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道灭
“封琰!汝这是自毁根基!”
“陛下, 法不责众啊!望容情,听我等解释!”
“古往今来岂有如此荒诞之主,无世家扶持, 帝王家何存?!”
“汝今日杀我等, 他日贱民起义杀入宫中时,汝必后悔莫及!!”
惨叫声从求饶到大怒, 在黄昏夕照下, 森立如鬼魅般笼罩在皇宫的人影一个个倒在了地上。
宫门前见证了数个朝代尔虞我诈的青石方砖再一次浸满了鲜血。
这地上所躺的,几乎是整个大魏朝全部的世家大族了。
“今日起,但凡参与谋叛者,废一切爵位、恩荫、封地。子孙若愿为官者, 须从科举之路, 学究经纶有成者,方得堪用。”
封琰踏过青石砖上的鲜血, 在一片寂静的死人中, 抬头看向唯二站着的人。
“乐公以为,然否?”
苍凉的夕照落在乐修篁脸上, 他的面容似乎苍老了许多。
看着地上飞溅的血, 看着那些依稀带着狰狞之色的面孔, 最后看向下了宫门外的囚车。
远远地,乐修篁隐约感到了朱明阴鸷的目光。
这是朱明第二次这般耻辱地来到这魏宫。
而他在这里, 就证明北燕已在实质上亡国了。
“陛下如何能退北燕五倍之敌?”乐修篁问道, “且不论朱明的朔州大军, 还有啸云军精锐, 何况秦不语也在朱明手中, 她——”
言及此, 乐修篁才恍然惊觉……他想起了秦不语是如何到北燕的。
她是通过三江会投诚被献上的。
如果燕军真的吞败, 那只能说明……三江会,小秦姝,都是钓燕国上钩的饵。
从小秦姝被三江会掳走开始,他们就开始顺势铺了一场大局——从先前的种种来看,燕国一定会把目标放在炀陵,索性便跳出这个圈,命大军一而再再而三地败给三江会。
在外人看来,有好几万魏军吃了败仗沉尸帝江,实际上这些魏军并没有死,直接就加入进了三江会。
“几万大军,长达数个月潜伏在一贼寨中,北燕竟无人知晓?”
封琰淡淡道:“他们有所风闻,但不在意。毕竟贼寨用俘虏打头阵也不是前所未有之事,朱明世家出身,只有霞州常氏这等大族才在他的眼界内,至于旁边的三江会匪寨,于他而言至多是癣疥之患。”
在朱明看来,那不过是一群朝代更迭时偶然形成的乌合之众,连这等水匪都能将魏军击而败之,何况燕国曾有辉煌战绩的铁骑。
朱氏兄妹在高傲上多少有些相似之处,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天命在他们那边,结果就是,到了战场上时,三江会里魏军的人马直接谋叛,燕国军阵直接冲散,硬生生将本地作战的燕国大军磨到和魏军相当的情势,击而败之。
败了,败得彻底。
谁都没有乐修篁了解燕国只是一头张牙舞爪的雪狮子,主心骨一旦倒下,整个燕国都将分崩离析。
他当年也正是看中了朱明性情偏激,不是长生之命,这才决意推动天下统一。
“原来如此。”乐修篁道,“原以为桐州一战十拿九稳,便着力夺取炀陵,却没想到反倒让陛下借此铲除了所有世家大族。”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闻人清钟。
“清钟,这些人,是你游说来的。”
闻人清钟道:“今日这四十九家大姓,如霞州常氏一般,占着魏国三分之一的耕土、黎民,世道苦其久矣。”
“历朝列代以来,乃有诸侯奉王驾以立朝,倘若同他们决断,陛下可要想好。”乐修篁道。
封琰道:“倘若天子无诸侯不得立国,那古时诸侯王而今安在?再者,能逼得天下人反叛的君主,这国,亡就亡了,不值得救。”
“即便是陛下的子孙后代?”
封琰摇了摇头,道:“且不说四代以后于我如陌路,便是亲生的,胆敢祸国害民者,有一个算一个,铡了也不足惜。”
乐修篁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这么多年以来,通篇大论地向夏洛荻阐释圣人之道,终究未能彻底说服她的缘由。
因为她心里有一道光。
她已有了自己所认同的圣人。
“不言。”
乐修篁叫了夏洛荻的本名,一开口,却非为辩驳或求情,而是求道。
“为师呕心沥血这一生,想的都是终结这一家一姓之王朝,以贤能者传代,不让百姓为昏君所苦。”
“为此,身名俱弃,也为此,血染河山……但眼前这是过程,不是结果。”
“为师请教你,错在何处?”
夏洛荻看着这因一己执念走上歧途,最终毁她家国之人,眸光凛冽道:
“老师,这是我最后称你一声师,你治学无人能出其右,但……你以为你是谁?掌一国相印,你随口一言,便有土木如洪流,便有黎民历甘苦。苍天之下,多少人为一箪食一瓢饮挣扎求生,倘若你掌权后当真启用的是殿中这些豺狼虎豹……你可知要死多少人?”
乐修篁停顿了一下,道:“我所为者,乃千秋万代之长存,为后世人不受这般战乱之苦……”
“没有今人,何来后人!”夏洛荻道,“你这辈子一直在逃,说什么圣人大道断绝七情六欲,说什么往后千秋知你苦心,实则善恶不分!”
乐修篁哑然,良久,他如初入童蒙般问道:“……何谓善恶?”
“何谓善恶?善恶,就是虎狼之徒侵掠百姓为一己之私,仁义之师收服河山为天下人战!”
“……”
乐修篁阖目望向天穹。
此时四野俱暗,一如他看罢道旁累累白骨、百姓易子而食后,躲进书房里熬了三天三夜求道的那一日。
“那年,太多人、太多人跪在我门前,找我要救世之道。”
“我只恨不是圣人,学了满腹风花雪月之词,却百无一用。”
“我救不了他们……谁都救不了。”
他苍老无神的眼中,流下了泪水,咳了一声竟咳出了血。
“那就索性放下吧,做个史书上那些杀伐之辈,彻底将这世道推翻了……衣钵传给那些远胜于我之人,为道成魔,为师殉徒。”
夏洛荻已然有所预料,道:“那你当年收我入门墙,是早就知道,当你成魔时,家仇会让我决意杀你。”
“不止如此,执意选你,是因为若放着你不管,你必变成朱瑶兮那种人!”乐修篁的目光陡然凝肃,“这世上断不能出现两个朱瑶兮!”
这句话夏洛荻无言以对。
她从见朱瑶兮第一眼,就觉得她们互为彼此的倒影。
朱瑶兮是成魔的她,她是醒悟的朱瑶兮。
她们的命运如此相似,走的路却截然相反。
“她不会的。”
封琰的声音打破了夏洛荻的凝思,她愣怔着看他,他说道:
“朱瑶兮是朱瑶兮,她是她。我们这里三个男人就算全死完,她还是会做她自己。”
他就是这么对她有信心,一直都是。
“好……好。”乐修篁仰首看着夕阳沉入天边,常年漠然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好一个,没有今人何来后人,原是虚空幻梦,众人皆醒,独我醉……”
他捡起地上的断刀,一路笑一路走,离开了这困他半生的朝堂。
“陛下,追吗?”远处的亲卫问道。
封琰看向夏洛荻:“国事已定,你的家仇,你来决断。”
夏洛荻看了良久乐修篁的背影,道:“他……应该是去青烈山自戕。”
乐修篁的道毁了,放下之时,就是他取死之日。
“早有注定这么一天的。”闻人清钟上前一步,以弟子礼深深下拜,“送恩师。”
夏洛荻闭目半晌,直到封琰的将士搜寻宫闱,回报未找到朱瑶兮时,她才暂时压下情绪,冷眼看向闻人清钟。
“陛下,这里还有个反贼没有正法。”
封琰立时看向闻人清钟:“给你三句话的时间,证明你没有为虎作伥。”
闻人清钟:“师弟,你过河拆桥的功夫未免过于熟练了。”
封琰:“两句。”
闻人清钟:“下回陛下再让臣办事,就要立字据了。”
封琰:“一句。”
闻人清钟叹了口气,道:“事发前,我建议她去挟持睚眦为质。”
不等夏洛荻勃然作色,闻人清钟又道:“但朱瑶兮生性多疑,不一定会去找睚眦,依我看,她为保她自己,多半是先去了扶鸾宮想挟持皇后和皇子。”
夏洛荻挑起的眉梢缓缓平抚下来。
“这招用过了,就怕她不去。”
……
“可有发现?”“没有!”“搜那边去!”
扶鸾宮里,朱瑶兮走进宫来,看着宫中瑟缩的大宫女金雀,道:
“你中的毒算算也该到日子了,没解药你必肠穿肚烂而死。我长话短说,把皇后和皇子交出来。”
金雀的眼仁转动了一下,看见朱瑶兮身后,五六个她的贴身侍婢扶着被堵住嘴的封逑后,轻声道:“那请……公主稍等,奴婢这就去。”
朱瑶兮眯起眼,一把捉住金雀的肩头,她肩上的羽毛状装饰似乎有什么装饰,不慎在她虎口上留了一条血口子。
不过她没有在意,提起金雀道:“本宫要你去抱皇子来,皇后那边本宫自行前去。”
“是、是,奴晓得了。”金雀言罢,匆匆离去。
“公主。”身后的侍婢听着外面密集的脚步声,道,“如今情况紧急,魏主的人马早晚要注意到这里,何不去那重明观?听那薄有德说,魏主的后妃都在那里,不乏德妃那种世家贵女。”
“也算是个去处,眼下只能以封逑为质,带上睚眦回燕国继承大统,若当真败了,只怕燕国也留不得,鞑靼倒是可以站稳跟脚……”
言罢,另一个侍婢回报。
“公主,我们来此未惊动皇后,她正和一尼姑在内殿闲聊。”
“尼姑?”朱瑶兮正在吞败之中,心中躁郁,道,“去,把那尼姑杀了,只留蓝氏,倘若封琰不救,我们带此活口转投蜀国。”
侍婢们应诺,将匕首提在手中,脚步轻盈地进入内殿。
过了好一阵,那两个侍婢还未回来,朱瑶兮心中起疑。
“纭儿二人刺杀手段了得,怎这么慢?”
朱瑶兮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怀疑蓝织萤用了毒术制服此二人,当即掉头去了金雀所在之处,远远地见她抱着一个襁褓左右张望,直接红绸一卷将皇子抢到手中。
朱瑶兮正要顺手杀了金雀时,突然怀中的襁褓一动,一条尖头青紫毒蛇从襁褓中探头就是一咬。
朱瑶兮一个折身将蛇打开,饶是如此,蛇牙还是在她锁骨上划了一条细长的伤痕。
“你找死?”
红绸一摆,末端尖利的细片如蛟龙般正要刺向金雀时,陡然一紧,险些将朱瑶兮扯得摔倒在地。
“谁?!”
朱瑶兮当机立断斩断红绸,抬眸望去,只见月洞门下站着个带发修行的女尼,手上正抓着半截红绸。
“阿弥陀佛……公主,得罪了师太,跑是跑不得的。放下屠刀,速速随贫尼入空门,从此褪下三千烦恼丝,放心大自在,心境自然通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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