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细腰
啪嗒!
用上好白玉打磨出来的合卺杯摔落在地,应声而碎,谢曲胸腹绞痛难忍,视线已然模糊。
这合卺酒里有毒,有能让人即刻毙命的剧毒。
“胡娘为、为什么…”
面前美人依旧面若桃花,只是眼中情意不在,唯余怨毒。
“为什么?哈哈、哈哈哈——!谢少庄主!谢曲!事到如今、你竟还要问我为什么?!”
胡娘艳丽的面孔扭曲起来,状若疯癫,她一把拔下发间金簪,刺在谢曲肩头,本就瘦削的手指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活脱脱一副披了人皮的红颜枯骨。
“谢、曲!”
胡娘嘶吼道,每一个字都是自牙缝里恶狠狠的磨出来。
“你当我是傻子,猜不出你才是杀害我相公的元凶么!”
尖利变调的咒骂传进耳朵,谢曲却无暇思考,剧烈无比的疼痛令他头脑空空,下意识喘息急促起来。
“不…我不是,我…”
谢曲茫然张了张嘴,眉头紧皱,仔细回忆他和胡娘之间的恩怨。
身为赫赫有名的听雨山庄少庄主,谢曲打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天生便有一等一的相貌,一等一的家室,以及一等一的地位和修炼天赋,无论是什么珍贵宝物,只要他开口,便会有人把那些东西双手奉上,哪怕他只是不过脑子的随口一提。
谢曲记得,那日是三月初三,城东的酒楼里新来了个美貌窈窕的沽酒娘,刚巧从他身边过,腰若细柳晃出一股子令人沉醉的香风,步步生莲。
谢曲当时就眼里一亮,张口夸了句“杨柳弱袅袅,恰似女儿腰”,结果当天晚上,那女人就泪眼涟涟的出现在他床上。
那女人就是胡娘。
据说是有几个求他办事的外乡人想拍马屁,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他是个喜欢美人美酒的混不吝,误会他真看上了胡娘,就即刻把刚和相公成亲不久的胡娘掳来,捆了抬到他床上,闹这么大一出乌龙。
扪心自问,谢曲自觉是个风流而不下流的人,他平时虽然男女不忌,性子略略放荡不羁了些,名声基本稀烂,但到底干不出霸王硬上有夫之妇这样的混事,当时大家坐着把误会说明白了,人也就放了,彼时胡娘对他还是千恩万谢的,态度很好。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胡娘的相公就发急病死了,而因为胡娘之前被“请”进过谢府这事,街坊四邻都开始传起她的闲话,说她是嫌贫爱富,一颗药把她相公毒死了,想回谢府做谢夫人,传着传着,就连胡娘婆家也对此深信不疑,发狠要把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沉塘。
好巧不巧的,沉塘当天,谢曲正蹲在河边钓鱼,眼见美人受难,心想这美人如今吃的苦多多少少是受了自己连累,脑子一热,就挺身而出认她做了谢夫人,风风光光的用八抬大轿把她抬进谢府,给她庇护。
结果洞房夜里,新娶回来的“谢夫人”,竟就给他闹了这么一出。
“不…不是我、不是我指使…纵使已经娶你回来,但若你不愿,我也不会…”
谢曲想要解释,想让胡娘先冷静下来,但割肉碎骨般的疼痛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闭目凝神,暗暗催动体内真气。
普通的毒药杀不死修者,即使是见血封喉的奇毒,就算一时不查中招,只要催动体内灵力,将其排出…
“噗——!”
又是一口黑血,谢曲目眦欲裂,不敢置信地猛抬起头。
这不是普通的毒药,这是能让修者肉身迅速腐烂,毒浸肺腑的符水!
这女人怎么会有云仙泽的符水!
是云仙泽柳家…是一直觊觎他家《神机谱》的柳家!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个局,是柳家主人摸透了他的性子,知道只有最平常的普通人才能让他掉以轻心,才能近他的身,这才花心思做了个漂亮鱼饵,等他上钩!
“胡娘、胡娘,你听我说,我知道是谁杀了…”
谢曲瞪着眼,用尽力气抓住胡娘的衣袖,想告诉她真相,但胡娘只是红着眼瞪他,恨意呼之欲出。
五脏六腑都在腐烂,痛到极致,谢曲不由嗤笑出声。
也对。
若非鱼饵当真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知道,若非鱼饵同样是受了唆使与蒙骗,他又怎么会上当!
“我听老人们说,像你这样道貌岸然的恶人,死后要见黑无常,之后堕忘川,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胡娘没有读心的本事,猜不到谢曲这会正在想什么,她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快感中,把拳头捏得咯吱响,声嘶力竭。
“纵使听雨山庄威名远扬!纵使你们这些身怀灵力的修者神通广大!但那又如何?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你为我的相公偿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谢曲口中吐出更多的血,斑驳交错的符文爬上他的脸,将他衬得像只面目可憎的恶鬼。
眼前一片漆黑,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疼了。
闭眼之前的最后一幕,便是胡娘惊恐非常的眼神,还有那根冲他心口刺来的金簪。
可怜的女人,此后谢家不会放过她,柳家也不会,她大概很快就能到地底下和她的相公比翼双飞。
往好处想,到时大家都做了鬼,没准误会就解开了呢?
只是…他这一死,单凭他爹恐再护不住《神机谱》,到时白白便宜了柳云仙那厮!真好不甘心…!
……
…
“——呵。”
不知又过了多久,耳旁忽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笑。
笑声主人的嗓子有些哑,像是常年咳嗽的缘故,听起来很沙、很轻,仿佛一股涓细冰凉的水流,贴在后脖颈子上,甩不掉赶不走,让谢曲莫名其妙地寒毛倒竖。
…且慢,已经死了的人,又如何还能感到“寒毛倒竖”?
呆住片刻,谢曲立马睁眼,然后他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卧房,而是躺在一处死气沉沉的诡异地方。
这、这是何处…
意识到出了问题的谢曲很快起身,小心翼翼环顾四周。
除了脚底下血一样的连绵艳红,什么都没有。
不疼不痒,没有洞房花烛,没有疯癫的美人,也没有掺了符水的毒酒。
这到底算死了还是没死?难道刚才那些破事,全都是做梦?
一时间,谢曲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很头疼,抬手揉了两下眉心。
就在这时,方才那冰冰凉凉的声音又出现了,不知怎么的,语气总有点不对劲。
“谢曲,你倒逍遥。”
那声音道。
“你此次隐匿气息而去,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让我又找了你一百多年,猜测过你的无数种死法,却想不到——”
身周寒气陡然间变得极重,声音的主人打定主意不肯太早现身,只装模作样吓唬人。
“却想不到、你这辈子竟会死得这么风流。”
话音刚落,还不等谢曲来得及反应,他身前忽然凭空出现一张足有一人多高的铜镜,正对着他的脸。
谢曲:“……”
亲爹!他妈的这镜子里照的是谁!
铜镜之中,有一人正对着他笑。
脸还是那张脸。
一双笑起来便弯成月牙,就算盯着木头桩子都显得眷眷温柔的多情桃花眼,一对浓淡适中的斜眉,鼻梁很高,嘴唇很薄,锋利的唇峰恰好中和掉了藏在那双桃花眼里太多的情,好歹令这张脸在不笑的时候,不会显得太不正经。
气质轮廓是九分相似的,却又有些不同。
譬如镜中人那苍白到仿佛半透明的皮肤,以及眼尾处连片血一样的艳红,就像两小团晕不开的朱砂。
另外镜中人脖子上还缠着一圈古怪痕迹,好像枷锁又好像勒痕,细细一道横在喉结上方,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清楚。
除此之外,镜中人的下巴中间还有一道蜿蜒红线,从嘴唇底下开始,往下一路延伸到脖子上,越来越淡,直至彻底埋进繁复的衣领之中。
而这些谢曲都没有。
谢曲:“……”
谢曲:“!!!!!!!”
装神弄鬼的鬼修见多了,真鬼还没见过,电光火石间,谢曲被吓得一蹦三尺高,一拳砸向面前铜镜,结果拳头却从铜镜中穿出,手腕碰到铜镜的触感,就像浸着冰凉的水。
水、水、又是水,到处都是水,连空气都变得湿漉漉的,谢曲忍不住发了个冷战。
见谢曲这样,方才嘲讽他那人,啊不,那鬼似乎得了趣,果然又阴森森开口道:“活该。”
“谢曲啊谢曲,没想到你这辈子,竟然怕鬼。”
是在好一阵阴阳怪气之后,此地主人方才不紧不慢的现身,但嘴巴依旧不饶人,夹枪带棒没个消停。
“吓死你得了,啧,你说你这辈子怕什么不好,怕鬼…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谢曲脑子已经麻了,他愣愣循声抬头,压根顾不得听对面那鬼说了什么。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对面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吓人东西,反而是名模样清秀的黑衣矮个儿小公子,圆脸圆眼,看着大约只十八九岁年纪,脸皮是透着一点病气的青白色,整个人伶仃瘦弱的,打眼一瞧,腰比胡娘还细。
…
意识到自己又在看别人腰的谢曲,很快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呸呸呸!色字头上一把刀,谢曲啊谢曲,你这辈子怎么死的你忘了?美人腰,夺命刀,都到了这时候,你怎么还有脸看美人的腰…啊呸!你怎么还有脸看夺命的刀!
谢曲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自己,收了手,目光恋恋不舍自小公子的精瘦腰身往上移,仰头看向漂亮小公子的头顶。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好像在对方身后看见了一道黑色的虚影。
那虚影庞大压抑,像背后灵一样拢在这小公子的身后,将对方一整个小身板都罩在里头,黑帽黑袍,手中攥着用人骨制成的长棒,眼睛是闭着的,有墨珠一样的眼泪不断从脸颊划过,周身裹着的衣物也只是一团黑色雾气,衣袍不见边缘,而是一团团似流水又似烟气的东西在缓缓流动,把虚影衬得好像湿淋淋正滴着水。
但这虚影很快便不见了,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样子…
谢曲喉结微动,咕咚吞下一口唾沫。
这好像就是胡娘口中、专勾大恶人魂魄的黑无常啊!
待反应过来面前站的是谁,谢曲第一个想法是:妈耶!莫非老子此生当真罪大恶极?!不、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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