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小女孩扎着两条马尾辫,穿鹅黄色的小裙子,坐在礼物堆里,正认真又笨拙地拆包装盒。
“妈妈!”她抬起头,一边喊,一边举起手里的钢铁侠大手套,“你看蔡叔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林其乐站在衣柜旁边,原本正一件件收拾女儿去夏令营要穿的小衣裳,结果不小心从衣柜抽屉的夹层里找到了五年前结婚时拍的厚厚一摞照片。
她把照片拿出来,低头一张张看,看照片上每位客人举杯时的笑脸,余叔叔在喜宴上喝多了酒,他穿着西装,扣子全解开了,他和爸爸、蔡叔叔,还有邵司机他们抱头痛哭起来,也不知道在哭什么。
照片外的林其乐低着头,用手摸了摸长辈们的面孔,她忽然鼻头一酸。
“妈妈!”小女孩在身后叫她。
林其乐回神,她放下照片,看见了那个鲜红色会发光的钢铁侠手套,她笑了:“是哪个叔叔阿姨送的啊?”
“是蔡叔叔,”小女孩抱住了手套,像抱布娃娃似的,她左右摇摆起来,“我最喜欢蔡叔叔了!”
林其乐拉开床头的抽屉,把照片放进去锁好了。她继续回头收拾女儿的衣裳,等全收完,又发现要带的有点多,女儿的小书包装不进去。
“书包太小了,少带几件好不好啊。”她和她商量。
小女孩对妈妈嘟嘴,又撒娇:“不好……”
她期待这次夏令营很久了。特别是夏天一来,终于可以穿她最喜欢的小裙子,她想要每一条都穿。
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地方,林其乐很少伤女儿的心。她拉开柜门,想找找有没有别的包能装多点衣服,而女儿又能背动的。
“想穿的衣服都给你带上,到了夏令营,不要乱跑,要听老师的话,知道吗。”她说。
小女孩立刻抱住了林其乐的腿,乖乖点头。
刚结婚买房子的时候,林其乐没想到会那么快搬家。像小时候,家一搬,很多东西就不知去向了,又会无端冒出一些不知什么时候买过的“新”东西。林其乐蹲在大衣柜门里,伸手拽里面积压的皮包,她记得她有个小书包,粉蓝色的,是在香港买的。
可伸手拽出来一个,就是丈夫蒋峤西出差带的电脑包,又拽一个,还是蒋峤西的电脑包,连颜色纹路看着都没区别,好像也没用过。
林其乐皱起眉。
“怎么给他买了这么多啊……”
她又从衣柜底部摸到了一个包,抓住那两根包带的时候,她以为她终于找到了。
一只黑色的方形皮质书包出现在她眼前。
林其乐愣了愣。
她的手在包带上摸了摸,包带粗糙,磨损得厉害,连接处的线也断了几根,叫人想象不到这只书包装过多重的书,背了多久。
“妈妈,”小女孩发现林其乐对着一只黑乎乎的旧书包出神,她说,“这是谁的书包。”
林其乐转头看她,摸她白生生的小脸,和她爸爸好像。
“这是爸爸的书包。”林其乐说。
小女孩一愣,她那对大眼睛眨了眨:“爸爸也要去夏令营?”
“他不去,他送你去。”
“那爸爸为什么要背小书包?”小女孩抓自己的裙摆。
“每个人都有小时候,”林其乐说,“这是爸爸小时候背的书包。”她把眼前黑色的旧书包打开了,说:“以前爸爸的小秘密还藏在书包里。”
小女儿问:“是什么小秘密?”
林其乐笑了:“是一张……一张去美国的旧机票……”她把手伸到书包内侧,摸到一个十公分见方的内袋。
按说这么多年,书包里应当什么都没有了。
小女孩眼看着妈妈脸上的笑容尽失。
一条细细的红绳从林其乐手里落下来了,下面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樱桃琥珀。
那天是个星期五,城隍庙里人头攒动。一大早,群山人都去赶庙会。林其乐掂起脚,站在每个店铺跟前瞧,蒋峤西马上就要走了,她要给蒋峤西买些纪念品,好让他不要忘记她们。
“林其乐,”余樵在身后问,“你的琥珀呢?”
“妈妈,这是什么?”小女孩问。
林其乐眉头皱着,她难以置信,反反复复看,这好像真就是她小时候戴过的那颗琥珀。
怎么会在这里,在蒋峤西以前的旧书包里?
林其乐转过头,看向了女儿的脸。
她和她爸爸长得好像,只有一双大眼睛随林其乐,好像有灵气,又有点傻气。
林其乐解开手里的细红绳,把它绕到女儿脖子后面,小心翼翼系起来了。这颗小小的红色琥珀悬挂在女儿胸前。
“这是什么?”女儿好奇地问。
“是樱桃琥珀。”林其乐说。
“琥珀是什么?”女儿问。
林其乐说:“是一种几千几万年都不会变的东西。”
小女孩好高兴,她背起了妈妈给她的小书包,头上戴了小黄帽,绕过摆放了红色吊桥模型的柜子,欢呼着跑出家门。
林其乐走在后面,她停在了家门口,朝外望。
蒋峤西今天请假了,他卷起衬衫袖口,刚刚擦完了家里的车。女儿伸着手臂朝她跑过来,他弯下腰,笑着一把将女儿抱起来。
蒋峤西先抬头,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妻子,他又转过头,听到女儿对他炫耀:“爸爸,你看妈妈给我的樱桃琥珀!”
……
他坐在汽车后座,时不时转头向后看。有那么几秒钟,他在想林其乐会不会出现——他就这么走了,他再也不会回群山了,她一定会哭的。
车里没有别人,只有蒋政的司机在前头开车。群山是个穷地方,路面坑坑洼洼的,全是三轮车、自行车,这天又是早市,处处挤满了人,车堵在路上,走不动。
司机的余光瞥见了车内后视镜。
“峤西啊?”他回头问。
蒋峤西正抬着胳膊,擦他眼里冒出的眼泪。
司机也感到很意外:他载蒋经理家这位小公子上学放学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哭。
“叔叔,”蒋峤西忍着泪,说,“能不能开回群山工地宿舍。”
司机想起,早晨走的时候蒋峤西就十分不情愿。司机问:“你是想……和你的那些小朋友们道别?”
车行到路中央,调转方向十分艰难。司机刚刚把车倒进一个空隙里,就听蒋峤西在后座说:“等一下,打开车门!”
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蒋峤西在后头一阵乱拍,突然打开门锁,推开门就跑下去了。
城隍庙里人挤人,小孩子淹没在里面,别说找人了,是吵得连一句话都听不清。蒋峤西背着他的书包,在里面挤来挤去,被推推搡搡,他四处去看,疯狂地找,都没看到林其乐和余樵、杜尚他们的影子。
刚才明明看到了,蒋峤西想,他看到他们四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涌入城隍庙的人群里。
难道是看错了?
一直到庙会快散了,蒋政的司机吓得脸色苍白,他在一家正准备收摊的纽扣铺面后头找着了蒋峤西。蒋峤西背着书包,手里攥着一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捡到的,被人踩得沾满了灰的红色琥珀。
“我要回群山工地……”蒋峤西抬头对司机说。
司机今天原本有事,可他差点把领导的儿子弄丢了,出了这样的岔子,他只好答应峤西的要求。他把车往回开,司机打开了车内的收音机,今天是2001年7月13日,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宣布2008年北京申奥的结果了。
2008年,似乎很遥远。
司机听着新闻,发现蒋峤西坐在后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群山工地宿舍区的门卫穿着军绿色的制服,远远就看见了他们的车。大铁门推开,门卫意外道:“怎么又回来啦?”
快到傍晚,已经有工人下班了,骑着自行车驶过他们车边,把车铃拨得叮玲玲直响。
俱乐部里亮着灯,有职工家属在练合唱。小朋友被爷爷奶奶牵着,坐在喷泉池边玩水。杜尚穿着背心、拖鞋,站在十一排他们家的单身宿舍门口,对门里的妈妈说:“樱桃哭了,我讲小品逗她呢!”
工地小卖铺也开着门。秦野云头发上绑着塑料发卷,她穿着裙子,踩着拖鞋,垂下肩膀,闷闷不乐拿着饭票,去食堂打父女两人的晚饭。
司机把车绕过了工人俱乐部,绕过冒出饭香味的职工食堂,绕过一排排的安全生产口号,最终停在二十四排宿舍的路头。
蒋峤西推开车门,下了车。
群山工地正放暑假,每个家庭的孩子都在玩耍。余樵在家翻着英语书,看中央六台放映的美国电影《空军一号》。蔡方元则在家吹着空调,躺在凉席上,吃着薯片看喜欢的漫画。
林其乐却不玩。她坐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一个人坐着。
她好像很难过,难过得把脸埋进胳膊里,还时不时用手背擦泪。
蒋峤西站在路口。
忽然间,他不想把这个琥珀还给她了。蒋峤西低头攥着手里的东西,他知道他很自私,他自私透了。
他就快要走了,林樱桃还有群山,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很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他将来还要去美国,他要远走高飞,离这一切越远越好……
“樱桃!”蒋峤西忽然远远喊道。
她还坐在台阶上抹眼泪。
“蒋峤西……”她看见他。
小红鞋摩擦在砖红色的小路上。孩子奔向了孩子。
樱桃琥珀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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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峤西抱着女儿,看到了樱桃琥珀,回想起过去。当年他拿着琥珀,一走了之,他对他的未来不抱希望。而身在2019年,临近三十岁的他,再以今天的心境回想往日,他会把那声“樱桃”喊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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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琥珀》这个故事,到此正文部分就结束了。非常感谢这个故事的读者,无论是从前的,现在的,也许还有将来的。樱桃最一开始,只是一篇为追忆童年和青春时代所写的小文,行文到结束时,她收获了太多。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平安、快乐地成长,祝愿每个人都能在关键时刻迸发出勇气,紧握住自己的幸福。回想起过去,一定有些真挚的东西始终藏在我们心里,如果你看到这里,觉得被这个故事所打动,那一定是那些本就存在在你我心中的情感产生了共鸣。再一次感谢各位读者,阅读到这里。樱桃接下来会有数篇番外,关于樱桃的,关于她的朋友们的,大多是一些闲笔了。结束以后,会着手开始写下一篇小说《霓裳夜奔》,关于余樵机长的故事也挂在了专栏里,需要看的资料比较多,可能筹备时间会比较长吧,欢迎感兴趣的读者到专栏提前收藏。关于樱桃这本小说的出版,以及更多后续的消息,也会发在我的微博上。那就这样,各位朋友,我们下次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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