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章故毕竟是利州军府将领, 凤醉秋没莽撞到使出杀招。
却也真是下了黑手的。
她先卸了章故的右臂,再将人按翻在地绑了。
还一直踩着他的左踝骨。
“别乱动,否则我真会踩碎这块骨头。”
章故趴在地上, 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绑缚。
他不敢妄动, 只能咬牙怒声:“凤醉秋, 你别太嚣张了,这里是都督府!”
凤醉秋冷静得可怕:“你们对我下药时, 好像也没在意这里是都督府。”
“我再说一遍,没人对你下药!”章故忍痛嚷道,“茶是都督府的人准备的, 是你自己疑神疑鬼!等都督知道了, 我倒要看你怎么收场!”
“我劝你最好慎言, 少说少错。眼下要愁该怎么收场的人, 绝不会是我。”
凤醉秋眼帘半垂,心情很复杂。
“你们背后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怎么买通了都督府的侍者,这些我都不关心,也不会在都督面前废话半个字。”
她稍顿,刻意放低音量。
除了近在脚下的章故,旁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本心里不愿将事做太绝。可你们选什么药不行, 偏要用提线香?也算神仙难救该死的鬼吧。”
“凤醉秋, 你什么意思?”章故挣扎着扭头与她对视,目眦尽裂。
“你只需知道你即将倒霉,这就行了。”
凤醉秋心中有一丝悲悯淡淡滑过。
“我当年是在利州军循化营受的新兵武训。按军中规矩,你我也可称同袍。因为这个,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或许章故今日只是被人当了刀使。
但这真怨不着她。
“章故, 谁坑你的, 你就去找谁讨公道。”
凤醉秋以出鞘的长苗刀轻轻点地, 目光扫过院中的都督府侍卫。
侍卫们的刀剑也已出鞘,却没有冲上来。
一是凤醉秋从赫山带来的近卫正与他们对峙。
二也是顾忌着章故,怕激怒了凤醉秋,害他当真被废掉左腿。
再看向花墙那头。
花墙下的石桌上摆着个莲花形青瓷茶盏,盏中还剩余一点点残余的茶水。
刑律院官员石琴坐在旁侧石凳上,目光呆滞。
叶知川摆出防御姿态,警惕环顾四下,不让任何人接近这一人一盏。
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涉及的许多人,看似七零八落无关联。
可在那杯掺了提线香的茶被送来后,那些人和事,好像突然被串起来了。
凤醉秋总觉得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却又说不准是什么。
她在脑中费劲地拼凑着诸多碎片,却始终没得出结论。
被困在混乱的思绪中迟迟无果,这让她渐渐烦躁。
她是北境战场上出生入死数年的战将。
当她专注凝肃时,周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自带人肝颤的血腥味。
院中众人仿佛山间小兽突遇巨兽出行,凭本能感到强烈的不安。
一个个主动噤声避让,生怕被她盯上。
此刻谁也不敢出声,气氛有些压抑。
正僵持着,众人陆续转向执礼,七嘴八舌小声道:“都督,赵大人。”
赵萦与赵渭步入院中,沿途频频颔首。
凤醉秋总算神魂归位,收脚站好。
她将长刀回鞘,从容执礼:“都督安好。赵大人。”
她收敛了周身杀气,院中那些人全都暗暗松下心弦。
离她最近的两名都督府侍卫立刻奔上前来。
他们将章故扶起松绑,再帮他接回脱臼的右臂。
都督赵萦冷眼旁观片刻,缓步踱到石桌旁。
赵萦先瞟了呆滞的石琴一眼。
再看看叶知川、看看桌上的茶盏。
最后什么都没问,只撩了披风,沉默落座。
赵渭并没有跟过去。
他径自走到凤醉秋身旁站定。
凤醉秋很是意外,以余光悄悄觑着他。
按常理,面对这种情况不明的突发乱局,赵渭该站在赵萦身边。
稳住顶头上司的姿态,向凤醉秋询问事由。
就算是装给别人看,也该端着持身中正、不偏不倚的模样。
可此刻二人只隔两个拳头宽,面朝同一个方向。
这是并肩为战的姿态。
凤醉秋想,赵渭这人,可真是极端护短啊。
今日分明并不知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却毫不犹豫站到她身旁。
仿佛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无条件信任她。
赵渭略低着头,以气音低声询问:“自己可有把握平事?”
“有。”
他声出而唇不动,窃声低语:“说真话,别逞能。事情闹成这样,若你无法收场,我来善后就是。”
“放心,是真话。我有十足把握。这事你别插手。”语毕,凤醉秋轻轻抿唇。
她面上不显,胸臆间却翻涌着滚烫惊涛。
兵户女儿。北境战将。赫山的凤统领。
这三个身份赋予她的使命,都是“护”。
一直以来,无论身份变成什么,她都始终是“保护者”。
没有人知道,偶尔她也会希望有人能对她说:若你扛不住,就都交给我。
方才赵渭说“若你无法收场,我来善后”。
就这么一句话,凤醉秋多年来求而不得的隐秘夙愿,终于成真。
他说得轻描淡写。
她也不是当真需要被他庇护。
可在这个瞬间,她仿佛回到黄石滩试炮那天,耳旁咚咚咚震天响。
这回不是火炮的声音。
耳畔山呼海啸,全是她自己急促又猛烈的心音。
她前所未有地确信,她是真的喜欢这个人。
很喜欢。
越来越喜欢。
凤醉秋只要办起正事来,就如她的武功路数。
摒弃所有花俏虚招,精准直击对方命门,务求速战速决。
她站在赵萦身边,指指桌上那个青瓷茶盏,“都督,石琴大人端给我的茶里,加了提线香。”
又指了指目光呆滞的石琴。
“我察觉有异,她慌张辩解,并欲砸掉茶盏销毁证据。我灌了大半杯进她口中。章故想将她带走,我便出手卸了章故的胳臂,并将人绑了。”
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明。
清晰、干脆、利落。
赵萦惊讶挑眉:“凤统领,你不该是个冲动鲁莽的人。怎么这次出手却半点余地也没留?”
论长幼,石琴年过四旬;论身份,石琴虽官阶中等,到底是供职十几年的朝廷官员。
再说章故,虽只是校尉,那也是军府将领。
就算赵萦贵为嘉阳公主,又是利州都督,也不至于在事情没查明白之前,就如此强硬地对待这二人。
赵萦问:“你难道就没想过,或许只是一场误会,问题并非出在他们二人?”
“想过。所以我才没当场将他们二人诛杀。”
这个回答让赵萦震惊到微微后仰。
“凤统领,这是我利州都督府,不是北境战场。这两人是朝廷官、将,不是入侵的敌军。”
张嘴就对朝廷将官喊打喊杀,强硬到近乎狂妄,底气何来?
面对她犀利审视的目光,凤醉秋波澜不惊:“回都督,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赵萦压制着心中的恼火:“那你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今日之事恐难善了。”
若无合理的解释,凤醉秋又怎么会轻易将事情闹成这样?
她俯身靠在赵萦耳边,以手遮唇,压低了声音。
“北境戍边军现有的完整布防情况,密号标注‘天’字,涉及二十万大军,关系北国门安危。除昭宁陛下、昭襄帝君,还有沐霁昀将军,就只有我知详情。所以,在我卸甲归乡前,曾接过圣谕……”
北境戍边军现有布防若要全面调整,至少得两三年。
因此昭宁帝谕:三年内,无论何人,只要在凤醉秋面前有刺探蛛丝马迹的嫌疑,她不必查问情由、无需掌握实证,一律当敌国奸细,可就地诛杀。
凤醉秋道:“此事越少人知越好。昭宁陛下在圣谕中曾说过,我可自行斟酌是否告知于您。我归乡这小半年一切正常,便不想给您添麻烦。”
若无今日之事,赵萦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赵萦屏息片刻,深深长叹:“既涉‘天’字密号军机,恐怕你是要我将整个利州府查个底儿掉了。”
凤醉秋摇摇头:“都督多虑了。”
无论石琴与章故背后的主使者是谁、有什么阴谋、目的何在,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
重点只在于,提线香那东西,是吐谷契人在俘虏边军将士后,诱供军机的常备物品。
从那杯茶递到凤醉秋手上开始,她就已有权诛杀石琴与章故。
可她没这么做。
凤醉秋直视着赵萦的双眼:“都督,您方才说我半点余地也没留,其实我留了。否则,他俩这会儿已经是凉的了。”
赵萦眼底湛了湛。
凤醉秋知道,她已明白自己网开一面的善意。
传言中,利州境内有座内卫鸽房,但谁也不知在何处。
连都督赵萦都不知道。
这座鸽房的内卫多少人、平日以什么身份在外走动,更没谁说得准。
这些人专门负责在暗中收集当地各种消息,迅速传达天听。
若凤醉秋在赵萦官邸诛杀一官一将,根本瞒不住,很快会传到昭宁帝耳朵里。
前朝亡国,最初就源于北国门失守。
如今有人对凤醉秋下提线香,这事实在太敏感了。
倘若惊动天听,就算最后没查出石琴和章故通敌的实证,为确保万无一失,估计这两人都得死。
到时赵萦也势必受牵连,闹不好,脱层皮都算轻的。
“没想到,你行事还是个貌粗实细的。”
赵萦深深吐纳几口浊气,噙笑拍了拍凤醉秋的肩膀。
“承情。这两人,我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都督,我不需要什么交代,就当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凤醉秋就是个不爱惹麻烦的人。
“您只管替赵大人做主,一切按律法规制就好。我直觉这两人并不知我的秘密,他们的所作所为,多半还是为赵大人在连桥镇遇刺那案子。”
赵萦稍作沉吟后,点头。
“其实军府已有初步结论,近几日不过是在做最后核实。再有今日这一出,事情似乎更清晰了。待明日阅兵典仪结束,你们多留两天,案子必会水落石出。”
傍晚飘起了小雪。
晚饭时,凤醉秋小腹突然隐隐发疼,似是癸水来临的前兆。
这点疼痛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多少有些不舒服。
吃过晚饭,她便请客院侍女帮忙,弄来一大碗热滚滚的红糖姜茶。
这姜茶才起锅,没法子立刻就喝。
可若端回卧房去喝,好像有些奇怪;端着站在院子里,更奇怪。
凤醉秋正犹豫着,就见赵渭双捂着个小手炉走过来。
他道:“你若有空,去暖阁坐坐?想问你几句话,关于下午的事。”
下午的事其实并没什么好说。
都督赵萦已亲自插手,并承诺最晚三天后结案,那在此之前说什么都是废话。
但凤醉秋还是痛快点头,端着那碗红糖姜茶就跟着他去了。
这半个月来,赵渭只和她谈公务,更极力回避与她独处。
她原以为上次酒后告白彻底搞砸了一切,正不知该怎么补救呢。
真得多谢今日下午发生的那点事,又给了她峰回路转的机会!
叶知川被留在客院暖阁门口望风警戒,防人窥听。
暖阁内,凤醉秋与赵渭盘腿对坐在矮脚方桌旁。
红糖姜茶还滚烫,她便放在桌上晾着。“你想问什么?”
赵渭干咳一声:“就问问,你到底和都督说了什么?”
“哦,这个啊。”
凤醉秋微微弯腰,双臂环在小腹上。
“事关北境戍边军‘天’字密号军机,目前我只能告诉都督。若三年后你还好奇,到时可以再问我。”
北境边军“天”字密号军机,三年后才能解密。
赵渭立刻领会了其中轻重,便换个问题。
“你和叶知川都说,那杯下了提线香的茶,最初是递到他手上的。怎么后来又到了你手里?”
凤醉秋双臂稍稍用力压向小腹。
“我当时闻出气味不对,就悄悄和他换过来确认。”
她弓着背,将下巴杵着桌面。说话时脑袋就轻轻耸动。
有点傻,又有点……有趣。
赵渭看得发笑,嗓音不自觉温软了几分。
“叶知川接了茶,捧在手里都没闻出不对。你与他隔着个茶几,怎么第一时间就察觉了?”
“我厉害吧?”凤醉秋眯眼,得意地笑。
“厉害。我试着闻过杯里剩下的那点,也没觉有什么异样。”
赵渭不吝夸奖,唇畔笑弧逐渐扩大。
“我很好奇,你到底有什么神通?”
凤醉秋道:“哪有什么神通?那东西是吐谷契的诡药,在中原或利州都罕见。你们对它不熟悉,又有茶香掩盖,闻不出来很正常。”
这个解释并没能让赵渭满意。
他刨根问底:“为什么你能闻出来就正常?”
“因为我服过很多,太熟了。但凡闻见一丝丝那气味我就烦。”
服用提线香,是凤醉秋在北境接受过的特训事项之一。
那几年,每逢与吐谷契人交战后,只要从他们身上搜出这玩意儿,最后多半都进了时常接触最高军机的几个人肚里。
凤醉秋是代掌前锋营将印者,自也在这几人之列。
这项专门针对核心将领的残酷训练,是为以防万一。
主动服过许多,提线香对他们这些人就没用了。
若哪天不幸被敌军生擒,即便被灌提线香,也不会轻易被控了神智,在诱供下泄密。
赵渭听完很震惊,甚至有点愤怒。
“沐霁昀是没将你们当人吗?他就不怕你们吃多了这玩意儿,落下什么毛病?”
他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就是越想越气。“你在他跟前就这么逆来顺受?他让你吃你就吃?”
“这算什么逆来顺受?他也要和我们一起吃的啊。”
凤醉秋眯起眼,不以为意地笑笑。
“我当时领着那份军饷,就该尽这本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吃药吃出毛病?小事而已。”
赵渭怔忪,心口闷着股滋味难明的火气。
只因敌方惯用提线香来诱供军机,她就得频繁、大量地主动服食,以防万一?!
不得不说,那主帅沐霁昀实在太残忍,也太疯狂。
凤醉秋提过,她代掌前锋营将印事发突然,是被赶鸭子上架。
身披戎装,职责所在,无论她有没有做好准备,都得是北国门上的血肉城墙。
因为承诺过以身许国,所以她不会被爱惜。
她自己也没怨言,只觉得是应尽的本分。
可那年她还不满十八。
本该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年纪,却被迫快速强大。
赵渭此生至今一路顺遂,他无法想象凤醉秋的那段年少青春是何等残酷。
在那些锻造血性,摒除人性的训练里,她哭过吗?怨过吗?
话到嘴边,赵渭却没能问出口。
明明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世间根本不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可他只稍微想象那些画面,心里就火烧火燎地疼。
至于为什么这样?
他以为,大概是愤怒于沐霁昀治军没人性。
再是“慈不掌兵”,不把人当人去训,也过了吧?
他吸气压下心潮起伏,屈指敲敲桌:“凤醉秋。”
“嗯?”凤醉秋茫然抬眼。
他板着脸提醒:“你的红糖姜茶,再放就凉了。快喝。”
“哦,好的。”
凤醉秋单手端起碗,咕噜噜一饮而尽。
“你还想问我什么?尽管问。”
她是很希望赵渭再多问几句的。
随便说什么都行。
雪天夜里,和喜欢的人在暖阁中隔桌对坐。
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
这样的时光很温柔,很美好。
她希望能再久一点。
可惜赵渭说:“我问完了。”
凤醉秋有些失望:“那,你要回去睡了吗?”
赵渭没答,只将捂了半晌的手炉递给她。“这给你。我手不冷了,做个顺水人情。”
“多谢多谢。”
凤醉秋去接那手炉时,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手。
这手炉套着翠绿色金线绣花锦。
衬着他皙白莹润的手肤、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真是怎么看都漂亮。
凤醉秋略有点走神,接手炉时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手背。
赵渭像被烫着似的,飞快将手收回寸许:“让你拿手炉,瞎摸什么?”
“我在你眼里到底是有多不正经?”
凤醉秋好气又好笑。
“只是不小心碰到而已,你管那叫‘摸’?”
越想越气不过,她突然恶向胆边生。
猛地前倾,伸手在他手背上扎扎实实摸了一把。
“现在这才叫摸!懂吗?”
在赵渭瞠目结舌的瞪视中,她抱紧热乎乎的小手炉隔衣贴着小腹。
抬头挺胸,一本正经。
“别误会,我不是要占你便宜,只是为你演示两者的差别。”
赵渭抬眼望向房顶横梁,“要是你耳朵别那么红,我就信了你的鬼话。”
他大概是脑子坏了,才没话找话拖延到手炉彻底热起来才拿给她。
千金难买早知道。
方才就该直接将刚装新碳的手炉丢给她,冷死她个小流氓。你是天才,:,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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