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火火
冬稚一个人回了盛城见霍小勤,下一场演出地点在容城,暂时没有那么快开始,她还有一些私人时间可以自己安排。
许博衍忙着新的合作案,她不想打扰他。
许家的房子,是前两年许博衍新买的,原先住的那套卖出去了。新房子,老两口觉得什么都好,就是太空了些,心心念念,希望他们俩可以多点时间回去陪他们。
许叔对冬稚很和蔼,慈祥地让她根本想象不到,他们说他以前脾气不好是什么样。知道他们母女有话聊,他没说几句,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她和霍小勤。
“瘦了,真的瘦了!”霍小勤左看右看,心疼得不得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没有好好吃饭?回来多待一阵,妈给你炖汤喝,你这样风大点都能把你刮跑。”
冬稚发笑:“哪能啊,妈你也太夸张了。”
霍小勤脸上皱纹不少,岁月不饶人,一点一滴都留下了痕迹。这几年日子过得轻松,许叔和许博衍对她好,比起从前,气色好了很多。
“你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家里冰箱有些菜,我等会再去买点……”
“不是有做饭阿姨吗?”
“哎呀,哪有自己做的好吃,我的手艺你不是不知道。”霍小勤眉一拧,“我就说不要请人不要请人,多浪费,博衍就是不肯,非说怕我累……我有什么累的,现在倒好,只能每天给他爸煮点汤,才都不能自己做。”
冬稚笑着听她抱怨,“博衍哥是让你休息,你还说人家。”
“我知道他有这个心……”霍小勤叹气,到底还是节俭惯了。
冬稚细细打量她,忍不住伸手摸她的脸。
霍小勤怪道:“我的脸有什么好摸的?满脸的皱纹。”
“哪有。你可年轻着呢!”
“少来,我自己不会照镜子啊?”
冬稚笑着,伏到她肩上,轻软地喊:“妈……”
霍小勤抬手摸她的脑袋,“乖女儿,辛苦了。”
“我不辛苦。”冬稚从凳子上起来,蹲在她面前,脑袋压着胳膊枕在她腿上。
“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羞不羞……”霍小勤嘴上数落,却仍旧轻抚她的发丝。
冬稚嗅着她身上专属的味道,那种“妈妈”的感觉,独一无二。
她想起很久前,她还在国内读大学,那时候她们为了许博衍提出的请求争吵,她说什么都不同意霍小勤和许叔过下半辈子,可霍小勤却执意要答应。
她气霍小勤不为将来长远考虑,口不择言地说:“你是不是就看中许家富贵,想去过好日子,伺候人下半辈子的事你也答应?!你怎么这么贱呐!就非要为奴为婢伺候别人才开心是不是!”
当时霍小勤站在她面前,眼睛红了,不说话,抬手一下一下地搓眼睛,结结巴巴地告诉她:“妈妈不是……不是为了享福……我知道……可是他们家……他们愿意供你出国读书……”
她的脑袋里“轰”地一下,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炸开一般,鼻尖酸意直冲头顶,眼泪“刷”地就掉下来。
她闭着眼睛,她知道自己五官纠在一起,哭得特别难看。
“我不要你为我牺牲自己……”她说,“你干嘛,你干嘛这样……”
霍小勤过来抱住她,“不哭啊,是好事,不哭。你听妈妈的话,要去,一定要去。出国留学是你一辈子的梦想,现在有这个机会,不能使小性子。”
她哭得没有声音,不是不想,是不能,哭不出声音来。
霍小勤对她说:“你这出色,哪里比不上人家?对不对,凭什么不能争一下?你凭什么就要比别人差?妈妈不委屈……你不要多想,妈妈一点都不难过……”霍小勤给她擦眼泪,自己却哭得没比她好多少。
她永远都记得那天,霍小勤抱着她说: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以前不该让你认命……妈妈不该说你心比天高……”
“听妈妈的好吗?好不好?去吧,你不是喜欢吗?去学,好好地学,你小提琴拉得这么好,不去多可惜?你以前不是跟妈妈说,你最喜欢小提琴了吗?”
“妈妈错了。你答应吧,好不好?”
她们一起走来,有过不理解,有过怨憎,但始终还是爱着对方。
对冬稚而言,霍小勤是这个世上最好的母亲。
头顶上温柔的手,轻轻理着她的发丝,冬稚安心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平静。
“明天回澜城去,看看你爸爸。好吗?”霍小勤的声音里流露出难以察觉的伤感,“我一年只能去一次,他肯定很寂寞。”
“好。我也想回去看他。”冬稚抬头,直起身,拿起她的手掌,将脸贴过去。
……
在盛城待了一天,隔天,冬稚启程回澜城。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很多年没有为冬豫清扫墓碑。去年跟柏林爱乐乐团回国演出,时间太匆忙,没待多久就又飞去国外。
冬稚逛了很多地方,去澜城一中看了看,学校早就翻新重建过好几次,校园扩大数倍,多了好些栋以前没有的楼。
看着穿新校服的学生进出,说话,打闹,校外的小卖部比从前时髦对了,周围开起各式各样的店,不禁心生感慨。
时间是真的过去了。
看完一中,冬稚没忍住,回了从前居住的那条巷子。
陈家大宅空无一人,后面那件带小院子的平房,是她们一家住了多年的地方,同样空空如也。墙壁上爬满了青苔,远远看着就透着一股湿气。
两家都大门紧锁,日升日落,曾经的那些恩怨,除了他们,无人知晓。
冬稚呆呆看了好久,太阳被云遮住,回过神来,站在路边拦车。
开的士的司机见她看什么都很有兴致的样子,好奇问:“姑娘你是外地人?”
“不是。我是本地人。”冬稚问,“我像外地人吗?”
“像。本地人哪有兴趣看这些,天天看都看烦了……你很久没回来了吧?”
冬稚说是啊,目光带着怅然,从窗外那些崭新的建筑掠过。
这个城市,让她有熟悉感的地方已经很少了。
开了半个小时多一点,车停在公墓外。
冬稚付了钱,步行上去。公墓陵园正门口这条道有点陡,每逢清明,来祭祀的人家开着小车都上不来。
她还记得冬豫墓碑所在的位置。
那时候年头早,是刚建成的墓地,如今比原先扩大了好几倍,他的墓碑所在,已经成了偏僻的角落。
冬稚凭记忆找到冬豫的墓碑,本以为会落灰,却发现墓前很干净,还放着一束黄色的小花。
许博衍是不知道这里的,毕竟冬豫不是他的亲人,不好让他打理这些。霍小勤又不能常来,哪能这么干净?
她左右看看,见不远处有个工作处,提步走过去。
窗口是开着的,一位守墓人坐在里面,见她来,问:“什么事啊?”
“大叔你好。”冬稚问,“那边那座墓碑为什么那么干净啊?还放着花,是有谁来过吗?”
守墓人眯眼往陵墓瞧了瞧:“你说哪一座?”
冬稚把墓碑的编号告诉他。
“哦,那一座啊。”守墓人扯了扯草帽,“那一座,有个年轻人经常会来,大概隔个两三个月吧。他给了钱,让我们定期打扫,每天扫一次——”他比了个一的手势,“还让放花。我们就每天扫一遍,摆一束花上去。虽然人家不在这,但收了钱总得办事对吧……”
冬稚愣愣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什么时候开始啊。”大叔想了想,“去年还是前年吧,已经一年多快两年了。”
“您知道是谁啊?有没有名字?”
大叔看着她,“你问这个?”
冬稚解释:“那座墓碑是我爸爸的。”
大叔哦了声,“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看看……”他转身,从里面找出一本本子,翻了半天,说,“哦,在这……没有名字,登记的时候就留了个姓,姓陈。”
姓陈的年轻人。
“……谢谢。”冬稚挤出笑,怔愣着转身,回到墓碑前。
姓陈的年轻人还能有谁呢?
许博衍跟她提过,陈就回国大概也就差不多两年的样子。
停在冬豫的墓前,冬稚缓缓蹲下,那束黄色的小花还带着露,她伸手碰了一下。
黑白照片里,冬豫的面容多年未变,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小的时候,冬豫没事时常常抱着她和陈就坐在院子里。他俩坐在他的膝头分零食,冬豫就带着笑看。
她把饼干掰成两半,分给陈就,陈就会再对着掰开,把另一份分给冬豫。
冬豫会逗她,说:“哎哟,都不给爸爸吃的啊,还是陈就好。”
她一听急了,立刻把自己那半块整个往他嘴里塞,一边说:“给的,给的!给爸爸吃!我的全都给爸爸!”
冬豫当然不会吃她的零食,还给她以后,马上哄她高兴:“好好好,冬稚也乖。爸爸现在不用啊,等爸爸老了你再给我吃好不好?”
她点头如捣蒜地保证:“等爸爸像对面的爷爷一样,没有牙齿了,我就把饼干弄碎了喂爸爸吃!”
陈就也不甘示弱,跟着大声嚷嚷:“叔叔!叔叔等你像那个老爷爷一样走不动了我推你,我用车拉你,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
他们斗嘴一样,就此展开争辩,争谁会对冬豫更好。
冬豫就笑着,一迭声地说:“好,好,都乖……”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冬豫何尝不疼陈就,陈就又哪里不喜欢他。比起陈文席,或许这个经常抱他哄他陪他玩的叔叔,在童年里占据的份额要重要得多。
敬重喜爱的叔叔,为自己的父亲,让出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因为自己的父亲,发生无法挽回的悲剧,从此长眠。
那一年以前的陈就,是无忧无虑,善良纯真的好少年,一夕之间整个家庭崩塌,父亲和爷爷,伪善至极,母亲刻薄虚荣,自私自利……美好的一切不复存在,他开始要直面最亲近的人的丑恶。
陈就痛苦吗?
痛苦地一路走来,从澜城走到国外,再从国外走回来,回到这个生长的小城,不忘走到曾经疼爱过他的叔叔的墓前,送上他的歉意和惦念。
时过境迁,不止冬稚和霍小勤,除了她们,还有陈就也在记得,这世界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冬稚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手撑着额头,她蹲在墓碑前,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给陈就拨电话,握着手机抵在耳边,哭腔浓重。
“陈就……我觉得爸爸不会原谅我了……”
“他好久都没有来我梦里,他是不是生气怪我变坏了……”
“陈就,我好难过……”
而那边只有冰冷无情的声音在重复。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那时候他们是冬豫怀里的两个小宝贝,如今,却甚至无法在冬豫墓前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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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重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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