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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045米 艳遇


  为了不气死蓝姑姑,墨九终究没去找大夫人要喜糖。

  明日便是婚礼,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如花婆与几个喜娘都在萧长嗣的南山院里“铺床”(婚前俗礼),那边闹热得很,墨九很想过去,蓝姑姑生拉死拽着阻止了她,然后良心建议她应当去誉心院看望温静姝。

  那一日温静姝救她的情形,在古墓时墨九曾反复回想过多次。

  虽然她始终认为自己当时可以自救,更不需要温静姝以命搭救,但总归是被救了,也就欠下她一份人情。

  墨九不喜欢欠人情。

  人情债包袱似的背在身上,人便洒脱不了。

  所以对于温静姝,她潜意识想远离,却又不得不过去。

  路上,蓝姑姑不断为她灌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类的人生哲学,墨九一路点着头,看似老实地倾听,实际上,一句话都没有入耳。

  没有穿越之前,她是一个“研究僧”,老爹老娘在她大四那年双双挂了,独留她一人,过着僧侣般孤独的生活,整天四处流窜,却再找不到家的归属感。一个人生活久了,她便习惯了与人保持安全距离。

  父母留下一个古董店给她,足以维持生计。她整天与古董古墓打交道,相熟的人也都是同行,时间长了,对人际交往这种费心费力的事,更是敬而远之。习惯了随心所欲,也越发讨厌世俗之礼的约束。

  温静姝救了她,她却宁愿她没救。

  无端欠上一笔债,她心里犯堵。

  誉心院很安静,墨九走到院门外,正听蓝姑姑说温静姝如何不容易,如何被萧二郎虐待,如何被二郎的小妾欺负,如何与人为善的时候,去祠堂“受罚”的萧二郎就回来了。

  他坐着一个二人抬的肩辇,二大爷似的由两名小厮抬着,身侧还跟了一个丰丨乳丨肥丨臀、看人下巴朝天的美貌侍妾,那悠闲自在的样子,半点没有做错事之后的收敛,行为很是高调。

  蓝姑姑拉着她退至路旁,福身行礼,又小声告诉她:“她就是二爷的侍妾秋菊,原是二少夫人的婢女,爬上了二爷的床,就不把二少夫人放在眼里了……今儿在如花婆那里,我还听人嚼舌,好像秋菊刚怀上二爷的种,老夫人和二夫人宝贝得不行,她往常都欺负二少夫人,如今恐怕要雪上加霜。”

  “哼!”看见墨九与蓝姑姑候在门口,秋菊的脸色就不好看。

  一来萧二郎受罚的事因墨九而起,二来她讨厌墨九长成那个妖精样儿,勾她的男人。尤其想到二郎都这般了心里还惦念着要把她弄上丨床,秋菊仗着怀了身子,便装起了大尾巴狼,低声吼着小厮。

  “睁大眼睛看好,不要什么狗都往里放,没得沾了一身骚气。”

  说罢她扶着萧二郎下辇,就往里走。

  萧二郎瞟墨九一眼,别开头,似乎满脸不屑,也没有斥责秋菊的意思。

  不都说男人是下半身动物么?墨九不明白萧二郎这货怎就突然换了性子。难道真就痛改前非,要立地成佛了?

  她想检验一下他受的教育成果,轻笑问:“二爷身子骨可还好?”

  男人的禀性,很奇怪。萧二郎对她爱理不理的,其实是因为在她那里吃了大亏,心里火气落不下,但并不代表他就对墨九就有了免疫力。听了她的声音,他没舍得走,转过头来冲她说了几句火冲冲的气话,看墨九依旧笑眯眯的,他做爷的快感又上来了,哼一声,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高姿态,问她:“你来誉心院做什么?有事?”

  墨九低眉顺目,“听说二爷回来了,特地过来看看。”

  她的温顺,让萧二郎有些意外。但他自诩风流倜傥,勾得了街头的张寡女,迷得了巷尾的酒西施,既然大郎不能人事,六郎又不近女色,墨九看上他也合情合理。

  这样一想,他脸色好看了几分,瞥向秋菊道:“还不快请大少夫人里屋坐?”

  墨九怏怏不乐地瞥一眼秋菊,“二爷家的门槛儿高,我可不敢随便迈进去。万一不小心被人当成什么狗啊猫啊的打出来,那可就掉脸子了。”

  秋菊讽她的话,萧二郎都听见了。

  她这会儿不爽地回敬,他自然心领神会。

  清了清嗓子,他负手望向秋菊,冷声道:“怀着身子就回屋呆着去,没事东游西荡,像什么话?”

  秋菊委屈得脸都白了,捏着嗓子道:“二爷……”

  萧二郎对于睡过的女人,本就兴趣不大,若非为了秋菊肚子里那块肉,他都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尤其在墨九的面前,秋菊更什么都不是,他可不愿意为了她得罪自家垂涎的小美人儿。

  于是他脸一黑,大声吼着,就差上脚踹了,“滚!主子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一个“滚”字,道尽了男子的无情。

  墨九看着秋菊可怜巴巴一步三回头的委屈样儿……并无同情。

  她被萧二郎请入院门,转头就道:“二爷赶紧去歇吧,我去瞅瞅二少夫人。”

  萧二郎盯住她,不悦地道:“你不说来看我的?”

  墨九点头,“是啊,我都看完了啊,二爷这身子骨,不都好着呢嘛?”说罢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萧二郎,恍然大悟道:“莫非二爷还有哪个地方不舒坦?可……我又不是兽医,也治不了哇。”

  摆了萧二郎一道,把他气得半死,墨九飞快地闪身入了内室。

  想到温静姝重伤在床,她稍稍收敛一下愉快的表情,换上一脸忧伤,“静姝啊,你怎么样了?”

  温静姝看见她突然出现,明显一怔。

  她之前只知道墨九逃离了萧家,却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不轻不重地瞥一眼屋里伺候的夏青和冬梅,她咳嗽着,唤丫头扶她坐起,客套道:“嫂嫂来了。”

  “来来来,我来扶我来扶。”墨九殷勤地坐在床沿,拿一个苏绣软枕垫在温静姝的后背,在夏青的帮忙下将她挪到床头躺好,看着她憔悴清瘦的脸,轻声问:“静姝脸色不好,可有找萧六郎来瞧瞧?”

  “劳嫂嫂挂念。吃了六郎的药,已经好了许多。”温静姝的脸一片苍白,没有半分血色,时下正值七月中旬,天气不冷不热,穿一身襦裙刚刚好,可她像是怕冷,披一件罩甲,还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即便这样,她的手也很冰。

  墨九见蓝姑姑一直冲她眨眼睛,正搜肠刮肚想说几句感谢救命之恩的话,温静姝就有气无力地道:“昨儿听夏青那嘴碎的丫头说嫂嫂失踪了,静姝还惦念着,嫂嫂一个妇道人家,在这楚州人生地不熟的,遇上歹人可怎生是好?现得嫂嫂回来,静姝也就放心了。”

  “不打紧,不打紧,我这人命硬,从来只有我害人,还无人能害我。”墨九碰了碰帐子上垂下的流苏,又默默地听温静姝叮嘱了一遍往后在府中的生存之道,终于换了一个话题:“静姝与萧二郎成亲几年了?”

  温静姝抿唇,“三年。”

  “哦”一声,墨九的视线落在她肚子上,“那你为何没给他生个娃?”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惯常做这事。可温静姝的脸上并没有无法怀孕的妇人该有的酸涩与难过,她清冷的脸上安静平和,似是不想谈及这些事,模棱两可道:“我一个深宅妇人,也不懂得这些事。再说生孩儿也得看夫君的,由不得我。”

  墨九恍然大悟。

  这意思大概是萧二郎宠妾灭妻,很少与她配种,以至怀不上?

  墨九想到秋菊怀着孩子春风得意的样子,觉得要还温静姝一个人情,此事便好机会。

  于是,她一脸认真地教她,“静姝这性子得改改,太过淡泊。男人喜欢温顺的,柔媚的,你长得这样好,但凡肯放下脸哄哄他,那有借不到种的?”

  蓝姑姑“咳”一声提醒她,脸憋得通红,差点儿呕血。

  哪个小娘会把怀孕称为“借种”的?她这姑娘到底什么病啊!

  温静姝的脸色更白,“嫂嫂说笑了,静姝哪是能取丨悦男子的人。”

  墨九不知道以色相取悦男人在时下是一件下贱淫亵的事,只有勾栏里的妇人才会那般。她一门心思想帮温静姝夺回宠爱生下贵子从此走上人生的巅峰,她也就不欠他什么了。在墨九看来,既然那萧二郎是她温静姝的男人,不管用什么法子,抢过来都是正当的。

  默了一瞬,她道:“静姝,我有好法子。”

  温静姝对怀孕之事,并无兴趣,却耐着性子听。

  墨九回头看一眼,让夏青和冬梅两个小丫头退后一些,低低伏耳道:“萧六郎那里有一种药,叫逍遥散,可令男女情不自禁……我上次在尚贤山庄,用它做了好多大媒。不如你向他讨一些,嘿嘿。”

  这话意味深长,温静姝原就疼痛的胸口,抽搐了。

  她静静看着墨九,眉目暗淡,“嫂嫂,静姝有些乏了,想困一会,你也回去歇了吧。”

  好心好意为人出谋划策,却被嫌弃了,墨九从誉心院里出来,对温静姝这个人,还百思不得其解。

  时下妇人的思想,大多嫁人就是一辈子,温静姝就算与萧六郎相好,但与他成就姻缘的可能性也不大。既然如此,她不调教自家男人,也不管教小妾,甚至对生育之事都不大上心,这分明就在得过且过,那就是还想着萧六郎……可就算为了得到萧六郎,她也不该这样颓废,任由命运宰割吧?

  “哎哟我这脾气,人家配不配种,与我何干?”她拍了拍头,说服自己不背人情债,就把温静姝的事丢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和蓝姑姑在府中游荡。

  她先去老太太那里问了个安,顺了一包喜糖,被撵了出来。又去大夫人董氏那儿道了个吉祥,顺了一根甘蔗,再次把看见柱形物就头晕的大夫人气得倒在了榻上,然后才愉快地躲入女客们居住的院外大树上,啃着甘蔗听了半个时辰自己的八卦,夜幕便沉了。

  回去小院的路上,刚走过湖畔荷池,她就撵蓝姑姑。

  “姑姑,你先回吧,我想自个走走。”

  “不行。”蓝姑姑当定了跟屁虫,“留你一个人,我不踏实。”

  “可你踏实了,我就踏实不了嘛。”墨九瞪她,“我要过单身party。”

  “啪什么啪?”蓝姑姑脸上的褶皱又多了。

  墨九望天,用忧伤的语气叹道:“明日我就要嫁为人妇,今晚是做姑娘的最后一天,我想单独走走,思考一下人生和理想。”

  蓝姑姑:“……”

  她不愿意,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墨九。

  墨九为人其实很随和,虽然疯魔了一点,但在蓝姑姑看来,她是一个很好伺候的主子,不会随便发火,更不会打骂下人,比她见过的所有主子都好……可就是有一点,只要墨九决定的事儿,九头人都拉不回来。

  入了秋的夜晚,有些凉。

  墨九走在笼罩了一阵薄雾的湖畔,看夜下张灯结彩的萧府,别有一番滋味儿。

  当然,她不是来忧郁的,而是路过这里时,发现荷池中飘着一叶蓬舟。舟就靠在荷池岸边不远的四角凉亭下,随波光涟漪,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幽静。

  当然,她也不是来看风景的,而是舟里有馥郁的酒香与肉香飘出来,勾了她的馋虫。

  为了不气死蓝姑姑,她这才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先把她支开了。

  “喂,船上偷吃的人下来,我已经发现你了。”

  站在凉亭上,她探头朝舟上低吼。然后,目光落在了舟头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容貌,一头长及腰间的头发绸缎似的,披散在身后,白衣翩跹,像一只月下的鬼魅,带着一种奇诡般的色彩,让墨九不由深吸一口气。

  “是男是女?”

  那人慢条斯理,抬袖饮一口,一点点回头,声音有醉意,“姑娘在喊我?”

  墨九看清楚了,是一个男人。约摸二十七八的年纪,身量挺拔颀长。也许基于此处美轮美奂的景致,她虽然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却从他回头一瞥中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威仪。那是一种长期居于高位养成的行为习惯,似乎天生自带的尊贵光芒,哪怕她在亭子上,他在水中央,却如同他在俯视她。

  国公府里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号人?

  墨九看看天边远月,又看看薄雾蓬舟,问道:“你是人是鬼?”

  他静了一瞬,划着木浆将蓬舟靠岸,“是人是鬼,皆是有缘,姑娘可是要同饮一杯?”

  墨九先前以为是府里哪个厨娘或下人偷偷藏了东西,躲在这里吃独食,这才想分一杯羹,却没想到会是一个陌生男人。

  她戒备地稍退一步,半眯着眼观察他整洁华贵的衣裳,觉着他不像鸡鸣狗盗之辈,略略放心地吸了吸鼻子,“你吃的什么酒?”

  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梨、觞。”

  这个酒名有点格调,但墨九没有听过。

  她又问:“你吃的什么肉?好香。”

  他轻轻一笑,“桂花肉。”

  这个菜名墨九倒有听过,但从来没有吃过。

  她点点头,吸一口香气,“先说清楚,我吃了你的,可不会嘴短。”

  他一愣,遂又笑道:“以食会友,乃人间美事,何来嘴短一说?”

  “以食会友,说得好。”墨九是个彻头彻尾的吃货,对吃有一种天生的执着,几乎把吃当成了身为人类可以享受的一种至高快感。可大晚上的,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喝酒吃肉,好像也不妥当昂?她不由又有犹豫,可那人却悠然道:“桂花肉是临安名菜,楚州可吃不到这样正宗的。梨觞还有一个名字,叫萧氏家酿,寻常人也吃不到。”

  墨九承认被诱惑了。

  可她又不傻,哼一声,回道:“楚州吃不到,你怎么有吃?萧氏有家酿,我怎会不知?”

  她回敬的话很顺口,那小脆声顺着夜风荡入,竟有一丝娇憨地味儿。

  那男子笑了笑,“因为我带了临安的水,临安的肉,这才做得成正宗的临安桂花肉。”

  “你做的?”墨九瞪大眼,看怪物似的看他。

  所谓“君子远庖厨”,时下有身份的男人,可不会下厨。难道是她看错了他,或者这个是旧时代的好男人?

  不管为什么,她对会做饭菜的人,都有好感,“不错,真君子也。”

  他不以为意地拂了拂袖口,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萧家在百余年前,曾是酿酒世家。如今萧氏也有酿酒,但所产的酒或叫萧氏家酿,或叫梨花醉,都不再是‘梨觞’。只有一百年前陈酿在大梨树下的那一窖,方叫‘梨觞’。百年变迁,梨觞已不多,每一坛都贵若黄金,普通人自然不知。”

  墨九呵呵一声,“你这个牛皮吹得真精彩,差点就骗住我了。既然这样名贵,堪比黄金,萧家又不缺银子,为何独独给你吃?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中途并不插话,等她问质完,才安静地望着她道:“萧家的远亲,过来贺喜的。”

  这个回答很有水平,偏了,又像没偏。

  墨九知道萧家的三姑六婆远近亲戚很多,她入府这些日子,就没有把他们记全过。或许他真是萧家哪个比较得脸的亲戚,这才讨得了酒也未定?

  这样一想,她咽口唾沫,暗自决定为了吃,先放下智商好了。

  “既然你盛情相邀,那我就勉为其难。”她也不怕在萧家真会遇到什么歹人,不再犹豫地踏上蓬舟。

  那人很有风度地一手挑灯,一手虚扶住她,“请坐。”

  望盯面前的男子,墨九想:若萧六郎是一个禁欲系仙气冲天疏冷偏执的坏男人,那这个家伙就是一个温和系沉稳端方君子如玉的好男人——当然,这个好与坏的界定,对她来说很简单,因为萧六郎并没有告诉她萧家有这样的好酒。

  墨九盘腿坐在船的这一头,那人坐在船的那一头,中间放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摆了用荷叶裹好的桂花肉,还有两三个其他的下酒菜,两只碧绿的杯子盛满了梨觞,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格外勾人。

  “姑娘姓甚名谁?为何独自在此?”那人为她斟一杯,问道。

  “不好意思,我只是来吃喝的。”墨九很淡定,“说了不嘴短。”

  他错愕一瞬,轻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勉强,只细心为她夹菜斟酒。

  大抵这就是美人儿的福利,可以引无数优秀的男子竞折腰。

  月下薄雾,湖上泛舟,墨九吃喝得很舒服。池中的荷花谢了,一些残梗上挂着枯萎的花蕾垂下头,碧绿碧绿的叶子在暗夜下像一张张黑褐色的绸布,亭子上大红的灯笼,与府里喜气融为一体,水舟之间,波光浅浅,荡漾涟漪,风情怡人。

  她不时点头,很专心很认真在吃,不知他是谁,也不问他是谁,这样的感觉很放松,“这梨觞果然香醇,是我吃过最好的酒。只可惜……”

  她晃了晃酒坛,再叹一声,“见底了。”

  “你还想喝?”他轻声问。

  墨九舔了舔嘴角,洒脱自在的样儿,清纯如稚子,又艳丽如妖狐,眼眸亮晶晶的像含了两汪水波,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风情看人,自己却全然不知,只压着嗓子追问:“可有法子再搞一坛?”

  “有。”他答。

  “那敢情好啊。”墨九惊喜。

  他拨开空掉的酒坛,望一眼湖面上的月下水波,“你这样大的胆子,就不怕我是坏人?”

  “没事啊。”墨九严肃脸,“刚好我也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墨九虽然会坑蒙拐骗,却从来没有想到这样尊贵雍容的男子,也会学人家去偷。

  两个悄悄下了船,沿着湖边走到一个种满梨树的院落,偷偷潜了进去。

  这个时节梨花早谢,梨子未熟,一颗颗青涩的果子挂在树上,带着一种青爽的果香儿,耽中梨树枝繁叶茂,把院子衬得很是幽静。一片梨树之中有一条铺了青台的小径,通往院落的最中间,垒有一个像祭台似的青石圆坛,坛中生长着一颗三人合抱的巨大梨树,非常壮观。

  墨九站在树下抬头望,“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梨树,这得长多少年?”

  他也看着梨树,却不答话,“天下梨树,唯它第一。”

  转头一瞥,墨九嘿嘿笑着,“别矫情了,酒在哪里?”

  他指了指面前的梨树,“这便是梨觞的酒窖。每一年梨花开放的时候,萧家人就会把新鲜的梨花采撷下来,风干带入酒窖,用以储酒,增加梨觞的香醇,这梨觞已经陈了一百年,也享用了一百年的梨花相侍,故而,它叫着梨觞。”

  一百年……

  墨九叹为观止。

  这样的东西,莫说偷,便是用抢的,她也要搞一坛。

  然而梨院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其实墨九有些怀疑,比黄金还贵的梨觞,居然没有人在看守。

  但人活着有时候得乐观一些,今日有吃的,她从不操明日的心。

  两个人下到酒窖,一人抱了一缸梨觞出来,又回到凉亭下的蓬舟,对坐而饮。

  所谓好友得共同干些坏事方能上升友谊,墨九对此深以为然,有了这一趟偷酒之行,两人的关系明显进步了许多。

  淡淡的酒香,湖上的波光。

  微风吹来,树叶儿簌簌地响。

  这是她吃得最开心的一回,酒过三巡已微醺,不由仰起脸看他月光下的脸。

  “你说萧家若发现百年家酿没了?会怎样?”

  他喝口酒,神色迷离,“恐会痛哭一场?”

  墨九眯眯眼,打了个酒嗝,点头道:“好花需要好人摘,好酒需要好人抬,咱们喝他们的酒,这叫……缘分,是看得起他们家祖宗……的手艺,他们有什么可哭的?来,干一杯。”

  他静静与她碰杯,各自饮下,又谈起临安的美食,还有他吃过的珍馐佳肴,把墨九馋得唾沫一次次往肚子里咽,直喊终于找到了知音,又愉快地干了三杯,“吃货多,知音少,谁吃盘中餐,粒粒皆是宝。来,为了替萧家排忧解难,干掉百年家酿,干!”

  他笑道:“民以食为天,无人不好吃,干。”

  “哈哈。”总被人骂做吃货的墨九,一直觉得吃才是人类最伟大的艺术情操,是推动人类文明的动力之源,于是与他一唱一合间,又拈一片桂花肉入嘴,泄气道:“只可惜吃了这一回,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吃得到了。”

  他轻饮慢斟,“荣朝之美食,尽在临安。姑娘若有一日到临安来,我带你吃遍美食。”

  这句话墨九爱听,她半睁半闭着半醉的眼,“此话当真?”

  他平静地看她,“自然当真。”

  墨九又道:“君子一言。”

  他望向湖心,眉峰微微舒展,“驷马难追。”

  “好,一言为定。为了吃,我是一定会到临安去的。”时下的酒都没有后世那般重的酒精含量,但墨九吃得不少,声音不知不觉软下来,不仅上了头,还上了情绪,“我告诉你啊,你可千万别骗我,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讨厌人家骗我。曾经有一个人,他告诉我说,他老家有一种臭豆腐,很好吃,说放假回去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带来。可他食言了,没有给我带。你猜后来,他怎样了?”

  他的目光水波似的流连在她的脸上,眼里有温和的笑意,“怎样了?”

  墨九道:“我让他吃了半年的水煮白豆腐……不准放盐。”

  想到过去的事,她哈哈大笑,他却没有笑,慢吞吞将手上佩戴的指环取下,递到她的面前,“以此为信物。你若到临安,可拿着它到……朱雀街找我。”

  “好,临安再聚,以食会友。”墨九愉快地应允着,脸上映出一层朦胧的秀美,可咀嚼着美味的桂花肉,她又想到一件事,定定看他,“你还没告诉我名字?我到时候找谁去啊?”

  这时,一片黄叶刚巧落在她的头上。

  他伸手为她取下,考虑一瞬,才用舒缓的声音道出两个字,“东寂。”

  墨九看着他取落叶的手,“哦”一声,认真问:“这名字好奇怪,那你哥你弟是不是叫夏季,春季,和秋季?”

  他笑着摇头,把她的手拿过来,摊开手心,就着月色一笔一笔写,“东寂。”

  他的手指很温暖,慢条斯理的动作也格外温柔,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也会害羞,他写字时手上痒痒的触感,让墨九惯常的厚脸皮,有一些红烫。

  于是,她趁着他写名字的时候,偷偷把一团荷叶包着的桂花肉揣入怀里,然后问:“冬季,你会武功吗?”

  他一愣,“不会。”

  墨九点头:“那就好,我也送你一个东西。”

  他饶有兴趣的看过来,可墨九摸了好久都没摸到什么好东西,罗盘她是舍不得送他的,她总不能学着济公和尚在身上搓一粒泥送给他吧?揉着额头想了想,她突地想到在尚贤山庄拿的弹弓,做个顺水人情就递了上去,“可辟邪,可杀人。为了以食会友,你好好活着等我。”

  “好。”他声音很轻,“我在临安等你。”

  ——

  宿醉的夜晚,墨九的脑子一片混乱,头痛欲裂。

  次日凌晨,她被蓝姑姑从睡梦中摇醒的时候,想起昨夜喝酒的经历,有一种做梦的错感。

  可她的枕头下确实放着一个指环,证明梨殇、桂花肉和东寂,都真的存在过。

  她翻个身,拿被子蒙住头,将蓝姑姑隔在外面,“让我再睡一会儿,天都没亮。”

  “姑奶奶,今儿什么日子,还等天亮哩?仔细被人笑话死。”

  “谁爱笑就笑去罢。”她瓮声瓮气地道:“等她们笑完,你只管去收份子钱。”

  蓝姑姑哭笑不得,却容不得她装懵,喊了夏青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把她拉起来,沐浴更衣。

  今儿是她的好日子,这沐浴的水蓝姑姑熬了一个晚上,极有讲究,水里有柚子,还加了些她喜欢的花草和竹叶松木,她说姑娘出嫁都得这样洗,方可除去邪秽之气,将来早生贵子,世代繁荣。

  墨九不信这些,但被她们放浴桶里一丢,温度适宜,舒服的一叹,睡得也就更安稳了,眼皮都懒得抬。蓝姑姑拿小绒巾子在她肩膀上搓,她就背靠着浴桶,蓝姑姑在她背上搓,她就趴在浴桶,完全一副任由宰割的鸵鸟样。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托着她泡着水,蓝姑姑拿木梳将她黑亮的长发,从上到下,慢慢梳理。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她一边梳一边念,墨九眯着眼睛懒洋洋听着,慢慢品出了一丝哽咽和抽泣。

  “哭什么?”墨九瞌睡醒了,半眯着眼转头,“办喜事,又不是办丧事。”

  “呸呸呸!”蓝姑姑哭腔变成了嗔腔,在她光裸的背上重重一拍,见她嫩白的后背红了一团,知道下手重了,又抹了抹眼泪,赶紧去替她揉,吸着鼻子的声音,变回了哭腔,“姑娘家出嫁,原本该娘给梳头,可你娘的病……”呜咽一下,她嗓子都哑了,“姑娘,你家里无父无兄,没有娘家人撑腰,往后在府里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你须记得,凡事要忍……”

  墨九很清楚蓝姑姑是真心疼她的,虽然这货爱哭了一点,二了一点,但确实是她在这个世道为数不多的,值得完全信任的人。于是,她看着蓝姑姑红通通的眼,乖巧地“嗯”一声,点头道:“好,我会忍着的。谁惹我,我就搞谁,绝不去搞他全家。”

  “呜……天啦……”蓝姑姑难得见她乖顺,心刚一软她又发疯,不由硬起心肠,哭着教育她:“这世道不是穷人的世道,更不是妇人的世道。姑娘,嫁了人,就得认命,不许再三心两意……昨夜你与那男子在舟上吃酒,这事若是传出去,没得坏了名声……”

  没想到蓝姑姑居然会跟踪她。

  一时间,墨九对她刮目相看了,“放心,我不会留下半点名声,任人去坏。”

  蓝姑姑:“……”

  萧大郎虽然病着,但娶亲这样的大事,萧家还是很讲究的。四乡八里的亲眷来了,萧氏子弟朝中的同仁,商场上的故旧,也都来了,拖家带口,恭贺声声,数百桌的流水宴热闹而大气。

  墨九的新婚之礼,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的。太阳刚出现在天空,敲锣打鼓的乐礼就开始了,沿着无处不见的大红“囍”字,缀满了绸花的喜轿绕着国公府外的长街走了一圈,数十台嫁妆,排成两行,惹了整整一街人的眼。

  “这哪家的姑娘,出福气了,瞧瞧人家这嫁妆……”

  “出什么福气,萧家长孙……那是福气吗?你家姑娘嫁他去,乐不乐意?”

  “我倒乐意,可萧家不乐意。”

  “听说这小寡妇都嫁三次了,终于好命一回。”

  “唉!不晓得萧大郎……会不会被她克去。”

  “克去了,这喜事换丧事,国公府不又得排大宴?”

  外面窃窃私语的声音,墨九都听不清,她昏昏欲睡地花轿里颠了一会,又回到萧宅的大门。轿门一撩,如花婆牵了她的手下来,门口有两个喜婆托着盛有谷子、豆子、果子和米的簸箕,在花轿四周抛撒,里里外外都不放过。果子一滚地,一些小子就哄笑着去拣。喜婆欢天喜地,一边撒谷米,一边说吉利话。

  一撒荣华并富贵

  二撒金玉满池堂

  三撒三元及第早

  四撒龙凤配呈祥

  墨九盖着头,但谷米劈头盖脸一顿砸,落在脚下,她也都看得见。

  想想,不由好笑。结婚不应该是漂亮的小花童,撒着满天的玫瑰花瓣吗,怎么变成了谷米?

  五谷撒完,她盖头下的脸,已有些不耐烦。

  好不容易被牵入喜堂,还有烦事——拜堂。

  左右就这一遭,她也懒得拧了,由着喜娘牵引,提线木偶似的走来走去,情绪莫名又兴奋起来——考古的人,还有比亲历古代婚礼更有意义的体验吗?于是,这货完全把婚礼当成了游戏,就像去云南傣家过泼水节,去泸沽湖玩走婚一样,权当玩票的性质。

  “牵巾子哩!”

  如花婆喜气洋洋地喊着,递给墨九一条红绸布带,在她的唱声里,钟鼓乐之,人群却安静下来。

  墨九好奇的捏了捏红绸巾子,不晓得红绸的另一头牵着的人是谁……萧大郎病了,谁会来替他亲迎拜堂?

  这般与她牵着,该不会是一只公鸡嘛?

  在她的猜测中,拜了天地祖宗高堂,又听见如花婆喊,“夫妻对拜——”

  她被喜娘掰着肩膀转过来,抓住红绸的手狠狠一紧。

  不是她紧张,而是她想扯紧一点,让对面那人站过来,她瞅是谁。

  可那人不上当,纹丝不动,反把红绸巾子放松了。

  墨九恨恨咬牙,好奇得很,又不敢揭盖头,只盯着对面男人的脚。

  与她绣了鸳鸯的红绣鞋不同,那是一双短革皁靴,嵌了金线的靴头,分明是黑色的,她视线可见的袍角,也并非大红的喜服,还是黑色的,对面只有从他的臂弯处,垂下的一截红绸巾子……不穿喜服,证明他不是萧大郎,只替他行礼而已。

  趁着夫妻对拜躬身行礼的当儿,她牵着红绸“站不稳”,脑袋便撞了过去。

  那人一只手扶住她,袖风微拂间,她嗅到了薄荷清香味儿。

  “萧六郎?”她低低喃喃,“你不是病了?”

  喜堂上人声鼎沸,除了萧乾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可他没有说话,慢慢放开扶住她的手,与她保持距离。

  “送入洞房!”如花婆越来越兴奋,声音也越发尖利。

  墨九由着萧乾牵着红绸巾子走在前,带着她走,心里却在寻思,萧大郎连大礼都行不得,洞房肯定也没戏……那萧六郎该不会帮他大哥把人生大事也一并解决了吧?包娶媳妇儿,还包生娃?

  这么一想,她觉得逗,“噗嗤”一声笑了。

  萧乾脊背僵硬着,顿了下,她一个不察就撞在他背上。

  “轰”一声,看热闹的人只觉好玩,都跟着大笑。

  墨九撑着他宽阔的后背,慢慢退一步,却听他道:“嫂嫂仔细脚下。”

  一声“嫂嫂”清冷疏离,像从九霄云外传来,与现场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墨九扁了扁嘴巴,觉得他这会儿的表情一定不像参加婚礼,而是像在办丧事……只不过她想不明白,依萧六郎在萧府的地位,若非他本人自愿,谁又能强迫他代行大礼?

  她哼一声,又靠近些,低低问:“闷骚!莫非你暗恋我?”

  萧乾还没有回答,她的背后就有人高声大喊:“慢着!”

  那是一个小子的声音,带了一丝男孩刚变声的稚气与沙哑,“萧大郎这就娶妻了,难道我姐就白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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