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 第320章 苏相何需回春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沈柒问。
苏晏轻轻晃荡着杯中酒,略一思索后,答道:“多管齐下。戚敬塘擅长兵法,于山东一带讨贼颇有成效,只是一直被上司抢功,故而朝堂上名声未显。还请七郎尽快将他功绩调查仔细,形成奏报呈给内阁,我才有举荐他的由头。
“于阁老那边,我会去说项。他若执意不肯用戚敬塘,那就只能靠皇上的旨意来压了。不过我相信,这两人只要互相接触、共事一段时间,就会惺惺相惜。
“另外,这两天我在家将养也没闲着,已命人将赵世臻请来一叙。此人倒是真有意思,身为七品小官,见了我这个阁老竟然毫无异色,说话不卑不亢。只在最后,我告诉他准备调他去天工院,专门进行火器方面的研究时,他才露出感激之色,紧接着就把自己辛苦半辈子写的火器图谱送给我了。”
苏晏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皮包得严严实实,还加装了防撞边角的册子,递给沈柒。册子封面上写着“焕曜神兵谱”几个字。
沈柒翻看了几页,见图文并茂,都是各种新式火器的构造、制法、操作方法等的手绘图,包括了铳、炮、雷等,旁边配以密密麻麻的文字说明。
“此人还真是个火器痴。”沈柒哂道,“也不知他所改良的这些火器能不能造得出来,造出来后攻效如何?”
苏晏又给他斟了杯酒,“老赵有想法、有技术,还有股子痴劲,所缺的就是一个研究平台与资金支持。这些我都能给他,就看他能不能捣腾出什么好东西来了。”
“研制火器费用不菲,户部尚书徐瑞麒可抠门得很。”沈柒提醒他。
不提徐尚书也罢,一提苏晏就来气:“他专门抠在不该抠的地方,年年掏十几万两搞鳌山灯会倒是大方得很!今年春节遇到国丧,灯会没举办,省下的银子给天工院刚好。还有,我看今后的元宵灯会也不必做得那么隆重奢华,意思意思就够了,那些火药拿来放烟花多浪费,不如留给我做子弹和地雷啊!”
沈柒笑了笑:“好主意。”
苏晏把《焕曜神兵谱》重又地揣回怀里,打算一定要留传后世,震撼一下后人,好叫他们知道老祖宗的厉害之处。
“七郎,妖书一事你可有什么破解的头绪?”苏晏问。
沈柒道:“其实我们都能猜到这事背后的推手是谁,大概与鹤先生、弈者脱不了干系。难就难在两点,一是如何破除谣言,证明景隆帝的确是显祖皇帝的血脉,这样民心才会安定。二是如何引蛇出洞,诱使鹤先生与弈者全力出手,掏出他们所有的底牌。”
苏晏点头,轻叹口气:“要证明一个老女人三四十年前的清白……这可真是难倒我了。尤其‘通奸’这种事,要证明有,伪造证据容易得很,譬如篡改过的书信、偷走的信物、冒充的当事人等等;可要证明没有,却很难拿出证物来,任你怎么描都是黑,就算有当年的人证,也是口说无凭。”
“……这年头要是有DNA检测就好了。”苏晏嘀咕一声,又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只有全然不靠谱的滴血认亲。即便靠谱,也没法去皇陵里找显祖皇帝讨要一滴血。”
沈柒也觉得棘手。书可以焚烧,地下印厂可以捣毁,幕后黑手可以抓获,可这种越传越广的谣言,又该如何破除呢?诛心的谣言,杀人于无形,可比千军万马更难对付。
苏晏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于是安慰彼此:“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想出办法的。先把戚敬塘给拎上来,让他和于阁老共同提督军务,灭一灭廖疯子与王氏兄弟的嚣张气焰。”
事不宜迟,沈柒这便回北镇抚司,汇总暗探们收集到的情报,将戚敬塘的领兵事迹与战绩写成奏本。
这份奏本当日下午就送至内阁。苏晏拿着奏本找于彻之,想跟他讨论讨论戚敬塘此人。可惜于阁老仍处于丧友之痛中,对苏晏态度冷淡,也对奏本上这个年方二十五岁、名不见经传的军中青年没多大兴趣。
苏晏只好托富宝,把这份奏本送到朱贺霖手中。
过了半个多时辰,富宝匆匆赶到文渊阁,将奏本又放回他手中:“苏大人,皇上说了,得你亲自去送,面呈此事。”
苏晏因为前几天朱贺霖在风荷别院闹的那出“三人洞房”,余悸犹在,并不想私下见这位天马行空的小爷,便推说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劳烦富宝帮忙再跑一趟,替他告个罪,顺便把奏本留在皇帝那里。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富宝气喘吁吁地再次赶到文渊阁,一见到苏晏的面,就连连摆手:“苏、苏大人,你可行、行好,亲自跑一趟,别让奴婢传话了。要是累、累死了奴婢,以后谁帮皇上与您跑腿办事呀?”
苏晏为难地看了看天色:“申时将尽,此时再去内廷面圣,只怕来不及在下钥之前出禁门。”
如果只递交一份奏本、说件事,自然是来得及出宫的,可朱贺霖这小子好容易私下逮住他,十有八九要借机生事,又留他吃饭,又东拉西扯磨时间。
富宝回答:“这个苏大人放心。皇上现今不住乾清宫了,说上朝不方便,改住奉先殿啦。”
奉先殿与养心殿东西相对,都处在内廷的禁门之外,紧挨着皇宫外朝。从他眼下办公的文渊阁往北,过了文华殿再往北走一段路,就到奉先殿了。
这下苏晏没辙了,只好坐上富宝准备的小轿,亲自跑一趟。
不过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朱贺霖并没像之前那样胡搅蛮缠,先是公事公办地听完他的说明,收了奏本翻阅过后,方才出言留他用晚膳。
苏晏想婉言谢绝。结果朱贺霖只说了一句话,就使他改变了主意。
朱贺霖说:“梨花从南京回来了,一路奔波辗转,刚到京城又不适应气候,在绝食闹脾气,你不管管?”
苏晏登时顾不上别的,担心道:“她那么爱吃,绝食两天可还了得!赶紧让我安慰一下,看看能不能喂进去点小鱼干。”
朱贺霖朝富宝使眼色。
富宝连忙使唤宫人:“快去呀,把皇上的御猫抱过来,小心点!”
苏晏一见梨花,果然瘦了些,似乎连毛色都暗淡了,当即心疼地抱过来,在怀里把它撸了个肚皮朝天。
听见梨花发出了“咕噜咕噜”的舒服叫声,苏晏开始慢慢投喂。梨花一边有三没二地吃着,一边用尾巴去勾缠苏晏的手臂。
“果然还是你哄有用……”朱贺霖此刻嫉妒人,更嫉妒猫,于是忍不住凑过来,与人一同撸猫,与猫一同缠人。
撸着撸着,两人就习惯性地窝到罗汉榻上去了。富宝很有眼力见地示意宫人们退下,把殿门关上。
朱贺霖举起梨花的两只小肉爪子,朝苏晏招了招:“跟你二爹说,今晚留下来陪你睡?”
苏晏看他这副举动,毫无帝王威严不说,甚至还点借猫卖萌的嫌疑,忍不住笑着戳了戳猫爪子上的粉红肉垫:“你还是陪你亲爹睡吧,踩奶狂魔!”
*
次日的朝会上,朱贺霖将苏晏上呈的奏本,发与六部官员议论。
对于苏晏所举荐之人,朝臣们的态度很是耐人寻味,有断然附和的——这批人为数还不少,其中一部分是“苏十二门下走狗”;还有一部分头脑更冷静些,知道这奏本不是苏晏当朝呈递,而是由皇帝下发,肯定是已经取得了圣允,他们不表示赞同,难道还要跟皇帝唱反调?
当然也有贯爱唱反调的,说这个戚敬塘太年轻、怕是经验不足,又说此人既有能力,为何朝廷不闻其名?
还有一些官员另有举荐的人选,也趁机提了出来。
内阁的几人,谢时燕因病请假不在;结巴阁老江春年不吭声;首辅杨亭似乎倾向苏晏的提议,但不很坚定。于彻之仍坚持自己上,接替阵亡的方磬提督军务,领兵剿灭乱军,还当场抨击苏晏用人轻率。
苏晏也不恼,笑眯眯地说:“群策群力好哇,诸公还想说什么,尽管说。”
等到官员们七嘴八舌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又站出来做了个总结性发言:“我举荐戚敬塘,却并非想让他独自提督军务,主帅我还是倾向由于大人担任,戚敬塘尚且年轻,做个副手比较合适。”
说着又转头对于彻之笑笑:“于大人,我举荐的第一人是你,第二人才是他。你说我用人轻率,可我看于大人你分量颇重,才堪大用。”
于彻之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吹了一通法螺,也不好意思再出言指责,暂时闭了嘴。
最后朱贺霖一锤定音:“就按苏爱卿的意思办。”
朝廷的调令敕书,八百里急递赶往山东登州,结果信差到了卫所才发现,戚敬塘不在。
据卫所的军官说,戚大人上个月为了探望生病的父亲,动身去京城了。
还说了件离奇惊险的事——就在前夜,有一伙不明身份的黑衣刺客潜入卫所,企图暗杀戚大人,不过他们与信差一样,也扑了个空。
信差带着一脸诧然,不得不留下调令后再度启程,急匆匆赶回京复命。
苏晏听了这事,也是一脸诧然:戚敬塘在京城?可沈柒之前调查他父亲的居住,并未发现其人行踪啊?人究竟去哪儿了?
又过了一日,沈柒请苏晏来北镇抚司,告诉了他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调查结果——
戚敬塘被阁老谢时燕下令抓起来,就扣押在谢府的柴房里。
原来,戚敬塘不甘心辛苦拼杀七八年,功劳全被上司抢走,便琢磨着该怎么在这个“浑浊的官场”出头。这时父亲染疾的消息传来,他请假回京探病,顺道带了两瓶山东蓬莱岛的修道方士所炼制的“回春丹”,说是有枯木逢春之效。
等他回到京城,发现父亲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回春丹也不必吃了。他得空找故人打听晋升的门路,勉强搭上了阁老谢时燕这条线。
谢时燕年近六旬,入春时染了病,气血两枯。于是戚敬塘就抓住这个巴结阁老的大好机会,登门去献回春丹。
回春丹有效是真有效,谢阁老吃了三日后,不但气血充盈到爆,还燥热难抒,一口气睡了三个妾才宣泄干净。常年蜡枪变金枪,谢阁老大喜过望,又接连吃了好几颗。
这下要完,回春过了头,回到寒冬去了。谢阁老上吐下泻,便血不止,没两日就形容枯槁,就跟那被狐狸精吸干了阳气的赶考书生似的。别说参朝上衙了,连房门都出不得。
好容易在名医的急救下捡回一条命,面团脾气的谢阁老难得盛怒,下令把献药的登州小子抓起来,关在府中,等病好了再狠狠治他的罪。
这事被趴谢府屋顶的锦衣卫探子得知,禀报了沈柒。
沈柒当即出动缇骑,去谢府把人给押了回来,说是要按律处置。谢时燕本就不愿得罪他,同时觉得进了北镇抚司,那个混蛋小子不死也要脱层皮,就很解气地同意了。
这会儿,戚敬塘就关押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随时等候提审呢。
苏晏听了瞠目结舌,继而哈哈大笑,直到戚敬塘被锦衣卫提上公堂,依然笑个不停。
戚敬塘跪在堂下,一脸老老实实听候发落的模样,眼珠子却狡黠地转来转去,竖着耳朵听周围的锦衣卫小声说话。
苏晏笑够了,揉了揉肚子,踱到戚敬塘面前,用手指勾起这位未来名将的下颌,欣赏对方阶下囚般的英姿。他问:“你为何要给谢阁老送礼?”
戚敬塘被苏晏一根手指定住,没敢动,仿佛那不是文弱书生的细长手指,而是一根足以搅动朝堂风云的定海神针。
他已经从锦衣卫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这位穿三品常服的年轻官员的身份,恭敬而不失诙谐地答道:“因为我不认识去苏阁老府上的路。”
苏晏弯腰,凑近端详他:“你送谢阁老的回春丹,险些把他害死,你知道么?要是被你找着了来我府上的路,搞不好受害的就是我了。”
戚敬塘面不改色地答:“那不能。谢阁老见猎心喜、急于求成,不按医嘱服药,才导致此祸。苏阁老……苏相胸有丘壑、目存山河,不会犯这种错。”
苏晏问:“那你准备给我送什么礼?也是回春丹?”
戚敬塘道:“不,苏相本就身怀句芒之仙姿气度,何需回春。我准备送苏相一位擅打胜仗的骁将,还望笑纳。”
苏晏笑着收回手,怀着一种滤镜破灭的复杂心情,半是轻嘲半是调侃地道:“你领兵打仗的功夫,要是与你拍马屁的功夫一样强,我就收下这份礼。”
戚敬塘这才微露激动之色,俯身行礼:“若得苏相重用,戚某愿为朝廷、为大铭百姓披肝沥胆,战死方休!”
“你向我谢恩表忠心,却不说‘为苏相披肝沥胆’,好……好个戚敬塘。”苏晏转身踱到沈柒身边坐下,端起茶杯,淡淡道,“今天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妨,我喜欢用你这种不拘泥、不死板,懂得变通的人,去当个副提督吧,与于彻之一起,给廖疯子和王氏兄弟的乱军一点颜色看看。”
戚敬塘先是怔住,似乎难以置信,随即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天大的机会就这么结结实实砸在他头顶,这才真正绽出惊喜之色,抱拳沉声道:“苏相放心,戚某必竭尽全力,报效朝廷,不辜负苏相知遇之恩!”
他随锦衣卫离开大堂后,苏晏方才问冷眼旁观的沈柒:“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沈柒道:“外奸内忠,非寻常人。听其言语,心思机敏;观其筋骨,武艺高强,再看他过往战例与战绩……清河,你挖到了个好东西。”
苏晏含笑拍了拍沈柒的手背:“他才不是‘东西’。”
沈柒一把抓住苏晏的手,嗤道:“他当然不是东西,正经人哪有对着当朝阁老说什么‘你本来就是春神’这种鬼话的?油滑不堪!”
苏晏大笑:“好,他不是东西。你是东西,是个大醋缸子。”
错了,缸里不是醋,是又酸又苦的毒汁。沈柒嘴角扬起微微的笑影,却并未抵达眼底,紧握住苏晏的手,问道:“昨夜你在文渊阁睡的,还是在奉先殿?”
苏晏“呃”了两声,最后避重就轻地答:“我和梨花一起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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