第62章 醉酒
小雨淅淅沥沥, 宫道又深又长,柔嘉从未意识到从掖庭到太极殿要经过那么多重门,拐过那么多道弯。
路途漫长的让她尽管撑着伞, 肩头还是被斜斜的细雨打湿了。
冷风一吹, 她细白的手腕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险些握不住那沉重的油纸伞。
“公主,冷不冷?”
张德胜走在她侧后方,一打眼瞧见那单薄的背影和半湿的肩头, 略有些不忍。
“还好。”柔嘉摇了摇头, “公公我们快些走, 早去早回,我明天还要起早。”
起早?张德胜差点忘了这一茬, 也跟着加快了步子。
一入门,扑面满室的热气, 熏的人浑身舒畅。
这宫殿仿佛无论多久都不会变似的,柔嘉扫了一眼那鎏金熏笼, 靛青瓷瓶和那扇云母屏风, 再低头打量了自己一身洗的微微发白的宫装,下意识并了并自己打湿了的脚尖。
“陛下正在里面休息呢, 他一醉酒, 脾气就格外的坏, 我等皆近不了他的身, 公主您也小心一点。”
张德胜躬着身端着一碗汤药递给了她。
柔嘉站在外面, 依稀听得见他粗沉的呼吸声,大约是醉了酒又发了病, 这声音并不匀称, 听得她忽有些心悸, 久久没去接那托盘。
“公主?”张德胜又叫了她一声,“陛下如今还在病中,有多大的恩怨都不妨以后再说,再说若是陛下出了事,那您舅舅就算有冤情也昭不了雪了是不是?”
他们一个个惯会拿这些冠冕的理由来逼她,柔嘉虽是看破,到底还是心软,没再多说什么,拿了托盘进去。
内殿里很安静,除了他的呼吸声再听不见什么别的动静,仿佛一头受了伤的猛兽一般,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教人没走一步都不敢踩实。
因着他还在病中,里面只留了一盏细细的烛火,外面又罩了一层黄绢,朦朦胧胧的只照亮那床头的一角。
柔嘉对他的内殿很是熟悉,因此尽管光线并不亮,还是凭着往日的感觉朝着那床铺走去。
然而,没走出几步,脚边忽踢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柔嘉吓得脚步一顿,直到那东西撞到了床柱上,发出当啷一声清脆的响,才听出那原来是个酒壶。
柔嘉平了平气,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又发觉这地上横七竖八地扔了好几个酒壶。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心生疑惑,他不是一向最爱整洁干净吗?
从前他连看过的书页都捋的平平整整,没有一丝折痕,如今又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内殿里狼藉成这个样子?
柔嘉环视了一圈,小心地捧着托盘放到了床边的案几上。
离得近些,她一抬头看见灯光下的那张脸,忽然有些失神。
他一贯是极为精神的,从前拉着她胡闹了一晚上之后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有时候早上她还在睡着,却能听见他已经到了后殿的练武场里和侍卫角力了,往往她刚起身,他却已经下朝或议事回来了。
如今这张脸的眉眼仍是那么凌厉,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修养的缘故,脸色比从前略略泛了些白,从前利落分明的薄唇现下微微抿着,唇上血色浅淡,又削减了一分压迫感。
烛光一摇晃,恍惚之间倒让她想起了当年的几分样子。
那时候他还是翩翩少年郎,远没有现在这般成熟冷硬,也不像现在这样气势逼人,说起话来泠泠如山间泉,皎皎如松上月,虽也疏离,但那是令人自惭形秽的下意识远离,而不是现在这般,令人心生惧意,丝毫不敢生出亲近之心。
幸好他现在意识昏沉,连柔嘉摸了摸他唇边的青茬都毫无知觉。
那青茬刚冒出来,并不长,稍有些扎人,柔嘉这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疏于打理自己,忍不住多摸了两把。
只是当指尖滑过他干燥的下唇的时候,他忽然皱了皱眉,柔嘉一惊,这才连忙收回了手背过了身,略有些不自在地端着药碗轻轻叫了他一声:“皇兄?”
外面的雨声渐大,她疑心他是没听见,又凑得近些叫了一声:“皇兄,你醒了吗?”
一连两声,他皆没什么反应,柔嘉舒了口气,同时又不禁有些忧心,他若是不醒,这药可如何喂下去?
但让她直接把他叫醒,她又不敢,想了又想,她还是决定将人扶起来,直接喂下去好了。
她想的倒是挺周全,但着实忽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有多沉。
直到架着他的肩膀,将他半靠在自己身上气喘吁吁的时候,柔嘉又不禁有些后悔。
她撑着手臂正想歇一会儿,一抬头却忽然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
那眼神极为锐利,清醒的完全不像是醉酒的样子。
柔嘉目光一顿,全身忽然绷紧,不知该如何解释。
两人直直地对视了片刻,那锐利的眼神忽然一点点淡下去,整个人又成了昏沉沉的样子,柔嘉紧绷的背才慢慢放松,趁机再拿枕头垫在了他背后,将他勉强直起。
明明是微冷的雨夜,可她经次一遭却微微出了汗。
柔嘉擦了擦额,端着药碗递到了他唇边试图喂下去。
然而无论她怎么尝试,那人始终紧抿着唇,黑色的药汁一点也渡不进去。
“怎么跟桓哥儿一样……”
柔嘉叹了口气,难不成他也不爱喝药吗?
但她刚叹完气,眼前的人忽然放松了一些,小半碗药汁一勺一勺顺利地喂了下去。
事情正顺利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雷鸣,柔嘉手一抖,再一回神,只听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变大,哗啦啦地听得人心慌。
她还赶着回去,听着雨声心里忍不住有些着急,手底的动作也有些快,一勺刚咽下去,立马又补上一勺。
大约她的动作实在有些着急,那闭着眼的人咳了一声后,忽然抿紧了唇,不再饮药。
“怎么了?”柔嘉放下了勺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但那双眼睛仍是昏沉沉的,忽然闭了上。
药已经喝了一半了,哪有半途放弃的道理。
柔嘉又递了递,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皇兄你是醒了吗?”
药碗刚递到唇边,那闭着眼的人忽然握拳抵着唇咳了两声。
他牵袖子的动作太大,那药碗被他一撞陡然打翻,浓黑的药汁溅了他们一身,连被子上都沾了一片污渍。
柔嘉轻轻“呀”了一声,皱着眉连忙躲了开。
但为时已晚,她胸口腰上还是被溅了几滴,再仔细一看,皇帝的肩头更是一片乌黑。
柔嘉看着他那又黑又湿的肩,不得已还是出去要了盆水进来,打算替他擦洗一下。
那药汁泼的地方很巧妙,柔嘉刚拉开他的衣襟,便瞧见了那道狰狞的疤痕。
虽已经过了三年了,但那道疤痕却似乎没有一点淡化的意思,伤口四周还能明晰的看到间缝线的痕迹,大约是在野外匆匆缝的,针脚并不美观,活像是被什么猛兽撕咬了一口似的,在他整个人流畅的身形中显得格外突兀。
柔嘉从前与他欢爱时总是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这道伤疤,如今清清楚楚地看见,忍不住又有一丝后怕。
若是再深一点,那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吧。
柔嘉握着帕子,连呼吸都放轻了些,一点点替他擦拭着药渍。
然而她已经尽力放轻了动作,但当帕子拂过的时候,却还是听到了一声闷哼。
“很疼吗?”
柔嘉看着他微皱的眉,指尖将落未落,不敢再触碰。
顿了片刻,她已经不忍再下手,干脆丢下帕子起了身:“我去找张德胜来帮你。”
她刚说完,眼见着要起身,那原本闭着眼的人却忽然睁了开。
柔嘉无形中感觉腰肢似乎被人勾了一把,整个人瞬间跌了下去,差点撞到他伤口的时候曲着肘支撑在了她颈侧才勉强稳住了自己,但她的额头正抵-着他的下颌。
她尚未来的及直起身,便察觉他的唇慢慢下移,吻上了她的额。
离得太近,她还能闻到那扑面的酒气,浓重的连苦涩的药味都盖不住。
他大约是醉的不轻,唇瓣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触过她的额,她的眼睫,最后落到了她的唇上,抬起她的下巴一点点地轻啄着。
窗外的雨绵绵的下着,雨丝交织在一起,雨雾和水汽淅淅沥沥的模糊了一切界限。
当唇瓣被挑开,触及到一丝危险的时候,柔嘉才忽然回神,连忙抬起了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四目相对,那原本关紧的窗户却忽然被狂风破了开,夜风一卷,那一盏微弱的灯骤然被吹灭。
室内顿时陷入混沌,柔嘉头脑昏昏,一时间看不清他究竟是醉还是没醉,只有沉沉的呼吸似乎越发的急-促。
对峙了半晌,她正欲开口询问,没注意她的手正搭在他的伤疤上。
她刚吐出一个字,那躺着的人有了黑夜的遮掩眼神彻底显露,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翻身径直压了上去。他幅度太大,那原本放在案几上的银盆被他掀起的被子一碰,砰的一声倾倒在地,掩盖住了逸出唇边的一声的低吟……
雨夜本就惹人困顿,守夜的宫女听着外面的雨声原本眼皮已经快垂到了地面,忽然耳边一声巨响,堪比外面天幕上划过的一声惊雷,她连忙揉了揉眼朝着里间走去。
因着公主是在侍药,因此内殿的门只是半掩着。
那侍女一推开门,脚尖却微微沾湿了,她顺着那水流看过去,正看见一只银盆倾倒在榻边,嗡楞嗡楞地转着,而再往上,那原本应该正在喂药的两个人却都不见了影子,只有尚未拉紧床帐一摇一晃着,最终随着那拔步床猛地一晃,被金钩勾住的帐子层层垂坠了下来……
侍女连忙收了手,微红着脸将门带了上。
大雨下了一夜,到后半夜,渐渐止息,但空气中却已经饱蘸了水汽,明明天晴了,却仍是沾衣欲湿。
萧凛最厌恶下雨的天气,可奇怪的是,昨夜明明下了这么大的雨,他的旧伤却并不像往常一样疼痛,倒是头颅因为酒醉还隐隐作痛。
一起身,看见身边的那空荡荡的床铺,他一时间尚有些昏沉,仿佛忘记了什么事情一般。
直到视线落到了那床边团成一团的帕子时,那些断了线的记忆才忽然涌了过来。
萧凛按着眉心的手一顿,直直地看向了张德胜:“昨晚是不是有谁来过?”
张德胜瞧见他一脸不悦,慌忙跪了下来:“是……是公主。”
果然是她。
萧凛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她为什么会来?”
听他的语气好像没有怪罪的意思,张德胜这才解释道:“昨晚您醉了酒不肯喝药,奴才不得已才去请的公主。”
“是你去请的?”萧凛盯着他。
他不去,公主怎么肯来
张德胜有点懵,一抬头看见他阴沉沉的双眼尽管吓得浑身哆嗦还是不得不点了头:“是……是奴才去的,您醉酒的时候一直在叫着公主的名字,奴才疑心您是想见公主了,这才……”
“住口!”
他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萧凛沉声打断。
“张德胜你胆子越来越肥了,朕何时想见她了。”萧凛满脸不悦,“不过是酒后一时乱言罢了,你竟敢擅作主张,朕看你是太闲了,既如此,你每天当值后便去太极殿给朕扫院子去,扫满三个月为止!”
扫院子。
他一个太极殿总管去扫院子该有多跌份啊!
张德胜慌了神,连忙告饶:“皇上不要啊,求您看在奴才一片忠心的份上饶过奴才一次吧……”
“衷心?”萧凛斥了一句,“朕看你是愚忠,你再敢多说一句朕便加罚一个月!”
虽是斥责,但着语气却不见多严厉。
毕竟陛下若是真不想见公主,又怎么可能会留她一夜?
张德胜心知这是放过他的意思,见好就收连忙低头领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萧凛更完衣,一眼瞥到他眼里的古怪抬腿便是一脚:“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他不过是轻轻踢了一脚,并没落到实处,张德胜揉了揉膝盖便连滚带爬地出去,可刚走到门口,他忽想起公主临走时的嘱托又连忙折回了身。
“又有什么事?”
萧凛更完了衣,气色已然大好。
“是公主。”张德胜语气有些为难,“公主醒的晚,来不及喝药,嘱咐我抽空让人把药送去。但是如今公主已经去了掖庭,那……您看这次是送真的药,还是送徐太医改过的那副药呢?”
萧凛正扣着腰上的玉带,玉带咔哒一声扣上,他转头淡淡地看了张德胜一眼:“你说呢?”
事关皇嗣,他一个阉人怎么敢决断。
张德胜跟了他这么久,忽有些摸不透他的脾气,他沉思了半晌,才试探着问道:“难道是……送真的避子药?”
他话一脱口,一本折子伴着冷斥劈头砸了过来。
“朕看你这个总管是做腻了是不是?”萧凛冷眼看着他。
张德胜连忙偏头去躲才险险躲过了一劫,吁气的时候正看见那折子上铺开的“皇太弟”的字样,连忙改了口:“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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