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药膏
这么正式吗?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关上门走进来,他吞咽一下口水,觉得自己手脚都有些发紧。
空气中弥漫着刚刚洗过澡之后芬芳又湿润的气息,时亭州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变了质,不过他经过一整天高强度训练的大脑已经降低了转速,无暇他想。
时亭州走到床边坐下,有点迟钝地把上衣脱掉了。他微微仰头,很淡定地看着顾风祁,“谢谢啊!”
真的没什么别的,只是同学之间相互上个药而已。
顾风祁单腿跪在床沿上,打开那个浅棕色小瓶,把透明的药液现在自己掌心倒了一点,搓热之后揉上时亭州的肩膀。
药液有些凉,但是替他上药的那双手又温热,药液随着揉搓的动作一点点渗进皮肤里,一点点酥痒的感觉一直从左肩漫到左心口的位置。
时亭州偏了头,去看窗外。
窗外什么都没有,天色渐晚,是混沌的空空茫茫的一片。
时亭州心里面也是空空茫茫的一片,五感当中除了触觉,其它的知觉都逐渐钝化掉。
是因为太累了吗?
时亭州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怎么了?是在发呆吗?”顾风祁单膝跪在床上,要比他高出许多,低着头看他的时候睫毛也垂下一个角度,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顾风祁掌心的温度一直传到时亭州肩膀,虽说人体明明都是三十七度,但那温度却莫名烧的时亭州有点心慌。
是因为药膏和摩擦生热的缘故吗?
时亭州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倾身把床头柜上放着的游戏机抓过来了,试图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摁下游戏机开关,“叮铃铃”一阵启动音乐,顾风祁凑过头来看,“这是在玩什么?”
手里拿着游戏机,时亭州觉得自在很多,一下子就放开了,“环塔岁月!开学之前我打通了雪原副本,是不是很厉害!”
环塔岁月是一款全仿真模拟的战略游戏,顾风祁很早之前就有所耳闻。不过他从来没有玩过,自然也无从评判“打通雪原副本”是不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但是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那双“噌”一下就亮起来的,神采奕奕的眼睛,还是违心地点一下头,“嗯,厉害。”
药也上的差不多了,两个人干脆就在床沿上并排坐了,两颗湿漉漉的脑袋凑到一起,开始打环塔岁月。
环塔岁月的最新版本就更新到雪原副本,这款游戏是随着帝国疆域的扩张而不断进行升级的,现在帝国的军事行动受阻于雪原,所以副本也就开到雪原截止。
时亭州在菜单页面点了一下【新的征程】这个选项,从头开始再来一次。
环塔岁月的第一个副本是海顿荒原,海顿荒原中最困难的一个关卡是稻城之役。
顾风祁的父母就牺牲在那场战役。
因此当显示屏幕上出现莽莽一片草野,荒原上空掠过无数僚机和隼的时候,顾风祁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时亭州熟练地操作,布防,调整人员分配,很快就通过了第一关,把漫天的僚机和隼从高空中狙下来。天际线处夕阳缓缓落下,殷红的颜色染透了原野。草野遍地是被子弹和火药犁开后留下的痕迹,陨落的僚机和隼歪斜在蒿草之中,机械零件散乱地落了一地,上头徐徐升起黑烟。
除了成功击落的墨菲斯,还有牺牲的帝国军人。
染红了海顿荒原的,除了夕照,还有帝国军人的血。
游戏界面上弹出一个半透明的弹窗:
【恭喜您,取得了第一场战役的胜利!】
这条弹窗之后是一些更详细的游戏信息,时亭州指尖戳着屏幕慢慢往下滑,一边快速浏览一遍小声嘀咕,“弹药消耗量,67,歼敌数目,僚机217架,隼37架,战损比,7:1”
时亭州抱着游戏机分析地很认真,“嗯,战损比稍微提高了一些,看来这次的策略比上一次的要更好一些”
之前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看着的顾风祁突然开口了,“虽然7:1已经算是很高的战损比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顾风祁的眸色幽黑,“在这7:1里面的每一个1,对于某些人来说都是不可替代的唯一?”
时亭州愣了一下,放下游戏机。
他没料到打个游戏而已,居然不知道为什么触动到顾风祁,让他说出这么深刻的话语。
深刻,让人心里面腾升起某种难以描述的情绪,有点茫然,有点无力,有点浅淡的伤感。
时亭州把这句话在脑海中回味了好半晌,然后转身,面对面看着顾风祁,直直望进他幽深的眼眸,“是,我相信在战场上牺牲的每一个战士,他们都是不可替代的,都是鲜活的生命,是父母的孩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儿女的父亲,是机械冰冷的数字所不能估量的东西。”
“可是人类如今的生存的确是依靠着无数人的牺牲,这样冷冰冰的数字堆砌换来的,”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眸色温润平和,“我们将来也可能会成为这些数字中的一个,可是有人会记得我们,而且我们的牺牲也不会是枉然。”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像是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包裹住了,一种让他战栗的熨帖感从心底一点点漫出来,让他深邃的眸底染上一层浅淡的水汽。
“嗯,你说得对,”顾风祁微微垂了眸,指尖在时亭州的床单上轻轻划过,画着无意义的圈,“但是有些时候还是会难受。”
顾风祁是个很少会示弱的人,实际上他很强,给人留下的印象永远是“从容不迫”,“志在必得”一类的。
今天这样的顾风祁很难得,可能是一整天高强度的训练撬开了他无坚不摧的壳,然后一个滚烫的热水澡又泡出了他柔软的芯子。
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再强悍,也会有脆弱的某个时刻。
“怎么啦?”时亭州面上带着一点浅浅的笑,那笑容里面带着一种类似于怜惜的亲昵的情绪。
他微微倾身,搂住顾风祁,把下颌搭在顾风祁的肩膀上,然后伸手缓慢而温柔地拍着顾风祁的后背,“难受的话,说出来应该会好一点,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看。”
顾风祁被时亭州搂住,他一时间有些僵硬。
脊梁骨板正挺直了太长时间,都快忘了到底要怎么放松了。
顾风祁在时亭州的气息缭绕中适应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有些犹疑地伸手环住时亭州的肩膀,也学着时亭州的样子把下颌放在他的肩上。
很奇妙温馨的感受。
顾风祁已经记不得他有多久没和别人拥抱过了。
七岁之前他很少能和父母见面,七岁之后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
父母牺牲之后,环塔的政策很照顾他,父母的战友们也对他很好。他享受着优越的生活条件,受到良好的教育,偶尔和一些叔叔伯伯一起吃饭,谈心。那些长辈们都是很厉害的人物,高瞻远瞩,功勋卓著。他们偶尔会拍拍他的肩膀,偶尔语重心长,偶尔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可是那些都是作为长辈的姿态,而在顾风祁有限的人生经历中很少有这种安抚意味比鼓励更强烈的肢体接触。
顾风祁抿了下唇,他感觉喉间莫名有些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确实说不出什么来。
环塔的孤儿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当年稻城之役有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名帝国军人牺牲,如他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并非他一个人蒙受着失去至亲之人的悲痛,全帝国有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个家庭与他同样悲伤。而他自己的伤悲在这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分伤悲的面前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顾风祁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人不能老是沉溺于过去的伤痛无法自拔,路是往前走的,所以人也要向前看。所以除了某些漫长失眠的夜晚,顾风祁会想起那个遥远时点的海顿荒原和他已经面目模糊的父母之外,他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跟时亭州提起这件事情的必要。
像是在哭诉自己的悲惨,怪没意思的。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伤口会结痂,老树会开出新花。
所以顾风祁只是下颌在时亭州肩上轻轻蹭了蹭,并没有开口说话。
时亭州感受到了顾风祁的动作,他的下颌在自己肩上蹭了蹭,小猫似的,有点痒,蹭的时亭州眉眼弯弯,笑了。
“没事儿,有我在呢。”
分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又好像什么都解释地通了。
无论过去,现在,与将来,无论艰难,困苦,流血,牺牲,我都会在你身旁。
面前少年的皮肤干燥温热,气息清新温和。
这个坚定有力又温柔纯粹的拥抱,还有那句“有我在”,似乎都让前路变得值得期待了。
顾风祁抱住时亭州,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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