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后宫篇12


从那晚开始,  二十五天天睡在明光宫:上朝、学习、照顾鸟蛋、接见大臣、照顾鸟蛋、上课、照顾鸟蛋、睡觉……循环往复,生活规律得不得了。

        万从侍死后第三天,我抱着玄鸟蛋输送力量,  随口问道:“你和皇贵君谈过没有。”

        好半天,  我都没等到对方回答。

        我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女帝,  眼神眯了起来:“你把人孩子带走了,竟然还不解释一句?”

        二十五被我练出来了,  立刻抱头往桌子后一躲,连连道:“说说说,  我明天,  不是,今晚就去丹桂宫。”

        呵,我信你个鬼!

        她无非是嫌麻烦,觉得皇贵君如今疯狂的模样太过丑陋,又嫌弃美人无趣,只剩歇斯底里。

        我低头抚摸玄鸟蛋,叹气道:“维竹,你可知道几百年前,  男尊女卑。生孩子的是女人,爱孩子的是女人,失去孩子伤心欲绝的也是女人。”

        “易地而处,如果你爱着一个男人,为他怀孕生子,  结果孩子没了,  他却嫌你失子疯狂,  惹人厌烦,  于是投向另一个女人怀抱,  你待如何?”

        女帝小心翼翼回答:“嗯,诛他九族?”

        “呵呵,你猜皇贵君现在想不想诛你九族?”

        “他应该做不到。”

        “……昨晚我教你什么?”我沉声道,“你这个人没有同理心,光是看书说故事,我并不指望你懂多少。”

        “既然不懂,就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我算看明白了,除非有朝一日,二十五也能落入尘埃,在最卑微最痛苦中打滚,或许这颗死去的种子才能重新开出一朵花来。

        第四晚,女帝终于宿在丹桂宫,众君侍都松了口气。

        好歹没有破了当年皇贵君一连十日的记录,看来陛下心里还是后者排第一。

        第二天请安时,难免有些人就带着阴阳怪气。

        我不怪他们,天天憋在这方寸天地,天天见一样的人,他们不烦,我都有些烦。

        君后就不动声色,仿佛我是否“得宠”,于他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反倒是皇贵君,经过了这次事件,他整个人都沉稳下来,不再和君后顶嘴,也不欺负其他小君侍,安安静静坐在自己黑檀木高背座椅上,听着下面打嘴仗。

        “幸亏皇嗣无碍,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贤贵君沉声道,“如今陛下亲自带着玄鸟蛋也好。”

        刘美人拨弄茶盖,语气慵懒道:“臣倒是听说,因着这事,朝中大人们没少议论。”

        身为一国之君,爱女是好事,但也没有宠溺孩子到还未出壳就随身带着,甚至带着上朝的地步啊!

        这种疯狂溺爱法,让他们想起了曾经的先帝,你看,这不就宠出个混世魔王?

        刘美人说“没少议论”还是轻的,事实上,朝堂上根本吵翻天,一本本奏章送到御前,狂喷当今荒唐。只是二十五脸皮多厚啊,她登基十几年,被喷得还少吗?

        面对爱卿们群情激愤,她笑眯眯颔首:“你们说得都对。”然后,继续我行我素。

        大臣们还能怎么办?无论如何谏言责骂,皇帝都虚心接受,屡教不改,难道她们还能冲过去摔了玄鸟蛋,还是当场揍皇帝一顿?

        “不愧是侯府旁支,刘美人消息就是灵通。”下首一人笑道。

        我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万仞川坐的地方,如今换上了罗从侍。

        他出身平平,宠爱平平,我怀疑二十五可能都忘了这人。

        罗从侍大概也知道自己得宠无指望,还容易被皇贵君针对,就拼命巴结君后。如今,果然坐上了末尾位置,就算只是普通软凳,也比那些站着的低位君侍好吧。

        刘美人不屑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不敢当,小臣区区侯府旁支,家中不过从五品。罗从侍如此说,岂不是没把君后、皇贵君和德贵君放在眼里?”

        “小臣绝无此意。”罗从侍连忙起身解释,慌张之下,直接怼道,“君后、皇贵君和德贵君自然出身高贵,只是没人像刘美人这般,与外廷私通消息。”

        刘美人轻笑一声,同样站起来,向主座行礼:“罗从侍扣的好大罪名,不如现在就请君后治了我的罪。”

        “这事是我和刘美人说的,怪不得他,”宸君也站起来,“大皇子太傅连着几日告假,是小臣逾矩,派人去问原因,才知道朝中闹得这般厉害。”

        见局面逐渐不可收拾,君后摆了摆手,平静道:“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事也就后宫不知,整个都城都传遍了。”

        “只是刘美人平日说话太过随意,后宫不议政,宸君逾矩,你也一样。”

        君后想了想,开口道:“无论如何,你们都有违宫规,宸君爱子情有可原,但也不得不罚,一人罚一个月俸禄,以后慎言就是了。”

        这场争端就算揭过,两位君侍被罚,罗从侍一时露出获胜的笑容来,只有聪明人摇头。

        他以为君后帮了自己,今日重挫两位君侍锐气,大涨面子,殊不知他早就输光了。

        “罗从侍在宫中无宠无权无子,全靠君后好心扶持。今天他故意挑事,骄傲自满,恐怕失了君后之心。”请安离开时,贤贵君和我走在一起,突然开口说道。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贤贵君突然靠近,是为了什么。

        “无论君后如何做,都与我等无关。”我平静回应。

        贤贵君笑容不变,继续说道:“不过,今日皇贵君一言未发,倒让我有些不习惯。”

        我沉吟片刻,开口道:“贤贵君有话直说。”我最讨厌谜语人。

        “宫里做了甜汤,不知三郎可否赏脸,一起品汤?”

        “当然,只要不是酒酿圆子。”

        贤贵君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眼神意味深长:“蛋花马蹄羹。”

        贤贵君所住宫殿较为偏僻,名为“北辰殿”。

        北辰,又代指北极星,孔子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北辰殿在皇宫北边,清幽偏僻,历代都是贤德二贵君的住所,因为“贤”和“德”正契合北辰品格。

        贤贵君曾是皇长女侧室,膝下曾有两个孩子,只是都在两三岁时夭折了。

        如今女帝不怎么宠幸他,却给了他足够地位,如果不惹事,在宫中足可自保,只是化解不了终老寂寞。

        他长相不及皇贵君,家世地位不如君后,才情比不上刘美人,也不像宸君膝下有子,甚至连年龄都不敌一个个新入宫的小鲜肉,但唯有一点,他在宫中人缘规矩都不错,谁也说不出他一个错处,谁也不和他为敌。

        即便皇贵君最像刺猬的那几年,也没来找过贤贵君麻烦。

        两碗热腾腾的蛋花马蹄羹端上来,贤贵君用银勺搅动自己那一碗,表情平静。

        碗里羹汤香甜浓稠,但我也没喝。

        “贤贵君究竟有什么事?”

        “时光匆匆,从我嫁给陛下算起,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贤贵君声音淡淡,“说起来,我比陛下还大两岁,是先帝为陛下指婚前,先送去王府教导房中事的人选,比君后还要更早承宠。”

        “少年意气时,也曾不羡鸳鸯不羡仙。如今人老珠黄,才知君心从来易变。”

        “我是如此,皇贵君是如此,不知三郎是否也会如此啊?”

        我弯起嘴角:“莫非君心如此,天下人之心不都是如此吗?喜新厌旧,争权夺势,爱美恶丑,慕少怨老。”

        “常说旧时女子长情,如今看来也是谎话。”

        “旧时女子长情,是因为她们不得不长情,就像如今也说男人长情,不过如此,”我嗤笑道,“女子封王拜相,女子出入朝堂,女子征战疆场,女子谈诗论赋,女子三夫四郎,她们为什么还要长情?”

        “如果一切颠倒过来,易地而处,男人也是一样的。”

        “一样的便是对的吗?”

        “自然不对,只是不对的并非女子,也非男人,而是这世间的尊卑,更是那些肆意放纵自己欲望的人。”

        比如该死的海王二十五。

        贤贵君沉默不语,又问道:“若你真是天上神仙,能告诉我,是否存在一个没有男女尊卑的世界?”

        “首先,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全知全能。”

        “其次,就我所见,没有。”

        人类是个喜欢分类的种族:男人、女人、穷人、富人、白人、黑人、胖人、瘦人、吃肉的人、吃蔬菜的人、读书的人、不读书的人……然后,相互攻击对方。

        “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1]

        “你也是个男人,萨宁,你希望女人压倒男人吗?”

        我无所谓颔首,把玩手里银勺:“是,我是个男人,但几百年前,我还是个厉鬼,但依旧坑了鬼王。”

        “分类攻击本就是人的生存之道,我从未说过,这是错的。”

        就像你不能说,这世界不存在男女,不存在穷富,我们一起手拉手,愉快奔向天下大同吧!公平正义是人类文明始终追寻的东西,但我们只能无限靠近它,却永远无法真正达成。

        “我向来坚持:凡事都要有原则。把人当作人来看,这就是我的底线。”

        我不能把所有老板都吊路灯上,我只希望,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人而不是耗材。

        男女也不能杀光对方,但他们需要把对方当人来看,而不是坏了就换一个的所属物。

        我放下勺子,冷然看贤贵君:“那么,你和你身后的东西,就把人当作人看了吗?”

        “在萨维竹眼中,天下人均为玩物工具。”

        “她固然不是东西,但在你们眼中,恐怕人只是块肉吧。”

        我按了按鼻子,眼神落在贤贵君身后的墙壁,冷笑道:“就算你往碗里放再多糖,也盖不住那东西一身的血腥腐臭味。”

        贤贵君笑了起来,温柔恭谦:“三郎勿忧,请您来并非为了暗害。”

        “我们又怎么会害你呢?”

        “你本就是我们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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