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恶疾
范昱脸色实在太阴沉,谢曲看得愣了一下。
因为在谢曲方才的想象之中,范昱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但谢曲很快就释然了。
这有什么的,这不就是恼羞成怒么,懂的都懂。
再说他谢曲眼睛多好,他刚才可是清清楚楚看见范昱耳朵尖泛红了。
至于范昱的耳朵是为什么泛红,这点红色里究竟又有几分是羞,几分是恼,估计就只有范昱自己心里知道了。
谢曲觉得以上不是很重要。
反正都是恼羞成怒,那么究竟是羞更多一点,还是怒更多一点……
那不重要。
横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么想着,谢曲就又嬉皮笑脸地往上凑,却被范昱一手抵在脑门上。
出乎意料地,范昱这回竟没有阴阳怪气地斥他,而是认真地对他说:“不要再闹了,你现在应该去见崔判官。”
谢曲:“……”
难怪马面说范昱是整个地府里最能干的,满脑子都是正事,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唉,都说小别胜新婚,他这可好,他这是小别胜阴婚。
而且范昱满脑子只想正事便罢了,方才问他那句“你是真的什么也没记起来么”,又是何意?难道他现在这副一问三不知的委屈样,很像在耍花招?
天地良心,他明明是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他也很想记起来啊。
被美人怀疑的滋味很不好受,谢曲垮下脸,蔫蔫往床沿上一坐,叹道:“范昱,我是真的什么也没记起来,你相信我。”
大约是因为谢曲没再喊范昱小昱儿,范昱态度好转不少,哼一声不置可否。
“行了,我不想再继续和你讨论这个,我有些累了,你先去见崔判官吧,让我自己待会。”范昱道,同时一连低低咳了好多声,薄薄一层眼皮半垂着,整个人猝不及防就蔫了不少,赶谢曲走也赶得很急,可以算得上是眨眼间就变了脸。
其实范昱在催谢曲去见崔判官时,语气一直都淡淡的,而且也没有再问谢曲到底是真记不得,还是装记不住这种问题,显然是不想再多说,想让谢曲这时立刻有多远滚多远,暂且不要来烦他。
可范昱露出的这副虚弱样,着实是把谢曲给吓了一跳。
谢曲对范昱,是打骨子里有些好感的,所以当他看到范昱眉头紧皱,咳得越来越严重,甚至都有点停不下来时,更把去见崔判官这事完全抛诸脑后,转而一把扶住范昱,不容拒绝地摇头。
“你别催我,你没听见马唢呐方才怎么说吗?见崔判官不急,你我之事才更重要。”一边说,一边放轻力道为范昱抚着心口顺气,顺到一半又咂嘴,面露十二分困惑,“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鬼也会生病。”
谢曲这边话音刚落,范昱的咳嗽声就是一顿。
看样子范昱是想张口说点什么,但他咳得实在太厉害,已经忍不住,严重到仿佛一张嘴就会吐出血沫,所以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病发得急,没力气再推脱,赶不走谢曲,范昱犹豫片刻,索性选择破罐子破摔,把头枕在谢曲的怀里,闭着眼,两手软软垂在身侧,喘息断续急促起来,不再刻意掩饰。
是在过了好一会之后,咳嗽声渐止,但范昱的脸色依然很不好。
范昱整个人软软倒在谢曲身上,嘴唇颤抖,安静得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看着就像是快要窒息了。
谢曲慌了,他不知道碰上这种事应该怎么办,也不敢走开。
事到如今,谢曲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手抵着范昱的背,将灵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向范昱体内输送进去,从一开始的涓涓细流,到后来不要命似的疯狂输送,输送到最后,范昱身上甚至都被蒙了一圈淡淡的银芒。
但是万幸在谢曲一通忙活之下,范昱这匹“死马”,竟然真的慢慢又活了过来。
先是呼吸平顺了,再是脸色没有那么吓人了,谢曲身上的力量,似乎很能令范昱感到舒适和安心。
谢曲显然也发现了这点,所以他不敢贸然停止向范昱输送灵力,整个人与范昱紧紧挨着,手心里的灵力一刻也不敢少。
范昱这病来得快,去得却慢。
范昱是真的有点不清醒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谢曲空闲的那只胳膊牢牢锁在怀里,恹恹歪着头稍一磨蹭,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就撞在谢曲脸上,羽睫几下轻颤,在眼睑处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又过了好久,久到谢曲几乎快把自己身上的灵力耗空了,范昱才终于悠悠醒转。
范昱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其实有点迷茫,甚至有点记不起自己在哪,但他很快就重新整理好思绪,右手别到背后,安抚似的轻拍了一下谢曲的手背。
“够了。”范昱道,声音里满是疲惫,还夹杂着一点瓮声瓮气的鼻音,像小猫撒娇。
“什么够了?”谢曲这时也快虚脱了,脑袋慢了半拍,没反应过来。
“灵力够了。”范昱只得又道。
“哦……哦,好,我知道了。”得了肯定,谢曲连忙松开抵在范昱背后的手,果然不敢再闹了:“范昱,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好,但你硌到我了。”范昱闭着眼说。
经范昱提醒,谢曲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右腿膝盖,正结结实实硌在范昱后背正中间。
方才一时着急,谢曲是一腿曲着立起,一腿伸直,然后让范昱一整个坐在他伸直了的那条腿上,背靠他立起的右腿膝盖借力坐稳,再用手抵着向范昱输送灵力的,硬邦邦的膝盖骨难免会把范昱硌得难受。
屋里气氛很微妙。
长久的寂静。
正在谢曲和范昱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张嘴说点什么时,赶巧有敲门声响起。
砰砰砰,三声轻响让屋内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原来是久等谢曲不到的崔判官,屈尊自己找来了。
但也不知道这崔钰究竟是从马面那张比棉裤腰的嘴里,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竟然没有如往常寻人那般直接推门而入,而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先敲三下门,等待屋内主人的许可。
范昱对崔钰一贯是很恭敬的,他感受到崔钰的气息,便不假思索开口道:“崔判官,请你进来吧。”
结果因为嗓子咳哑了,声音听起来倦倦的。
崔钰站在门口不动如泰山,透过窄窄一道门缝,眯眼瞧着屋内那两人搂在一起,被烛火映在地上缠缠绵绵的一道影子,神色复杂地提醒道:“不急,我还可以再等等,但你们真的不考虑暂且分开坐一坐,至少等我离开后再抱?”
闻言,地上那道影子果然晃动了一下。崔钰一副了然模样的闭眼,转头不看了。
须臾,范昱又再开口道:“崔判官,请你进来吧。”
崔钰这次睁开眼,见屋里地上的影子从一道变成两道,才敢推门进屋。
“谢七,你来看……咦?”进了门,崔钰手腕一翻,凭空变出生死簿来,刚要翻开,低头就看见范昱惨白的一张笑脸,忍不住噤声。
“我还以为你们方才是……原来不是,这马面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净传些瞎话。”崔钰说着话,就要伸手去贴范昱额头,很担忧地问他:“怎么回事,又魇着了么?”
范昱别扭着点了一下头,却是往后瑟缩一下,及时躲开崔钰的触碰。
“马面那性子,听风就是雨的,崔判官你还没有习惯么。”范昱有点无奈地道:“没什么的,只是我忽然魇着了,碰巧他在,就给我渡了点灵力。”
言罢,伸手指一指正挺直腰板,一声不吭坐在床头的谢曲。
从方才的紧紧抱着,到这会的一个床头一个床尾,范昱和谢曲,真是尽最大努力在这方寸之间暂时找了个最远的距离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发病,你最近也没收拾多少恶煞。”范昱解释得轻松,但崔钰见范昱现下嘴唇青紫,额头上还挂着层冷汗,仍然不放心,执着的想要伸手去点范昱眉心,却被范昱第二次偏头躲开了。
“崔判官,纵使灵力充沛如你,碰着我也要受伤的。”范昱道。
这已经是十分体贴明显的拒绝了,见范昱不肯配合,崔钰也没强求,而是顺其自然地放下了手。
因为知道范昱是个什么性子,崔钰没有在范昱发病这种问题上多做纠缠,他转身朝谢曲招招手,喊谢曲过来一起看生死簿。
“谢七,你过来,我这里有活儿给你做。”崔钰说:“云仙泽的柳云仙,你还记着么?”
打从崔钰进屋起,谢曲其实就一直是神游天外,现下被崔钰提问,谢曲一时恍惚,下意识傻傻的反问,“什么仙?”
“柳云仙,就是曾经使计把你杀了,还把谢家的《神机谱》偷到手那个。”
谢曲:“……”
倒也不必提醒得这么仔细。谢曲摸了摸鼻尖,心想。
提醒得这么仔细作甚?虽说在他斩断尘缘,决定留下来做这个白无常之后,他对自己生前的那些事,就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
尤其是之前听到崔钰说,他在人间的那个爹,谢老庄主谢如贺这辈子功德圆满,晚年修为会有大进境以后,谢曲就更加放心,再也没有打听过有关听雨山庄的一丁点消息。
因为谢曲知道,生死簿上记载的谢如贺是有福之人,虽死了儿子,但晚年想开之后,便会彻底大彻大悟,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看破红尘,修成半个仙人当当。
结果崔钰现在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句。
真是……说什么不好,非得提他当初是怎么死的作什么?
当然倒不是因为有多恨,有多想报仇,主要是他觉得丢脸。
因为在得知自己与范昱之前是个什么关系后,谢曲就觉得,当初范昱把他从胡娘的床上提了魂出来,阴森森问他话那样子,其实有点像捉奸。
尽管他和胡娘是真的清清白白,但他还是很不好意思。
中计被害——尤其是当着范昱的面,中了美人计被害这种事,真是想想就很丢脸……
一时间,谢曲只觉得脸上发烧,但是他为了面子,还是发言问了。
“记着呢,怎么?柳云仙终于如愿练成《神机谱》了?”嘴上这么问,眼睛余光却是瞄着范昱的方向,见范昱对这事没反应,才敢稍稍大声点说话。
“没练成,柳云仙死了。”崔钰心中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对谢曲和范昱之间那点微妙的气氛全然不觉,只是摇头道:“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去一趟云仙泽,探探情况,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仅能把柳云仙带回来,更要把《神机谱》带回来。”
谢曲神色骤然一凛,听崔钰继续道:“因为《神机谱》其实本就是阴间之物,流落凡间,实属不该。”
顿了顿,像是还有什么话想告诉谢曲,但最终没再接着说下去。
然后,不等谢曲回答,崔钰语气又软和下来,转头去对范昱道:“还有,小八,我知道你最近身体不好了,但我仍然希望你这次能和谢七一起去,因为现在虽然只有谢七能找到《神机谱》,但像柳云仙这种厉害的恶煞,却只有你能化。”
“只是你这身体……唉,这样吧,我让牛头马面跟你们一起去,好歹有个帮手,只是等此次事了,你一定得听我的话,让我为你仔细地探一探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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