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7 二十四人墓
路尸,就是路上倒伏的尸体。通常都是因为寒冷、饥饿、斗殴等各种原因出现的。
在这个时代,路尸时而有之,许问之前一直都有听说,但运气不错,从来没有见过。
结果没想到,这时抬眼一看就看见了一大片,横七竖八,非常密集,看得非常渗人。
“冻死的。”向导走过去检查,过了一会儿回来说。他的表情有些冷漠,或者说是麻木,仿佛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共二十四个,十九个成年人,五个小孩子。”这边也点完了数,声音低落,表情非常不忍。
许问注视着那些尸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中的大部分是死在一起的。
那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当时他们正聚在一起休息,那会儿可能没有风,他们的表情平静,睡得很安稳。
成年人护着老少,男性护着妇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然而灾难突如其来,可能只是一次简单的风向变化,整个世界就被倾覆了。
大部分人直接在睡梦中被冻死,小部分人惊觉变化,想要向外逃亡。
但可能是发现得晚了,也可能是寒气太重,他们并没有逃出太远,很快陆续死在了宿营地的边缘。
简单来说,这些人就是冻饿而死的——跟许问听说过的大部分人一样。
“风向突然变了,他们就……”没一会儿,向导在四周检查了一遍,摇头说出了跟许问一样的判断。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低低的念咒声在许问身边响了起来,他转头一看,方觉明摘下了头巾,露出稍微留长但还是比一般人短得多的头发,双手合十,垂眉敛目地念着。
许问是上次在龙神庙知道他是和尚出身的,但那之后方觉明再没有主动展露自己的过去。只有这时候……
许问目光稍动,落在了徐西怀的身上。
徐西怀正站在方觉明身边不远处,他站得笔直,怔怔地看着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跳跃,额角一根青筋也正在剧震。
那具尸体是醒过来奔逃的人留下来的,他满脸惊恐,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拼命也想抓住最后的一线生机。
但还是未果。
半晌之后,徐西怀缓缓蹲了下去,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
很奇怪,这些人死了一段时间,面部肌肉僵硬,本来应该很难变化的。但徐西怀手掌拂过,那人的眼睛就闭上了,连同面部表情也仿佛跟着放松了下来似的。
“逢春人。”向导蹲下又站起,又判断出了一些信息。
“那还用说吗?这种天气还跑到这种地方来的,除了逢春人还有谁?”徐西怀低头看着那人,突然冷冷地说道。
“也是。”向导叹了口气,同意了他的话。
他发现许问他们不懂,抬起头来解释。
这地方上不着村下不着地,就算冬日里出来打猎也不会到这里来,更别提这么多人。
只有逢春人,城里跟野外差不多,一直在找个更好落足的地方,才会一大批死在这么远的地方。
上次也是在提到逢春的时候,徐西怀的表现特别奇怪。看来他不仅是西漠人,还跟逢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过许问没有追问,他看着这满地的尸体,叹了口气,道:“我想把他们都埋了。”
“啊?”江望枫转头看他,但他马上就跳了起来,大声说,“应该的,应该的!”
许问一句话,三个组的人都激动了,他们正觉得心里有点压抑,许问的提议刚好可以排解。
工具他们是不缺的,没一会儿锄头铁锹全部都拿出来了,开始在地上挖坑。
大悲咒的声音瞬间停下,方觉明站起身,默不吭声地拿起锄头,开始把地面刨松。
徐西怀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眼眶突然有点发红。他一言不发,同样去拿了工具开始锄地。
天气很冷,地面被冻住了,非常坚硬,很不好挖坑。
江望枫挖了一会儿,手被硌得有点疼,他停下动作,看着地上才挖出来的小坑,有点发愁。
这样不行啊,挖了半天,这顶多就能埋下一个脑袋,连个人也埋不进。
这还一共有二十四个人呢。
他下意识看向许问,想看看能不能讨论出一个便利的法子,结果刚一转头,眼睛就发直了。
许问用的铁锹,而不是更方便的锄头。但他一锹接一锹,每一锹下去就有一大块冻土被翻了出来,堆在了旁边。
这么短一会儿工夫,他挖的坑已经有三尺长、一尺深了,眼看着再挖一会儿,就能埋下一人了!
“你怎么这么快?”江望枫吃惊地说。其他人应声而看,其中一半都愁眉苦脸,显然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要掌握决窍。”许问直起身,看了他们一眼,摇头说,“怎么突然就傻了?你们砍木头的时候,也是不管木疤木结木头纹理,对着硬上的吗?”
“啊,对!”这十八个人大部分都是木工出身,许问一言点醒梦中人,一群人触类旁通,恍然大悟。
其实他们也不是那么蠢的,就是刚才情绪有点不太对劲,多少有点走神,才没有马上想到。
这十八人是西漠队能力最强、脑子最好使的一群人。他们迅速进入了状态,开始摸索这里的地质地层、土壤结冰的状态,研究怎样才能更省力地把土层挖开,形成可以埋人的大坑。
这是他们最熟悉的领域,进入思考之后,累积在心里的一些情绪仿佛也纡解了很多,心情不再像之前那么郁结了。
此时许问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比他们更早一步地想到这一点,但感受的过程其实跟他们也是一样的。
说起来,到现在为
止,他在石雕石刻、石质建筑上掌握的理论知识已经非常不少,但实践经验还远远不够。
工匠这种职业,光会纸上谈兵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当初他接触木料、学习十八巧用了大量的时间,现在花在石料上的也应是一样。
他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尽其可能地增加自己与石料接触的时间,但制作的机会真的很少。
这样说起来,上次实践是在五连山当窑工,第二次则是在这片冻土上挖坑埋人……
土是什么样的、石是什么样的,土与石之间是怎样连接的,水分在中间如何分布,怎样把它们冻在一起,又有着什么样的断层。
为了不让自己多想,许问感受得比上次还仔细。
土、石和木都是自然的造物,这注定它们之间有一些共通之处。
譬如它们都不是一个整体,不会是没有瑕疵没有杂质的。
就像许问刚才说的一样,木头上面会有木疤、有结节、有裂纹,这都是处理木材时可能遇到障碍与困难的地方。
但木材是纤维质的,它们会有自己的纹路与肌理,找到它们,顺应它们会让处理过程变得相对简单。
土与石也是一样,它们的混杂交错形成了障碍,但它们也是有层次有规律的……
冻土上一片安静,马车停在旁边,两匹马也有点冷,打着响鼻,啃着稻草,除此以外,就只有铁器击打土石的声音。
一开始,这声音偶尔会有些响亮,伴随而来的是心疼的叹气。
工具可也是很值钱的!
但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了铁器切进土里的沉闷低音。
毫无疑问,这表示他们越来越能够判断土石之间的界限了,说得现实一点,就是更节省工具了……
“好了。”在这种情况下,时间仿佛很短,又仿佛很长,最后许问直起身体, 判断了一下洞的大小,沉声道。
江望枫等人一个接一个地直起身体,跟向导一起,把那些尸体抱起来,放到坑里,平放到一起。
尸体冷硬,形状各异,但就算平日里最怕鬼的孙四,也什么都没说,一点抗拒也没有。
最后,二十四具尸体全部被放在了一起,许问判断得很准确,坑的大小刚刚好,完全可以容纳所有人。
然后,许问抱起一块刚刚挖出来的石头,递给徐西怀,道:“你来给他们立个碑吧。”
“嗯?”徐西怀诧异地看他。
“留个地点,万一还有亲人找过来,也好确认地方。”许问说。
徐西怀安静着。过了一会儿,他接过石头,将其凿平,在上面刻了五个字。
“二十四人墓”。
他学的就是石匠,这五个字刻得毫不犹豫,清晰而深刻。
——终究没有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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