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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八千里路(下)


不料还未欢喜多久,便陡生突变。距离龙潭仅仅二十余丈处,突然“呼啦拉”一声巨响,龙潭水面激射起十余丈高的水花,一只巨大的黑色怪兽从潭中拔地飞起,径直朝他猛冲而来。

        拓拔野大吃一惊,来不及低头看所来何物,便被那怪物狠狠撞中,周身顿时如被击散了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身子高高抛起。

        那怪物一声长啸,倒似颇为欢愉,如影随形,又急撞而来,拓拔野方甫落下,又被冲撞得朝天抛起。如此反复多次,怪物欢声更响。

        拓拔野在空中颠来倒去,急速上抛、摔落中,勉力凝神细看。但见那怪物全身黝黑,似牛非牛,长了一双巨大的肉翼,在空中快速扑腾,头顶长了一对圆球般的犄角,正是这犄角撞得他七荤八素。

        拓拔野头皮发怵,想起神农所说的伏兽诀窍,心道:“只有赌上一赌了。”在空中转身之际,猛地调用全身力气,攥紧拳头,发力向怪物犄角之间的**打去。

        怪物低头撞得正欢,瞧也不瞧,自己迎将上来,登时打个正着。拓拔野吃了神农丹后,经脉初通,神力大展,一拳击出,已有惊人之力,这犄角间的**又是怪物脆弱之处,以强击弱,胜负立分。

        怪物痛吼一声,重重摔落,撞在岩壁上,跌跌撞撞,掉入龙潭中。拓拔野拳头火辣辣生疼,心中却是惊喜莫名,没想到以自己小拳头,竟能击败偌大的怪物。但人在半空,来不及抓取藤蔓树枝,便已笔直掉入冰冷的龙潭之中。

        身体尚离龙潭数丈之时,便已感到刺骨的阴寒之气,拓拔野激伶伶地打了个冷战,幽碧的潭水迎面扑来,“扑冬”一声,水花四溅,人径直向森冷的水潭深处沉去。

        迅雷不及掩耳,变故太快,拓拔野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沉入龙潭下几丈处。冷冰冰的水从鼻中、口中一齐灌进来,全身如在冰窖,双手双脚在水中胡乱扑腾。

        所幸拓拔野水性极好,加上刚服过纯阳灵丹,热血沸腾,片刻之后,在这冰冷的潭水中,他已能自在潜游,睁开双眼视物。

        水潭不如想象中那般深,周侧也未看见其它怪兽。拓拔野死里逃生,喜不自胜,在水里惬意的舒展身体,来回潜泳。向东游了片刻,突然发现不远处潭底闪闪发光,近了一看,竟是满地珍珠,交相辉映。

        拓拔野一口气已经将尽,正要游上水面,蓦地看见东南方遍地珠光宝气中,一条白色怪物仰颈嘶吼。

        那怪物朝他走来,但行了几步,便被婴臂粗的钢链紧紧拉住,不能再前进分毫。拓拔野不及多看,迅速上浮,冲**面,张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龙潭三面靠悬崖陡壁,一面对着山谷草地。此时月亮已经悬挂在西边的山腰树梢,雪白的的月光照在龙潭上,荡漾着清冷的光。

        西北面岸边,那只似牛怪兽正在甩头,抖落水珠,听见声响,立即抬起头,看见拓拔野正瞪眼瞧它,登时吓得呜鸣一声,掉头撒开四蹄,转瞬间逃了个无影无踪。

        拓拔野哈哈大笑,大感得意。想起水底怪物,好奇心起,不知是否就是神农所讲的龙马。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猛地扎入了水底。

        这次在水中更为自如,视野也更为广阔清晰。那只白色怪物倒像一只白鹿,只是身上遍布鱼鳞,腮上长了一对鱼鳃,一张一合。头顶只有一支鹿角,双目火红,脖颈颇长,唇上两条龙须摆舞不停,张口嘶吼时,犬牙交错,威风凛凛。

        怪物颈上被婴臂粗的白色钢链紧紧锁住,只能在方圆三丈内行走。那怪物见拓拔野去而复返,甚是激动,不住地朝他冲来,被钢锁勒住,仰首奋蹄,嘶吼不已。

        拓拔野毕竟年幼,又未曾见过这等灵兽,不知吉凶,心中不免忐忑。但是见它为巨锁所缚,眼巴巴地瞧着他,不住悲鸣,不由起了怜悯之心。

        拓拔野从小受过颇多苦头,因此见人受苦,感同身受,极易激起同情心。黄昏时,在南际山顶邂逅神农,便是因此与他相识相交,结下一段奇缘。此刻见这怪物囚于潭底,将心比心,倘若自己被囚禁于此处,纵使不被淹死,那也要被活活郁闷而死。

        拓拔野游到怪物近处,仔细端详那粗大的钢链,寻思如何将它解开。钢链似是由百炼精钢与其它东西合炼而成,在珍珠耀射下,闪烁着淡红色的光泽。拓拔野咬牙用力扯了几次,钢链纹丝不动。

        拓拔野虽然服了神农丹,但一来自己素无功底,平白添了神力,也不知如何调使,二来此钢链乃是几十年前一个奇人所铸,混合北海十七种金属而成,莫说是拓拔野,纵然是大荒中超一流高手,也不能空手将钢链断开。

        拓拔野无奈,只好浮上水面换气,再下潜寻觅其它方法。来回试了十余次,终究没有发现什么法子。

        那怪物似乎也颇为沮丧,嘴里咕噜噜的发着怪声,垂头丧气。

        拓拔野眼角扫处,突然发现几丈开外,幽暗之中,有奇异的光芒一闪即逝,但眩光之强,竟胜过遍地珍珠。那怪物似是十分惊恐,没来由的向后退了许多步。

        拓拔野心中大奇,不知那里有何物事,竟让它如此惊惧,于是朝那里游了过去。

        游到近处,方才发现竟是一柄青灰色的铁剑,斜斜插在潭底的软泥之中,外表看去,无甚希奇之处,却不知先前的眩光从此剑何处发出。

        拓拔野轻轻一提,就将那剑拔了出来,那剑竟是一柄长不过三尺的普通铁剑,沉于水中已久,锈迹斑斑。只有剑柄上刻了“无锋”二字。既是无锋,那想来也不如何锋利了。

        拓拔野原想用此剑断开钢链,但这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将剑抛了出去。剑在水中悠悠荡荡的飘了会儿,斜斜的落下。

        拓拔野刚要转身,却被眼前一幕震得目瞪口呆。只见那无锋剑如弱柳扶风,飘忽间,竟然无声无息地没入一块潭底巨石,深达尺余。

        拓拔野精神大振,游到剑边,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将剑拔出。其时一道月光斜斜射入潭底深处,拓拔野将剑身一转,登时闪过一道眩目的光芒。

        他举手挡住眼睛,缓缓的移开手掌,赫然看见剑身上刻了两个小字,在月光下微微泛着金色的光晕。定睛看去,竟是“神农”二字!

        拓拔野惊愕之下,险些呛了一口水,当下抱剑浮上水面。此时月将西沉,晨星稀疏,天色极黑,再过一阵,天便要亮了。

        拓拔野在月下仔细端详,那无锋剑剑身果真有“神农”字样,反转过来,另一侧剑身隐隐也有两个字:空桑。

        原来此剑乃是二百余年前,木族圣女空桑仙子的佩剑,也是木族七大神器之一。当年空桑仙子在东海邂逅神农,两人一见钟情。空桑仙子将无锋剑送给神农,聊解相思。

        神农在无锋剑上用金刚指刻下两人名字,当作两情不渝的见证。但是五族圣女必须为**之身,终身不嫁。空桑仙子为此被木族长老会流放汤谷。而神农身为神帝之尊,竟不能触犯五族之约,解救心爱之人,只能目睹空桑仙子东渡汤谷,独自在南际山顶喝得酩酊大醉。

        那日他心如死灰,将无锋剑抛入龙潭之中。孰料此剑在潭底沉睡两百年,竟在他化羽之日,为误入龙潭的拓拔野所发掘。两人缘分之深,实乃命运使然。

        拓拔野自然不知此剑来历,但是瞧见神农二字,却也猜得出此剑必与神农有极深渊源,心中惊奇喜乐,不可言喻。想到此剑主人此刻怕已在山顶化为坚岩,顿时又悲从心来。

        他爬到岸边,双手捧起无锋剑,又朝山顶跪下,叩了三个响头,唏嘘不已。

        月已西沉,天色将亮。拓拔野决计赶快将怪兽救出,便去寻找龙马,收伏上路。他再次跃入水中,口中衔剑,双手划动,很快便来到那怪兽身边。

        那怪兽远远望见他口中的无锋剑,便惊恐不已,向后倒退,一直退到水底崖壁。口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全然没有起初威风八面的姿态。

        拓拔野心想:“此剑必是收降灵兽的利器,所以它才这么害怕。”想到此处,他将无锋剑握在左手,放至背后,慢慢走上前,伸手在那怪兽的脖颈上不断抚摩。

        那怪兽起初十分惧怕,但也不敢躲闪,缩着头任由拓拔野抚摩。过了盏茶工夫,怪兽见拓拔野满脸微笑,只是不住地摩挲它的脖颈,并无恶意,惊惧之意稍减,逐渐放松下来。

        拓拔野大乐,心想:原来这灵兽和普通动物也没什么区别。就象从前的阿黄,起初对我凶巴巴,老是吠个不停,但是亲近一会儿,就跟我好了。

        待到怪兽完全放松,拓拔野这一口气也差不多憋到了尽头,于是挥起无锋剑,用尽周身气力向钢链上斩落。

        那怪兽见他挥剑,嘶声狂吼,向左侧奔去,恰好将钢链绷得笔直。亮光一闪,拓拔野在水中听见“澎”的一声闷响,手心发麻,虎口震裂,无锋剑登即从手中震飞。剑锋与钢链的**之力在水中掀起一阵冲击波,将他陡然向上推了老远。

        拓拔野浮**面,稍一换气,又猛地扎入潭底。潭底那只怪兽已经不见踪影,钢链已经被斩断,拖迤在地。但是无锋剑竟也断成两截,剑锋那一半直没入岩石中,另一半则横亘在潭底。

        拓拔野拾起无锋剑,心中怅惘,想不到此剑掘出不过片刻,竟成了断剑,心中颇为歉疚。他将断剑衔在口中,向上游去。

        上了岸,拓拔野方始觉得周身疼痛酸软,疲惫不堪。他将断剑插在一旁,重重跌坐在草地上。这一日所遇事情匪夷所思,奇事一桩桩接踵而来。他活了十余年,流浪已久,但所有经历相加,也不如今日这般大喜大悲,惊心动魄。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见一声怪异的嘶吼,扭头望去,龙潭底的那只白色怪兽从左侧丛林电窜而出,疾风般向他扑来!

        拓拔野大吃一惊,正要伸手去拔无锋断剑,已被怪兽扑倒在地!

        那怪兽两前蹄夹住拓拔野两肋,让他丝毫动弹不得,歪斜着脖颈,低着头瞧他,双眼如火球滴溜溜转个不停,张着嘴,龇着牙,楞乎乎瞪了他半晌,略有所思。

        拓拔野苦笑,心想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怪兽突然仰天长啸,似乎颇为快活,猛地垂下头来,张开大嘴,朝他头上压了下去。

        拓拔野闭上双眼,自认倒霉,想起神农重托,更是后悔不已。忽觉一条湿漉漉的东西在自己脸上、额上摩挲不已,一股股热气直喷到自己眼脸上来。睁开双眼,看见原来竟是那怪物的舌头在自己脸上乱舔,心中惊诧不已。心道:“莫非这怪物还有洁癖,进食之前,还要先将猎物舔净?”

        但那怪物舔了他半天,仍未有咬他的迹象,只是一味地吐舌舐舔,口鼻中发出哼哼卿卿的响声,竟似毫无恶意。怪物呵出的热气弄得他瘙痒难当,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那怪物将脖颈朝后一缩,歪着头瞧他,咧嘴发出哈哈之声,仿佛在学他一般。

        拓拔野又惊又喜,试着探出手,在它脖颈、头部摩挲。

        那怪物也不退缩,眯了眼任由他抚摸,倒象是温良驯服的小狗。怪兽侧过头,****舐他手,极是亲热。

        拓拔野大喜,想来这怪兽也知情知义,感恩图报,当下大胆搂住怪物的脖颈,冷冰冰的鱼鳞贴在皮肤上甚是舒服。

        那怪物大为欢喜,不住地摇头摆尾,口中发出哈哈笑声。他忍俊不禁,拍拍怪物的头,道:“你学得倒挺快,下次再教你说话。”自觉荒唐,纵声大笑。一人一兽相对哈哈。

        拓拔野一日未眠,疲惫已极,再兼死里逃生,欢喜不尽,一颗心逐渐放下,困意迅速翻涌上来。过不多时,便抱着怪兽沉沉睡去。

        待到醒来之时,已是翌日正午。阳光在树梢枝叶间灿烂地闪烁着,蓝天白云,山崖环绕,龙湫瀑布如蒙蒙细雨,漫天洒落。如此向上仰视,仿佛在俯瞰一口深井。

        有一刹那,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揉着眼睛,从草地上爬了起来,龙潭碧波泠光,周侧奇花异草。身旁一只满身鱼鳞的白色独角鹿正瞪着火红的双眼看他,见他醒转,欢鸣不已。

        见着这过目难忘的怪兽,拓拔野这才将昨日之事一一想起。看看烈日悬空,想起神农重托,大叫一声“糟糕”,跳将起来,摸摸怀中书物,所幸都在。

        羊皮书上的字不知是用什么颜料所写,在水中浸泡许久,竟然没有一字洇开。羊皮囊中的十五颗神农丹也一颗未失,神木令倒是更加坚硬,敲起来有金属之声。

        拓拔野翻开《大荒经》,按图索骥,查到南际山,在地图附近仔细搜寻,果然看到在南际山西南方向标有玉屏山三字。蜃楼城则在南际山东北方临海之处。想起神农所说,此处离玉屏山两百余里,离蜃楼城两千余里。倘若寻访不到青帝,从南复折而向北,路程相加,少说也有两千五百里,要在七日内赶到,可真是难于上青天。不知神农所说的龙马又在何处呢?

        拓拔野四下眺望,龙潭中的碧水漫过岸边巨石堆,在凹洼处汇聚为溪流,蜿蜒西南,一直流过西南的山谷。

        溪水所经之处,水草犹为丰茂,以他流浪素久获得的经验,这溪流附近必是动物出没,饮水栖息之地。哪知引颈眺望了许久,也不见一只动物出现。

        拓拔野暗暗纳闷,难道此处竟是死谷?那么昨夜的那只飞牛怪物又逃到哪里去了?

        当下沿着溪流,与独角鹿一起朝西南走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见远远的有几只龙头马身的怪兽在溪边垂颈饮水。

        拓拔野大喜过望,心想这必定是神农所说的龙马了!只要收服一只,便可日行千里,七日内完成重托,自是不在话下。

        正待发足奔去,独角鹿却已嘶吼一声,向龙马飞驰去,速度之快,竟似身边突然卷过狂风,劈过闪电。

        拓拔野大为意外,岂料奇怪的事还在后头。那几匹龙马听见独角鹿的独特嘶吼,登时抬头四顾,瞧见它冲来,竟吓得四散奔逃,一只年幼的龙马惊慌失措,前蹄绊倒,全身瘫软,竟不能再爬起来。

        独角鹿刹那间便冲到小龙马前,瞧也不瞧它一眼,径直飞奔,不过片刻便追上两匹骏健的龙马,还未如何,那两匹龙马便奋蹄长嘶,惊惧不已。独角鹿一声怪吼,两匹龙马立即卧倒,低声悲鸣。

        拓拔野张大了嘴,惊讶得合不拢来。

        原来这独角鹿乃是水族灵兽白龙鹿,性烈难驯,极为凶猛,并且奔跑如飞,远胜龙马。

        这只白龙鹿数十年前在东海沿岸为害甚众,被一路经此地的奇人用十七混金索降伏,困在龙潭之中。

        几十年来,白龙鹿在龙潭底,咬死许多灵兽,尤以龙马为多。苟存的灵兽,除去少数凶顽之物,无不远远辟易,连龙潭也不敢靠近。

        拓拔野虽不知究竟,却也猜出这独角鹿乃是大大的出奇。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因同情之心救出的水底怪物,竟是如此了得。冥冥之中如有神助。

        白龙鹿受困几十年始得自由,心情极好,竟不咬噬龙马,而是转身朝着他昂首睥睨,颇有得意炫耀之态。拓拔野哈哈大笑,冲它吹了一声口哨,白龙鹿立即飞奔回来。

        拓拔野拍拍它的头,与它亲热片刻,用无锋断剑在白龙鹿颈上残余的十七合金索上奋力削磨,反复十余次,钢链方才断落。白龙鹿欢鸣不已,头颈在他身上来回磨蹭,湿嗒嗒的舌头又朝他脸上卷来。

        拓拔野连忙躲闪,笑道:“口条已经吃够啦。鹿兄,我想请你带我去玉屏山,怎么样呀?”

        白龙鹿似是听得懂他的话,连连点头,又发出那哈哈之声。

        拓拔野大喜,用神农所教招式,翻身上了鹿背,叫道:“咱们走吧!”白龙鹿长嘶声中,扬蹄飞奔,瞬息间便奔出十余里。

        山谷中只听见拓拔野连连惊叫“慢些,慢些!”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艳阳高照,鸟语花香,龙潭谷中又恢复了宁静。

        那只飞牛怪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探头探脑一阵,确定白龙鹿已经去远,欢鸣声中,重重跃入龙潭中,溅起老高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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