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钗
画上的背影沉静,楚楚动人。
可到底只是个背影。
柳宜看来看去,觉得这背影跟谁都像,又跟谁都不像,不敢妄作判断,只得询问:“奴婢不太看得出来。不知皇上是在何处见的她?或许可让在附近的宫人帮着想一想是哪一位去过。”
皇帝却摇头:“不必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且再看看吧。”
柳宜见他这般,不好再追问什么,就退到了一旁。但他自是瞧得出,柳宜心下的困惑愈来愈深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与这位乳母说个明白?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说罢了。
约莫月余之前,他曾大病了一场,高烧了两天一夜,这两天一夜里他一直睡意昏沉。
退烧之后,他脑子里似乎多了许多事,又似乎忘了许多事。他竭力地回想过,也想不出什么,就像风掠起的沙子,抬手抓不到痕迹。
自那日起,他就变得有些奇怪。料理政务时,常觉得有些奏章曾经看过,未及看完便知当如何料理。还有些时候,他会恍惚中觉得自己已处理过奏本所言之事,但处理得不尽人意,便可细细地再想一遍,料理得更为周全。
他是皇帝,能对政务这般信手拈来自是好的。可除此之外还有些转变,让他苦不堪言。
这月余里,他时时会梦到一个人,梦到一个女子。
最初的时候,他梦到她在凉亭中听雨。他途经凉亭,看到她清秀的背影,觉得心旷神怡。
不知为何,虽然只是一道背影,他却着了迷。他想上前与她说话,心底却又有一股没由来的顾虑,让他望而却步。
在那场梦里,他就这样一直站到了最后。看着雨、看着她,直到醒来。
而后,他又一次次地梦到了她。
他梦到她给他端茶、为他研墨,坐在他身边小歇。但梦境混乱,他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常常只看到她伸过来的手、看到她腰身与背影,却就是没看见过她的脸。
足足过了大半个月,他才梦到一次与她闲谈,听她提起她是元章四年进的宫,又恍惚里听到自己唤她“阿鸾”。
阿鸾。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扎进了他的心。当时正值大选,他却因知道她是宫女,连殿选都想免了,最后是皇后做主留了两个人。
他也尝试着按捺过自己的心思。因为说到底只是几场梦,他身为一国之君因为几场似是而非的梦就魂不守舍至此,说来也太荒谬。
可他就是挣脱不了,他总是在想她。
直至三天前,他梦到她死了。
偌大的一方厅里,停着她的灵柩,许多宫人都在哭。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手扶住她的棺椁,望着墙上巨大的“奠”字,觉得可怕。
从那场梦中惊醒的时候,他额上一层冷汗,心里发虚、发空。他依稀觉得在面对她的棺椁的时候,他好像有很多遗憾,可他没机会同她说了,只能赐她一场厚葬。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孤独过,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孤独在心底荡开,一重一重的将整个心房包裹。
他突然拿定了主意,他得找到她。
他不知她是谁,却惧于到头来只能给她一场厚葬。
紫宸殿西北边,三个鸾一连几日都只跟着柳宜差来的大宫女学规矩,日子过得一成不变。
这些规矩顾鸾信手拈来,大宫女们不必为她费什么心思。但论起得脸,还是舍得砸钱的倪玉鸾最得脸。
倪玉鸾很会来事儿,除却舍得砸钱,学起规矩来也很尽心。再加上人美嘴巴甜,御前差来的人不免觉得她会大有前程,乐得与她结个善缘。
方鸾歌对此颇是看不上眼,这日又遥遥见她给来传话的宦官端茶倒水,禁不住地出言刻薄:“属她爱拔尖儿。可御前哪一个不是大大方方的?就她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只怕圣上反倒看不上呢。”
顾鸾闻言,抿唇垂眸:“圣上的喜恶,岂是你我能拿来嚼舌根的?”
方鸾歌神情一滞。
她看一看顾鸾,觉得她方才说那话时的样子,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威严。
这般又过了十数日,日子一晃就入了七月。几人的规矩都练得差不多了,柳宜就着人来传了话,让她们近来仔细准备着,不日就要轮流进紫宸殿侍奉。
除此之外,柳宜还说让她们自己商量谁先进殿。
差来的小宦官位份不高,只顾传话。话刚说完,倪玉鸾就起了身,笑意吟吟:“劳伴伴去跟姑姑回话,便让我先去吧。我日日都苦练着规矩礼数,姑姑差来的姐姐们都知道的。”
那小宦官多少也知道倪玉鸾一直以来的打点,听言便要去回话。
旁边的方鸾歌却拍案而起:“怎么就由着你拿主意了?你是勤学苦练,可顾姐姐学得也不差,端茶研墨的工夫更比你要好些。若要我说,不妨顾姐姐先去,咱们都再练上一练,免得出错。”
顾鸾垂眸。
方鸾歌这是拿她跟倪玉鸾杠上了。
倪玉鸾想争这第一自然有道理。但凡是人,都不免会先入为主。她们三个一并调来,从容貌来说各有千秋,哪个能先得见圣颜,或许就是最有前程的那一个。
顾鸾却无心此时争这第一。
她想要的,原也不是他的一时兴起。
是以不及倪玉鸾出言反驳,顾鸾就开了口:“便让玉鸾先去吧。她苦练了这么久,我必定不及她的。”
“你哪里不……”方鸾歌想为她争,被她眼风一扫,声音就噎住了。
是夜,倪玉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了身,点亮烛火,再度翻起了枕下的本子。
这本子里记着写圣上的喜好,是她花了不少银子才跟御前宫人打听来的。
没有人知道,她原不叫倪玉鸾,而叫倪玉莺。
她出身并不高,祖上因罪被没入奴籍,她打从记事起就在宫里做苦役。
宫里的苦役,是真的苦啊,许多人都死得不明不白,最常见的就是病死。她们得了病都只能自己熬着,若熬不过去,就是草席一卷丢出去的命。
为着下去,她每一日都在绞尽脑汁地弄钱傍身,连来路正不正都顾不上。
后来听闻御前宫人来找名中有“鸾”字的宫女,她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花了重金、又许下来日的好处,终于让那掌事在典籍上将她的名字描了两笔,从“倪玉莺”改成了“倪玉鸾”。
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力气,她一定要讨得圣上的欢心。她不想再回去做那些杂役了,想进后宫当娘娘。
倪玉鸾一遍遍翻着册子,将那些原已烂熟于心的喜好又读了两遍,最后翻到末页,视线凝住。
这一页上,写的是她几日前刚打听到的事情。
有个在殿内当差的宦官告诉她,圣上近来自己画了幅画,画上是个女子的背影。瞧不出其他的,但能看出发髻上至簪了两只样式普通的白玉钗,耳坠是水滴形的玉坠子。
她央那宦官将玉钗与耳坠的样式给她画了下来,着人去打了一副。
说实在话,这不是她喜欢的样式,她觉得这太过简单了,看起来毫不贵气。
但既是出现在了圣上亲笔所绘的画上,她便打算明日就戴这些。
翌日清晨,倪玉鸾梳妆妥当,就随着柳宜差来的宫女去了紫宸殿。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绣鞋踏过被雨水染湿的青石板时掠起一层浅淡的声响。
顾鸾正在屋里与方鸾歌一起用着早膳,听到这声响下意识地抬了下头,透过窗纸,便看到倪玉鸾经过的身影。
顾鸾心中忽而有了些许紧张、些许患得患失,让她很怕他会喜欢倪玉鸾。
怔了半晌,她才将这份心绪缓和,低下头,又抿了口粥喝。
倪玉鸾入了殿,先随着带她的大宫女一道去侧殿沏了茶,便低眉顺眼地往寝殿中去。
楚稷刚下朝回来,更完了衣,刚走出屏风。
他正好觉得口渴,见有宫人端了茶来便信手接过,饮了一口。
面前的宫女虽然面生却规矩周全,依着礼数退开几步才转身往外走。
在她转身的刹那,楚稷眼底一震。
眼前所见与梦中的一些情景忽而重合,他怔然看着她的发钗,直至她要迈出殿门时他才忽而回神,慌忙唤道:“站住。”
倪玉鸾定住脚,心底乱如击鼓。仍自稳稳地定住了脚,回身深福:“皇上。”
柳宜立在旁边,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跳。
她瞧见倪玉鸾的簪钗和耳坠了,尚未摸清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只觉倪玉鸾规矩欠奉。
——倪氏现下离皇上足有三丈远,便是皇上忽而要问话,她也该近前几步再施礼听命才妥当。
可皇帝现下却显然顾不上这些。
柳宜眼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身形依稀有几分恍惚。
行至近前,他伸手虚扶了一把:“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玉鸾。”倪玉鸾低着头,声音轻柔。话未尽,脸已红,复又福下身去,“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原本虚扶在她腕上的手一空,柳宜见状,眉心蹙得更紧了些。
与此同时,恰有宦官入了殿来,躬身禀奏:“皇上,皇后娘娘有事禀奏,在外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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