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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书生


沈昭走的时候,正值盛夏,那天下了一夜的雨,雷声轰轰,风声嘶鸣,在窗外吼了一夜。

        第二天,满地湿润的落叶,厚厚地积了一层,却无人打扫。魔宗的婢女侍卫们都被遣散得一干二净,昔日偌大的魔宫里如今只有寥寥数人。

        赫舒默默地拿了扫帚在院子里扫着落叶,沙沙地响。闻清徵走出去,寻声,那双无神的眸子看着他,问,“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

        赫舒握着扫帚的手顿了顿,手腕一抬,丢下扫帚,一言不发地朝他走去。

        闻清徵在殿内端坐着,为他倒一杯茶,将杯盏递给他,里面漾着碧色的茶水,清淡的香气溢在空气里。

        赫舒正是喉中干渴,但看了那茶水一眼,却不接,淡淡道,“不必。”

        闻清徵把那茶慢慢放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他的声音虽是平静,但已作出不少妥协。

        闻清徵抬眸,道,“但是,你至少该告诉我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他从刚开始,就没打算回来,是不是?”

        “……”

        赫舒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却沉默着。

        闻清徵知道他在顾虑着什么,低声道,“我只是想去找他,你知道的,我修为亦不算弱。如果帮着你一起找的话,应该会快些。”

        “你知道我要去找宗主?”

        赫舒这时才抬头,他被闻清徵说得有些犹豫,面色动容。

        闻清徵听到他的疑问,点了点头。褚先生在前一日便给了他最后的解药,之后,他和沈昭两人便都不知所踪。

        闻清徵知道沈昭是去完成答应褚先生的条件,他临别说的那些话,闻清徵都在心中咀嚼许久,在那时候就已知道,沈昭是没打算回来了。

        他当时静默不语,却已做好去找他的打算。

        这次,不再有迟疑和犹豫,他怕自己再不够果断一些,便会遗憾终生。

        赫舒带着他一同出了魔宫的时候,给他面上罩了一个面具,两人没有御起灵力飞行,而是静静地走着,和凡间的百姓一样。

        耳边,人声鼎沸,不乏有哭喊和怒骂声,东境的晋国此时乱成一团,官府的衙役们横行在街道上,四处抓人,在找着弑君的凶手。

        闻清徵和赫舒都隐匿了身形,那些凡间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仅仅是淡漠地看着凡间喧乱的景象,听着街头巷尾的议论。

        “我们来晚了。”赫舒看到这边的乱象,心先沉了半边。

        人间君主已逝,他们就算连夜从魔宫赶到这里,也来不及了。

        天边,盘旋在京城的金色龙气已散,取而代之的浓重不化的黑气,那团黑雾盘旋在天空上方,如阴云一般。凡人肉眼凡胎看不到,但他们这些修行之人却是一眼看得清清楚楚。

        耳边是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夹着衙役抓人的求饶声,衙役们高声喊着不准再谈论政事,百姓们表面上不敢谈论了,却三两个围成一团小声议论着。

        那些细如蚊蝇般的话听在闻清徵两人耳中毫不费力。

        “嘿,就这些衙役们还作威作福地,真把自己当做官老爷了呢?如今皇帝都没了,这天下马上要大乱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以后都是要被抓进牢里的。”

        “嘘,小些声说,别被他们听到了。他们都在抓人呢,说是要找到弑君的凶手。”

        “找什么凶手啊?哪里会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我听说啊,昨夜不仅是皇帝老儿,三公九卿一个不剩,全都死在家里了,而且浑身都没血的,只是断气了。”

        “听仵作说,还都是同一个时辰死的,你说怪不怪?”

        “怪,太怪了!这哪儿是人能做出来的?该不会,该不会是魔物作祟吧?”

        “还别说,今天那个在城门摆摊装神弄鬼的神算子今天吓得屁滚尿流,逢人就说,咱们城中有魔气,肯定是进妖怪了,皇帝是被魔头杀的,说这城里也快成死城了。”

        “嘿,谁信他啊?净日里神神叨叨地,哪儿有什么魔头?”

        “有魔头也是好的,那些官老爷成天作威作福地,这次都死全了,嘿,解气!”

        闻清徵脸色不好,听了一会儿,抬脚便要走。

        “你要去哪儿?”赫舒忙追上他,问。

        “去找褚易。”

        闻清徵循着以往的记忆,再找到那处竹林的时候,果然又感觉到那竹林深处的鬼气森森。

        这次,褚易没有在竹林里设置阵法,他很快就找到了入口。赫舒在竹林外等着他,言明,若是他三日后仍未从竹林出来,他便一人去寻宗主。

        脚下是落了一层的竹叶,踩在上面软软的,声音并不大,但褚易却在他离自己还有几丈远的时候便抬起头,嘴角勾起,“你来了。”

        他的声音中并无惊讶,好像,早就猜到了一般。

        闻清徵一身雪衣,眼前束着白绸,面容昳丽却冷淡,修长手上执着三尺长剑,剑尖锋利,闪着秋水般的寒光。

        闻清徵抬手,将那剑尖指向他,冷冷问,“他在哪里?”

        褚易笑了笑,“他?你说谁?”

        他看到对准自己的剑尖,却神色淡淡,动都不曾动,只是抬手,将那被剑气弄乱的纸张用镇纸压上,看着纸上未干的墨痕,感慨道,“我都许久未曾动笔了,如今,写起字来竟是歪歪斜斜地,若是你能看到,可是要笑我的。”

        闻清徵静默片刻,依旧重复,“他在哪里?”

        “……”

        褚易脸上的笑容顿时全无,手下碧光一闪,手中的纸张全都化为碎片,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

        “我要说他已经回不来了呢?他杀了皇帝,还杀了那么多凡人,是逃不过天谴的。”褚易说着,露出森森白牙,苍白的脸上满是讥诮,一字一句地说,“你应该知道的,修行之人不论哪一道,都不得伤害凡人,违者,天罚昭昭,不得好死。”

        闻清徵手中的剑离他的咽喉只有一寸,剑气所至,已经在那白皙的脖颈上绽出了一丝鲜艳的血花。

        褚易低眸,看到他剑尖的一点嫣红,却是不觉痛一般,笑了,“你应该再刺几分,那样,就可以解你的恨了。但是,你也永远见不到你的好徒弟了。”

        “疯子!”

        闻清徵陡然松手,长剑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你让他去杀那凡间的帝王,毁了晋国的龙气,断了他们的气脉,对你又有何益?修行之人,偏去扰乱人间秩序,难道不以为耻?”

        “何益?”

        褚易敛眸,淡淡道,“是没什么益处,只不过我损人不利己惯了,想这么做,便做了。我要杀那晋国的皇帝,可他身上带有龙气,我是鬼修,近不得他的身,难免要利用一下旁人来帮我完成心愿了。”

        他说得很轻松,抬眼,看着闻清徵,叹息了一声,说,“你的徒弟待你可真好啊,听我说要他杀凡间的帝王和三公九卿,竟是没一丝犹豫,就应下了。难道他还不知会遭天谴么?想来也是作恶多端,不介意手上再沾几条人命。”

        “你不配这样说他。”

        闻清徵忍无可忍,面色霜寒,“他就算不是正人君子,也轮不到你来贬损。你逼他去杀那些无辜的凡人,你便能安心下来,以为自己就能逃过天罚吗?”

        褚易听到他的话,却是笑了,第一次笑得前仰后合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面容阴冷,流露出一丝怨毒,慢慢道,“天罚?怎么会到我身上呢?潜入皇宫去杀了人间天子的可不是我,断了晋国基业的也不是我。那惩罚,只会落到你心心念念的那人的头上。”

        “你!”

        “嘘——”褚易食指竖起,却轻声道,“听我说完。”

        “……”

        “你真的以为那些凡人是无辜的么?”

        “如何不无辜?”

        闻清徵反问。

        他心里担忧着沈昭,不想听他和自己说这些,但却又不得不忍着耐性听着。

        因为,褚易道,“跟你说过这一个故事,我便告诉你沈昭去了哪里,如何?”

        闻清徵抿唇不语,静静听他说。

        “我说的故事,也不算故事,无非是些老生常谈,教你知道,这人间的恶可是比修仙界的恶要重多了。”

        褚易的声音淡淡地,飘散在空气里,就像那若有若无的竹叶香气一样。

        “本来,一个穷书生的事情,是不值得说的,就连说书人也不会想把它拿来当做谈资,怕是只是说上几句,就要被台下的人给轰下来了。”

        “但这书生还真是过得不太顺,好像,老天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看他笑话的,可以让人们茶余饭后都笑上几句”

        “书生本不是书生,也没名字,只有个与生俱来的名字,叫小杂种。小杂种当初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别人喊他杂种,他还真以为自己就是那名字了,乐嘻嘻地跑去他娘那里说自己有名字了,被打了一巴掌。

        他生下来就没爹,只有个在私窑子里卖身的娘,也不知道那个爹是路上哪个干苦力的人,浑浑噩噩地活到了七八岁,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私塾。”

        “但书生没认过字,懂得最多的,都是耳濡目染的男女之事,去夫子门前求人家让他入学,人家都嫌他脏了自己的门槛。”

        “可是啊,他脸皮不像寻常读书人那样薄,跪在学堂外面跪了一个多月,学堂的夫子们都嫌丢了脸面,便准他站在窗户外面旁听了。天寒地冻地,没个棉衣御寒,书生也都那样熬过来了。他听夫子说寒窗苦读数十年才能金榜题名,就想着,他在窗外挨冻挨个十年,差不多也能捞个举人老爷当当了。”

        褚易说着,忽然停下来,笑了笑,“不过,也不是只挨冻就能金榜题名的。他还算有点资质,在窗外站着听,居然比学堂里正儿八经的学生们学得都要好,夫子教的文章只听了一两遍便能背下来,十七岁就进京赶考,进了殿试。”

        闻清徵听着,心中慢慢有个猜想,他动了动唇,但褚易却已继续说着。

        “进了殿试啊,那书生以为自己熬出头了,再不济,也能回到家乡的小县城里,去当个县太爷,到到时候,就没人再指着他的鼻子说小杂种了。”

        “可是,那些贵人们怎么会让一个娼妓生得儿子当官老爷呢?书生在殿试里对答如流,皇帝提的问题,他答得最妙,对得最快,但到最后都抵不过人家轻飘飘地一句这人只是贱民,怎么能在朝廷里当官呢。”

        “书生便因为这一句话,被剥夺了继续殿试的资格,连皇帝都震怒,嫌弃一个娼妓生得儿子居然进了殿试,脏了他的眼睛。”

        “书生被赶出了京城,连铺盖都不剩,回乡的路上没银子,差点客死异乡。他回到小县城,以为出了京城就没人知道他被赶出来的丑事了,可是啊,那事儿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他想去找个教书先生的差事,被打出来了。”

        “但是,书生还是不认命。他就是想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好好看看,就算是他取不了功名,也能活得好好的。他读了那么多年书,脑子还算活络,就想着,反正也是被笑,干脆去开个青楼,还能看看那些达官贵人的嘴脸。”

        “他没钱,但有一双还算灵巧的嘴皮子,坑蒙拐骗,让读书人丢尽颜面的事儿都干完了,终于凑到了钱,开了青楼,还开得红火,都开到京城去了。昔日那些嘲笑过他的达官贵人们表面上道貌岸然,到了晚上,不还是看偷偷摸摸地来那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书生已经看透了这些人,谁有权,有钱,谁便是人上人。”

        “他已经不想去当官儿了,可是当官的还不放过他。”

        “他的青楼被查封了,来办事的官老爷长的面熟,正是和他一起参加殿试的举子。那人和他同乡,知道他底细,也是他在皇帝面前说书生是娼妓之子,不能为官的。”

        “他检举了书生,自己也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当了个探花郎。探花郎看到昔日的同乡,便想着关照关照他,把他关进京城最有名的牢狱里,关了三个月。”

        “没有罪名,书生因为探花郎一句有碍风化被扔进监狱里三个月。”

        他说着,面上淡淡地,眸中一片死寂,抬眸,看着闻清徵,问他,“你知道那监狱里关的都是什么人吗?”

        “……”

        闻清徵摇头,想让他不要再说了,却也晚了。

        “那些死刑犯,过了今日没了明日,平日里是见不到女人的。”褚易继续说着,声音里已没一丝波澜,“书生最恨的,其实不是他的出身,也不是那皇帝,而是他那张脸。如果他长得再丑一点,让人看一眼就没了兴致的话,也不会被作践成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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