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九天雷劫
周围没有人声,偶尔有飞鸟从空中掠过,羽翼煽动的声音在此时都显得格外清晰。
道修们早已再度退回,在隐晦处等着他们一起离去,来了了这桩事情。两人此时离得那么近,好像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事到如今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闻清徵一直垂着头,长而飘逸的玄绸将那一双明眸遮住,让人只看到他白净的皮肤和唇间一点微凸的嫣红唇珠。
这副皮相很吸引人,纵使被伤过无数次,也依旧让人忍不住要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沈昭看着他被自己一句话堵住,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局促模样,心中亦压抑难言。他何曾见过青年这样,一直以来,他留给自己的都是背影和高高抬起的下颌。他是意态高华不可侵犯的仙长,是道宗中最负盛名的金丹期第一人。而自己起初不过是个没有灵根的弃儿。
他仰望他的身影,从幼时到成年,从未变过,追着那一团虚无缥缈的光影追的太久了,已经疲倦到无力再追。
闻清徵到现在才彻底意识到,这已经不是那个牵着自己衣袖,脆生生地喊师尊的那个小孩了,也不再是日日早起练剑,带着满头满背的汗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拿过木梳说让他来梳就好的少年了。
眼前的人虽看不到模样,但那声音已经变了不少,再不复当年纯净,成熟得带着阴郁的感觉。
闻清徵心头不知泛起什么滋味,只是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刚刚开口的那句‘昭儿’已被反驳回去,让他再开不了口。他勉强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太熟练的笑容,生涩得有些牵强。
就像仙人降落凡尘,身着粗衣布服在田垄间耕作,冷漠高傲的气质全无,只剩下几分在凡尘间的无所适从。他这样笑,沈昭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破碎的声音,一直冰封在深处的那个高傲卓然的身影破碎了。
原来,他也是会笑的,也是有事情是他做不好的。沈昭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言语,寂静中看到青年那一抹生涩的笑容慢慢褪下。
“笑得真难看。”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一字一句,都像是最冷漠锋利的刀刃一样。
闻清徵怔了怔,遮在玄绸下的眼眸眨了眨,长而翘的眼睫扑在绸布上,痒痒地,却茫然地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继续低下头,似是在回应他的挖苦,轻轻回了一声‘哦’。
胸前的匕首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紧紧贴着,冰寒入骨,闻清徵自从那日从断崖拔下这只匕首之后,便习惯了随身待在身上。那匕首上悬着他以前为少年求来的平安结,就在那俗世间的小庙里,他跟那慈眉善目的老方丈说想要佑护弟子此生顺遂,无忧无愁。
那平安结起先是崭新通红的,是人间张灯结彩的颜色,让人看到便忽略了片刻修仙界的冰冷,好像也从中觑到了几分俗世的温情。
彼时,少年的眼眸弯弯,像是坠落了漫天的星辰,河汉清澈,仰着头认真道,“谢过师尊。”
他的神情虔诚真挚,略带稚气的面容已经初初有了日后英俊的模样,对他说,如果师尊能多笑笑就好了,师尊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他笑了,但他却已经不喜欢了。
闻清徵感觉体内的灵力已经在急剧地流逝,他知道这一天会很快到来,但没想到那么快,下意识喊,“沈昭。”
“做什么?”
沈昭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冷硬地打断他,他在心里不知道提醒过自己多少遍不能再对他留情,在这时才演得七七八八。
青年被他这样的态度弄得无措,刚启开了唇又抿上,那样的神情让沈昭看着心都收紧了一下。
但还是毫不留情地讽刺道,“现在做出这种样子来给谁看?”,当初不还是照样把他亲手拖进地狱,他力竭绝望之时,最信任最深爱的人却毫不留恋地舍弃了他,连回头来找找他都不曾。
沈昭狠着心,他已经不会再让自己那么心软了,冷冷道,“本座还要多谢你那一剑,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沈昭。”
闻清徵按捺下体内的不安和虚弱,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样子,抬头,问,“你恨我?”
沈昭不让自己去看他神情。
“是。”
可他的回答像是石沉大海,好像连一丝波澜都未起,便消散了。
沈昭感觉到背后异样的死寂,转过头,脸色却陡然一变。
他看到雪发青年脚下慢慢升起的暗色纹路,铺满落叶的地面上不知何时绽开几道骇人的裂缝,将闻清徵脚下那一片土地与周围割裂开来,“……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去拉闻清徵,脚下的土地却开始剧烈地颤动着,将他和青年的距离拉开。
闻清徵失神的眼眸辨着声音落在他身前,摇了摇头,紧抿着唇
他自食恶果,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天际不知何时飘来重重叠叠的阴云,将青年所站的那一方天地遮得一片阴暗,云层深处隐约划过几丝银钩,伴着雷声轰隆作响。
“这是……雷罚?”
隐匿在深处等待着他们了结的道修中人被这奇异天象弄得纷纷走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闻清徵脚下升起的暗色纹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头指着闻清徵,诧然出声,问,“你何时发了重誓?”
“毒誓?”贺知尘同样惊疑不定,他想着闻清徵立下的毒誓不就是终身守卫断情宗,永不背叛么,可他何时违背了誓言?
只有誓言被破的时候,才会招致九天雷劫作为惩罚,天道将每一个人立下的誓都打下印记,当那人违反誓言的时候,理应承担他应受的惩罚。
沈昭脸色一白,想起那些违背誓言,被遭雷劫的修士们的惨状,无法和闻清徵联系起来。
此时,天际远处隐隐闪现着青年雪发俊秀的容颜,昔日立誓的样子被显示出来,那场景是虚幻的,声音也轻如游云,在耳边飘荡而过,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雪发玄袍的青年跪倒在纯阳子的画像前,面容冷峻,沉声道——
“闻清徵在此立誓,必悉心教导徒弟沈昭,免其误入歧途,堕入魔道。如违此誓,甘受九天雷罚,永生堕入饿鬼道,不得超生!”
那誓言在这样的情形下听起来格外触目惊心,也让沈昭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殆尽。
“师尊——”
他听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下意识去喊他。
但那雷声轰鸣作响,直直穿破云层劈下来,将他的声音全都遮掩住,眼前唯剩下黑白两色,天地一瞬间黯淡。沈昭眼中红丝毕现,看到那道紫黑雷霆径直朝青年头顶打去,他用尽最快的速度,想要挡在他身前,却在将要碰到他的时候,被一股无形的大力推开。
体内魔气激荡,那雷霆的威力太大,沈昭气血上涌,只是稍一触碰,喉中便已传来腥甜的味道。
他双眼死死地盯着青年的位置,看到他撑着剑半跪在地上,身上玄衣都被血浸透,衣裳的颜色看起来更深。那具单薄瘦弱的躯体像是浮萍一般,被激烈的浪头无情摧残。
雷罚之时,无人可以代受,这是天道所定下的规矩。
沈昭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知道千年万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所以更加心惊。他想要伸手去把闻清徵从那将要陷落的地面上拉过来,手刚刚伸过去,又被无形的力量给弹开。
青年那块地方像是禁土,与世隔绝。
土地上升起的暗色纹路愈发的显眼,成了鲜血凝固之后的暗红色,雷罚使青年的衣衫和地面都成了漆黑的颜色,空气中传来浓郁的血腥气。
“不必白费力气了。”
贺知尘等人看到沈昭一次次想要过去,却又一次次被弹开,开口说道。
沈昭不信邪,他不再自己过去,而是在掌心运起魔气,漆黑魔气如带一般将青年周身裹挟,想要把他拉过来,但青年却丝毫不动,从那破碎的地面里又蓦然伸出无数烧焦的鬼手,带着地狱般凄厉的哭号声攀住青年脚腕,把他往下拉。
沈昭这时才觉得慌乱,他这样做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
因为他是魔修,所汲取的一向就是世间怨念,而如今在死命拉下闻清徵的便是饿鬼道的那些同样被惩罚的修士,沈昭只要一出手,只会让他们怨气愈重,更加死命地把闻清徵往下拉。
而半跪在地上的雪发青年受着重伤,身上没了一处好的皮肉,似乎连他的呼喊声也听不到,更不要说去斩断那鬼手了。
沈昭看着青年的双脚已经被拉到地下,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回放,动了动唇,声音带些颤抖,“救、救人啊……”
他如今修了魔修,体内灵力早就荒芜殆尽,被他废去了道修的心法,而在此时,只有道修最为纯粹的灵力可以化解一部分怨念,大概可以救下师尊。
他是病急乱投医,眼前血色一片,直到看到那些道修们事不关己一般的冷漠姿态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可笑。
“天罚不可终止,沈宗主不要为难我们了。”
女子冷冷的声音传来,没有一丝情面,却是落月宗的长老。她们落月宗刚刚与魔修有过纷争,此时怎会使出援手。
其余人也都默然不语,只是冷漠地看着青年脚下那暗色纹路散发的光芒越来越强烈,贺知尘开口道,“要怪只能怪闻师弟识人不淑,发下如此重誓,自食恶果。”
他们看向闻清徵的目光已经如同看到一个死人,因为,被拉入饿鬼道的修士是没有一个能重回到地面的。
闻清徵已听不清耳边的话语,刚刚的雷霆让他现在脑中仍在轰鸣作响,硬生生挨下一记雷劫之后,体内的经脉俱已受损,连抬抬手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更遑论去抗拒那些试图把他拉向地下的鬼手。
而且,他亦不想抗拒。
重活一世,依旧过得狼狈惨烈,闻清徵心口抽痛,压抑得无法呼吸。
沈昭恨他,这回答让他一败涂地,比上一世还不如。
天际变色,成了墨黑一片,隐隐带着些血色。
当青年被完全拖下地面,再也看不见的时候,也没有听到耳边唤他师尊的声音,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沈昭眼中红丝毕现,再也压抑不住,从喉中吐出一口鲜血,心力耗费过度,却是有些走火入魔的趋势。
那些道修的老狐狸本以打算离开,看到他这样子,彼此都有些蠢蠢欲动,对望一眼,体内灵气运转,都朝他打来。
沈昭不得已回手去挡,再转身的时候,地上唯留一片焦黑,哪儿还有青年的影子。
……
裂痕已无,天色慢慢放晴。
当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叶子射下来的时候,满身是血的沈昭踽踽独行,捂着心口,隐匿着身形,勉力逃脱了刚刚那些临时变卦的道修们的围捕。
天色放晴,碧空一片澄净,慢慢地显露出七色虹桥的场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纯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身上遍是血痕,掌心却紧紧护着一个东西,纵使在刚才被围攻的时候也不曾松开。
那是一柄的匕首,上面系着手法拙劣的平安结,已经变得褪色破旧,是他唯一在那处焦黑的地面上找到的东西。
青年被拉下无间地狱,裂开的地面重新又合上,最后只留给他一个雪发的身影,须臾便无。从他的怀中偶然掉落出一个匕首,上面坠着熟悉的平安结。
沈昭手心摩挲着那破旧的匕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他手上还留着刚刚揭下青年眼前的玄绸,触手冰凉细腻,就像是那人的肌肤。
他此番想要报复他,却又是败得一败涂地,闻清徵那时发下的誓言尤在耳边,让青年心痛之余,又多几分茫然。
他难道早就觉得自己有入魔的迹象了么?抑或是早就知道他转世的身份?但不论如何,他应该还总归是对自己有些感情的吧,要不然为何会发下那般重誓。
沈昭捂住心口,咳声在这寂静的深林里显得格外撕心裂肺,眼眸也是血丝遍布,格外渗人。
终究,还是不忍心啊。
他在来时已经告诉过自己许多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轻易原谅,无论闻清徵如何我辩解,都不能再心软了。但闻清徵没有辩解,甚至连提都没提那天的事情,而他却在看到他那双无神的眼睛时,一瞬间只想什么都不顾,直接把他带回魔宫。
裂开的地面带走了雪发重伤的青年,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失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望到最后,却还是无法放弃,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他已然病入膏肓,华佗在世也难以医治,只能带着那人共沉沦,生生世世,都绑在一起。
青年的声音慢慢地在这碧蓝的天幕下响起,喑哑难言,唯有无尽的怨毒与恨意。
“悠悠天道,列宗道修,夺我所爱。我之所失,来日必百倍奉还!”
复杂的暗银色纹路在他脚下浮现,誓言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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