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⑥
缆车车轴在微略摇晃的钢绳上轱辘轱辘地转着，观光缆车仿佛是随风而起的风车，永不停歇地在山野青森间流转，那时起时伏的浮坠感，确是对山路来去颠簸、幽暗曲折的一种模仿。
亦确是对柳娅伊此时内心渐起渐强的不安感的一笔诠释。
或许是伴随着离旅途终点愈发接近，又或许是伴随着自己步入那山野清幽寂寥的彷惶之中，原本那些无所谓的不安感此时都如透过微镜的点滴般，被放大了千倍不止。
哪怕此时，车窗外便是迥然不同于城市千篇一律的森罗万象，是万古不易的天空之峰。他也无心欣赏这些古青葱，要么就把视线移向洁白无瑕的天穹，要么就把视线转向被树叶新绿所遮掩的石阶之上，眼睛漫无目的地飘游着。
他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不安，亦不明白这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更无法明白自己这藏在复杂情愫之后的、如暴雨之上，千云之极的五味陈杂。仿佛瑶台山是一个巨大的结界，是一个牢狱意识之外的中阴之间。从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指引着他走向那往昔彷惶的尽头。
指引着他走向那雨后萌生淬灭的彼岸，走向那终要消失的远离尘嚣的理想嚮。
他所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双眼，亲眼去见证所谓日常之外的世界。
而亦正因如此，他才向前迈出步伐，踏上了这辆列车，才在了这隐蕴着清新的泥土上。
当车门缓缓开启，他再次抬起头来，望向那高入云天之上的瑶台山。虽说在车站的玻璃窗外也可以看到卯蝶町第一峰的高耸。但，果然只有真正走进大山的怀抱之中，才能切真感受其巍峨雄浑，切真感受其自我的渺小与森罗的不易之常。
只可惜，对于居住在城市钢铁之森这一桎梏之中的人来说，在山野里穿行已经成为了一种久远而虚幻的梦。人们能做的，顶多也就是用些人造的牙齿，再品尝品尝这种虚幻罢了。
‘接下来，就是一个人爬山开路了，若是爬到山顶，眺望整个都市，那一定很壮观吧....一边是接连天地的大海，一边是人工制造出来的，淹没至天际线处的钢铁海洋，但只可惜，我却连攀顶的时间都没有...’
留下这么一个想法，柳娅伊将视线从山巅的青幽间收回，摇了摇头，继而朝那空无一人的山内走去。
......
“还没有到吗？还没有到吗？”
柳露锥在缆车狭小的空间中左右踱步，时不时还将视线移向柳娅伊坐过的那辆观光缆车，那辆观光缆车此时已经停在了半山腰，“都怪老妈你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要是哥哥消失了该怎么办啊？！”
但一旁的柳月雫却边笑着边拍拍她，说道：“没事啦，没事啦！这瑶台山里能走的地方也就那么一点，柳娅伊总不能翻过用铁丝网拉起来的警戒线，一个人走到后山去吧？估计一下车就会看到他的。”
“但愿如此吧...除非他走到后山，如果他跨越了卯蝶町的最边界....”柳露锥怔了一下，眼色随之一变，那黑色的瞳孔深处似乎闪烁着什么，“后山..吗？为什么哥哥他会..如果是走到那里，走到卯蝶町之外就不好了...”
“嗯？什么不好了？”柳月雫忽然歪歪头，有些古怪地看着面前自言自语的柳露锥。
“啊，没有什么。”柳露锥的脸上暴露出刹那间的慌张，似乎被吓了一跳，“就是...你看啦，那里基本上没有人会涉足...不是吗？如果哥哥去了那种地方，指不定会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如果迷路了的话不就很危险了吗？”
“噢，嗯，也是呢。”柳月雫点点头，随后笑着又拍了拍她的香肩，“不过露锥你就不用担心这种事情啦，以娅伊那种喜欢孤僻、不讨麻烦的性格，他是不会没事找事去那种地方的。而且，我刚才不是也说过了嘛！只要有我在，柳娅伊他就不会没的！”
“啊？！是嘛？！谁信啊。”柳露锥却一脸不相信地撇过头，用轻快的语气遮住了脸上残留着的不安。
对于这个和她一样‘蠢’的老妈柳月雫，她早就不想再做任何抱怨了。
.........
柳娅伊掰开一片仍沾有露珠的绿叶，又随意看了看攥在手中的黑色信件。自从他翻越那面隔绝瑶台山和外面世界的警戒铁丝网，走进后山的那一刻，一种无言的怀疑感和不安感便忽如潮水般从心的最深处涌向心的表层。
他所触碰的四周，他所触碰的世界，仿佛从翻越铁丝网的那一瞬间起，即颠倒成完全不同的颜色。眨眼间，他仿佛已从城市的车水马龙间落入那空无人迹的原始森林中，落入那寂静的古青之中。
——而这一切，都是往日生活在循规蹈矩之中的他，从未体验过的。
他因这种突如其来的瞬间转换而感到不适应，他因而这种深幽的新绿而感到不安与孤独，他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会迷失在这些无人涉足的古林间，走不回往昔曾经麻木的日常；他开始担忧，担忧终点是否只是一场什么都没有的空梦。彷惶失意的恐惧杂糅在无法言喻的五味之中，同那汗液、同那暴露的冰冷，一并渗入身心的最深处，它们考验着他的双足，考验着他迈出下一步。
可他，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拨开一片又一片阻拦，踩下一个又一个浅显的脚印，去寻找那心中疑惑着的答案，去寻找那他一直渴望着的真相之尽头，哪怕赌上恐惧也在所不惜。
毕竟，已经走了这么久了....
他又拉开一片绿叶，并用手擦擦脸上的汗，额边流过一滴汗液，落在尘土间，声音寂静得悄无声息。
在这时间仿佛都被放缓的古森之里，在这空间仿佛都被混淆的幽绿之间，每走一步都会让他想起很多，涌上很多。
他想到了昨天柳露锥为他做的午餐；想到自己为了走到这里所做的一些努力；想到了那日雨下，于扭曲磁暴之中质问他生之意义的银发少女；想到了那个曾无数次于梦中孤立于彼岸花海之上，回首只为他而一笑的银发女孩。
以往从未想过的这些问题仿佛一个接一个从心底涌上来，他第一次想要去寻找那些问题的始终，可他却发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形而上而令人深思，极如透予解放自我内部生命的世界之外般难以用语言所诠释。
最后，视线还是掠过了那些虚幻，落回到眼前的现实，落回到眼前那没有尽头的幽绿之中，落回到那将他闭锁于常世的牢狱之中。
“虽说是因易受到扭曲磁暴的影响而被封锁的地区，但..这也太过于原始森林了吧？！连一个像人做的记号都没有！”他一遍又一遍地把草和杂枝拨开，慢慢朝前走去，由于这地方多年都没有人涉足，在完全自然放任的情况下，野草渐渐变得和人般高，这些足没人眼的野草下还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在阴影间飞舞。
很难想象卯蝶町这样巨大而充斥着高科技和摩天大楼的海岛都市，会有这么原始到如走入远古苍林一般的地方，那成片成片的树木下仿佛从久远时空至今都没有任何人出现过的痕迹。
“就算是无人定居区，但好歹也在发达的瑶台山边界旁，我本以为这样的禁区里也会有人铺建的古石板道什么的，可真没想到居然连个人的痕迹、连个垃圾袋什么的都没有！也..也太过于奇怪了...”
他这样抱怨一句，随后撑着一棵树的树干，好不容易才越过一片满是落叶的软土，那不停挑拨树枝的双手早已满是从树皮上揩下来的脏痕，还隐约掺杂着墨绿色的古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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