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日日年年(2)
除夕晚上八点过一刻。
春节联欢晚会刚刚拉开序幕,简短的歌舞节目后,电视机前和现场的观众们迎来了第一个语言类节目。
穿着大红外套,带着鸭舌帽的某著名小品演员从观众席里走了出来,镜头跟着他徐徐移动。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先是对着全国人民发出了问候,然后扮作四下寻找的样子,对着镜头说:“你们看到我的猫了吗?我刚刚出去买了个菜,回来猫就不见了,真闹心!”
他愁眉苦脸地走上舞台,两手一拍,无奈地说:“人家到了我这个年纪,都在家里抱孙子了。我倒好,孙子没抱着,还得帮儿子养猫。”他一扭头,看到舞台中央的炕头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立刻跑了过去,满脸惊喜地把它抱起来,吸了一口,全然没有刚刚提到养猫时不情愿的样子。
他摸着人造假猫光滑的脊背,对着它那劣质的玻璃眼珠子,一脸餍足地对着镜头说:“刚送来的时候嫌它烦,现在一刻也离不开它啦!”
屏幕左下角缓缓飞出一条报幕单,标明了演职人员和小品名称。
夏燃看着“老年猫奴”四个字,右眼皮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她想起了死在安手里的猫。
哎,都放假了还担心工作上的事,她可真是敬业得无法自拔了。
夏燃皱了皱眉头,心想有安德陪着他弟弟,应该没什么事,便甩掉这些不该有的想法,继续让自己沉浸在欢乐的气氛。
小品还在继续上演,扮演儿子的演员已经上场,夏燃换了一个姿势看电视,桌子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来一看,是一条转账信息。
安德承诺已久但是总是忘记的年终奖,终于到账了。
夏燃聚精会神地数着金额后面的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忍不住拉过奶奶,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得意道:“奶奶,你想吃什么?烤鸭吃不吃?烤肉吃不吃?明天咱们去吃好吃的!”
乔女士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说:“这么高兴?找到男朋友了?”
夏燃:……
她收起笑容,捡起桌上的瓜子若无其事地往嘴里塞,实际上心里已经唱起了“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但她又一想,过年不被人催婚催子能算过年吗?
这么一来,她就觉得自己心胸开阔了不少,没骨头似的蹭到了奶奶身边,一边给剥瓜子一边跟奶奶打赌郝良才今年能不能抱上儿子。
……
夜风凉寒,卷起安的发梢,吹得他耳朵尖微微泛红。
他坐在木桥的桥面上,修长的腿随意地往前伸着,胳膊撑在身后,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只能看到一个轮廓的松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安德就坐在安的身边。
安德今天难得没有穿正装,虽然三十几岁了人了,但是保养得当,身材高大硬挺,穿上一身休闲的牛仔裤和羽绒服,再蹬上一双黑色拼接运动鞋,坐在安醇身边,光看面相不管气质,谁也看不出两人之间十几岁的年龄差。
他给夏燃转完账以后,环视四周,景区里只有几处大路两边的路灯还开着,其他地方都已经陷入黑暗中。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早就被黑暗吞噬了。
桥下的水已经是死水,像一块黑色的宝石,静静地卧在木桥下。河滩上的烂泥被整齐的砖石覆盖,有些地方还栽上了可爱的小花,当年发臭发烂的小河焕然一新,河岸上泥泞的脚印和丢弃的鞋子早就不见了。
时间最擅长的就是粉饰太平。
安德搓了搓手,望着松山,说:“饿不饿,该回去吃饭了。”
安伸了个懒腰,吸吸鼻涕:“往常你们怎么过年?”
安德想了想,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微微眯着眼睛,说:“往常啊,我会在吉祥餐厅订一桌年夜饭,送到家里。吃完饭以后,我们会相互交换新年礼物。”
“哦?”安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安德,“安醇会送你什么东西?”
安德笑笑,说:“有的时候是一幅画,还送过他摘抄的诗。”
安嗤笑一声,这算什么礼物,寒酸,无聊!
他又问:“你会送他什么东西?”
安德答:“书,诗集,一些新出现的事物,手机,电脑,或者他直接跟我要东西。最让我意外的是,有一年他希望我送他一套大学建筑专业的教材。”
“哈!”
安忘记自己还是个连小学生毕业证都没拿到的低学历者,刚要展开嘲讽说安醇不自量力,安德立刻护短似的,紧接着解释道:“我以前认为,他对于年,假日,生日都不太感兴趣,就好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所以才对过年抱着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可是后来经过一些事,我才想明白,其实是因为他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吃的喝的,要是不送到他面前,他几乎都想不起来,除非是饿了渴了才会自己去找。衣服也是这样,让他穿什么他就穿什么。当一个人无欲无求的时候,有些事情确实就不重要了。”
安冷冷一笑:“无欲无求?我看,他八成已经是个傻子了吧。”
安德蹙眉:“别这么说他。他不傻,还很聪明。不仅自学了初中、高中的课程,还看过大学好几个专业的书籍。要不是不能出门,身体虚弱,精神不好,他或许能上一个很好的大学,有一份正经的工作。我不指望他能做出多大的事业,只要开心就好了。对你也是一样。”
安冷哼道:“不还是个书呆子吗?”
安德摇头:“他不是真的想变成一个书呆子,虽然被困在家里,但是仍然小心翼翼地和这个世界接触,了解一些新知识,新技术,他甚至还学习过编程。他是个很好的人,脾气很好,待人真诚,我相信你们会合得来的。”
安:“我为什么要和他合得来?他既然活得这么难过,为什么不一直睡下去呢?”他大发慈悲似的补充道,“我替他活。”
安德不说话了,他沉着脸看着安,安无所谓地看着安德,一点也不愧疚,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风声呼呼,从两人面前穿过,它带来了一股淡淡的火药味,还有一点呲呲的声音。
安警觉地回头,盯着景区大门口的方向,说:“着火了。”
安德闻言,也冲着那边看了一眼,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解释道:“不是着火了,是有人在放鞭炮。现在国家出台了政策,不允许燃放烟花炮竹,但是这里是郊区,总有人偷偷地放一点。”
话刚落,景区门口就响起了砰砰的声音,火树银花在景区门前的大空地上绽放,映得天空微亮。还有老人疏朗的笑声,以及孩童欢乐的叫嚷声。
他们离门口还有一大段距离,但因为夜太寂静,景区里又没有别人,所以这声音就像是在耳边炸响一样清楚。
安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终于舍得从地上爬起来了。
他说:“我离开太久,这个世界都变了,连这里都差点变了。”
今天他和安德把A市里给安醇留下记忆的地方几乎都走了一个遍。
安醇度过几年无知岁月的小学已经废弃了,透过生满铁锈的栏杆往里面看,外墙上的黄色漆皮已经斑驳,滑梯和跷跷板历经风水雨打,完全不像个样子了。后门的一排栏杆也被卸掉,挖土机肆无忌惮地开进操场,把曾经铺着橡胶的跑道凿成了老鼠洞,石子和挖出来的土就随意地堆在看台的位置,人站在看台上环顾四周,只觉得触目惊心的荒凉。
安醇的家也没有了。
就在安刚刚被安醇关起来后的不到一年时间里,那片被人们称之为“小香山”的别墅群就被政府征用了。当年陈列在市政府大厅的吴通区规划展望模型中,它扮演了举重若轻的角色——吴通CBD唯一的公园。在人们的畅想中,小河将穿园而过,公园中种满各种植物和花草,地下还会建一个广场,有高高的喷泉和数不清的商铺。
可是现在它只是一片废墟。
安对于这些地方的变化感触并不深,只是为了印证一些东西,让记忆更加真实。倒是安德看起来很有感慨的样子。
事实上,关于这些旧地的记忆,对安而言,仿佛隔着一层透明又极厚的玻璃,虽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因为没有情感的支撑,他无法感同身受,就好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但是松山不一样,这里是他第一次认识安德的地方,他下意识地不想这里发生任何改变,连一点微末的噪音都是对这里的侮辱。
当年在家里的花园看到手拿带血的菜刀的他后,安德的表现合情合理,先是震惊,不敢相信,然后拼命给自己洗脑说安醇只是气急了。直到安德站到这座桥上,被安浅浅地刺了一刀后,才肯承认安的存在。
这是安的胜利战场,每一寸土地都铺满了他的勋章。特别是这座桥,那夜发生的事,他恨不得全部刻录到光盘上,一帧一帧地回放,欣赏安德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安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脚步轻快地走下桥,然后回身再一次深深地注视着松山,听着山上阵阵松涛回响。
他说:“哥,你知道当年我来这里想干什么吗?”
安德不太想回忆那件事,呼出一大口气,说:“自残,或者自杀。事情都过去了,别看了……”
“不,你错了!”安嘿嘿笑起来,笑声和着风声,一下子送出去十几米。
安走到安德身边,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然后慢慢地将额头抵在安德的肩膀上。
他等了一会儿,发现安德站得笔直,身体僵硬,但也没有推开他,便得寸进尺地伸出手,抱住安德的背。
“别白费力气了,”他微微仰起头,在安德耳边吹了一口气,含笑说,“不管你怎么劝,我都不可能接受他。我再说一遍,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自己选。”
安德漠然地说:“我不选。多重人格的病症,医学界还没有很有效的办法治疗,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们都会保持这种状态。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你也死心吧。”
安吃吃地笑了起来,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安德皱起眉头,拍拍他的后背,说:“回去吧,再待一会儿就感冒了。”他们已经在这个公园待了太久,从日渐西斜到日暮西山。
安却仍旧在笑,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他甚至说话的时候还因为发笑而磕磕巴巴:“哥,你没发现,我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吗?哈哈。我的人格会越来越健壮,早晚有一天,我出现的时间会比安醇还长。我会慢慢把他挤出去,趁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他真得会死的,你准备好了吗?”
安德耐着性子摇摇头:“他才是主要的人格,你是后来的。”
安努努嘴,意犹未尽地站直了身体,说:“可是他的人格懦弱,他害怕啊。我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提一提那天发生的事,他自己就会疯啊!”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安咬牙切齿地看着安德,说:“这是他给我的,我要全还给他!凭什么我要当他的垃圾桶,他不想听不想看不想经历的东西全丢给我。”
安德十分痛心地抓住他的肩膀:“他不是有意的,那个时候,他肯定很难过……”
“我也很难过啊,”安的表情似哭似笑,“他经历的事,我一点也没少。我一出生就遇到那种事,比安醇还要可怜百倍吧!可是哥,你昨天还说心疼我,要好好对我,怎么今天就反悔了呢?口口声声地帮着安醇说话,难道我不是你弟弟了吗?”
他像模像样地抹了一把泪,可是眼睛干干的,眼角也弯弯的,神情有些怪异。
安德骤然松开了手,低着头,像是在忏悔,说:“我不想让你们自相残杀,你们都没有错,是那件事错了。”
“不!那件事只是个开始。后来安醇用我用得越来越顺手了,看到妈走了,接受不了,就让我承受。想起那天的事太难过,太愤怒,就推给我。他就是个懦夫,无耻小人,就会把自己藏起来!哦对了,不管你们信不信,那张纸真得不是我自己的杰作哦,你的好弟弟安醇,在上面写了不少很有启发性的东西呢,哈哈!”
安德怒目而视,拳头攥得咯咯响,怒道:“你说谎,安醇不会的。”
“别骗自己了!我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安勾勾嘴角,“很正常。谁经历了那种事都会愤怒的,这是哥你跟我说的。小绵羊也会愤怒的,不是吗?”
安德使劲压抑着胸腔里的悲鸣声,他攥起安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门口走,说:“走了一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别说了。”
“哥,你生气了吗?”安笑嘻嘻地任由他拉着,然后回身对着松山飞了一个吻。
他说:“放心,你要是选了我,我会留出时间给你们告别的,毕竟他是你最疼爱的弟弟呢。你选我吧!”
说到弟弟两个字的时候,他咬字极重,恨不得一口把这个字咬碎似的,带着一股狠劲。
安德停下脚步,一字一字地对他说:“我会保护安醇,你最好不要伤害他,要不然,我会跟你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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