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妖道

要让姜少泽点评的话，他会说江牧云是个运气很差的妖道，或者说，运气差到了极点的农民起义军领袖。

        事情还得回到晓朝，嘉隆帝时期。

        在嘉隆帝秉政时，有一个著名的道士，名叫江行空，这个人的人生算是一段传奇。他少有才名，十一岁便中了童生，十五岁中了举人，即使是后来的晓朝第一才子唐沐也比他晚了一年。但在那之后的进士试，他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屡试不第直到四十二岁。

        就姜少泽听说过的，其中有一次他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却在起身上厕所时被风吹翻了笔架导致整张试卷糊满了墨水，另一次他交卷的时候绊了一跤，试卷被他撕成了两半。要说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江行空排第二，其他人会蜂拥着往第三第四挤。

        四十二岁的江行空一事无成，只有膝下一个幼子还体弱多病，这个时候的他突然像是开了窍，也像是脑子被门挤了一样，决定去九仙山出家。这一去，短短的三年，他便以昙扬子的名义回到了人世间，从一个薄有文名的才子，变成了一个手段高超的道士。

        当然，道士就不能考科举了，但他也不需要考科举，他四处展现自己的道法高深，很快就进入了嘉隆帝的视野。嘉隆帝满脑子长生成仙，这位有着真材实料，手段高明，又不会和其他正版天师一样表示没有长生之法的道士对他来说就像久旱逢甘霖。昙扬真人的名号很快就在内宫中宣扬了起来，而他也确实干了许多不得了的事情。

        嘉隆帝曾经感染重病，太医束手无策，但昙扬子一来，甚至没做什么，嘉隆帝便恢复了健康。此外种种，甚是奇妙。姜少泽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也和他见过一面，昙扬子不像妖道，倒是像个温柔可亲的邻家大爷，至少比嘉隆帝像个爷爷。他摸摸姜少泽的头，小声说：“小殿下贵不可言。”

        当时皇子们的夺嫡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中，姜少泽不觉得自己和自己基本透明的父亲会有什么贵不可言的未来，说不定煮福禄宴还得嫌他们父子肉太少。昙扬子就像知道姜少泽的想法一样，避着别人对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姜少泽慌得要命，他是第一次看老人家对着自己磕头，生怕对方伤着腰或者磕出什么好歹来。

        昙扬子对他笑笑，然后说：“殿下未来，请一定要好好对贫道那不争气的孩儿。”

        之后一年，嘉隆帝疯得更彻底的时候，让昙扬子立刻给他整出长生不老药来。昙扬子俯首叩头，说长生不老药不是人间能有的，他必须回到天上才能把药带回来。嘉隆帝给他三个月的时间回到天上，于是昙扬子斋戒沐浴，在所有人面前演出了一场白日飞升的好戏。

        再也没有回来。

        嘉隆帝本打算杀了昙扬子九族，但他毕竟还是有些害怕，于是只是将昙扬子的儿子江牧云流放到岭南。等到姜少泽登基两年，国家未定，又正好遇上百年难得一遇的蝗灾时，岭南爆发了一场宗教起义。而起义的首领，就是人称小昙扬的江牧云。

        作为21世纪青少年，姜少泽恨不得自己亲手推翻这个封建腐朽的王朝，但他是皇帝，他不仅不能推翻，还得派兵去剿匪。澹台鸿在应对北戎无法调兵，不过那时候禁卫军实力已经小成，姜少泽干脆调禁军剿匪，并且一道秘旨告诉禁军统领葛贤斌，叫他以招抚为主。

        葛贤斌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几个月后他传来消息说已经成功诏安了所有人，并且把江牧云给押送到了京城。姜少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昙扬子托他照顾的儿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同龄人。

        江牧云在岭南熬日子，二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是四十多，见到姜少泽的时候连话都有点说不清。姜少泽好吃好喝养了他两个月江牧云才终于被调理了过来，听他讲述造反过程的同时姜少泽不得不承认，这位确实是个人才。

        原来他到了岭南之后，发现那里苦热，人多死于瘴气和疟疾，他有家传的医方，所以就开始治病救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医好了多少人，但恍然醒悟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已经是岭南的活神仙了。

        但江牧云不想当神仙，神仙没什么好的，他的阿爹变成了神仙之后整天神神叨叨，说着各种各样时也命也的话。他继续治病救人，并用自己的那点影响力去劝人向学，劝人耕织，他根本不想当神仙，只想当个好人。慢慢的，岭南道的官员也开始注意到了他，请他进府清谈道法，江牧云最讨厌这个，可是他们给钱，给很多钱，为了给人治病早已一贫如洗的江牧云需要这个。

        他爹是昙扬子，他对道法也很有了解，总能哄得岭南官员们慷慨解囊。他们为他造了一个道观，不少被苛捐杂税逼得活不下去的人就把田地投献到道观里，或者把自己给交到道观里。又过了几年，蝗灾发生，和饥寒在一起的是瘟疫，岭南道的官员们把平头百姓赶出了城，自己在城内高枕无忧。

        他们请江牧云到城里避难，江牧云带着几个随从打算劝说他们开城放百姓进去，但那几个随从把官员们全杀了。血溅在江牧云脸上，随从们跪下对着江牧云磕头，他们说活不下去了，他们说不如反他娘的。

        江牧云打开了城门，拿岭南官员的钱找药商买了大量药材，药商们也怕自己被起义军砍头，所以从各地调药材过来。江牧云成为了小昙扬，小昙扬和他的泥腿子军队们席卷了整个岭南。

        江牧云起义的时候，姜少泽刚刚救完江南道的火还没休息几天。江南水患人或为鱼鳖，还有外国人——晓朝叫他们红毛鬼——险些打进来。他又因为疲劳过度一场重病，人差点没过去，甚至得躺在床上看岭南乱成一锅粥的奏折。

        后来江牧云起义结束了，他强撑着病体爬起来接见了被抓来的江牧云，看到他身体不好的江牧云结结巴巴地写了一个药方，里面用到岭南的一种草药。姜少泽让太医看了，没问题，煎药服用之后不久就轻松了很多。第二次接见的时候江牧云跪在地上说他献上药方不是为了自己保命，而是求陛下不要对造反的百姓大开杀戒。

        “陛下是个好陛下。”他小心翼翼地说。

        姜少泽叹气，他说朕觉得朕还不够好，要是真是个好陛下朕就不会让岭南的百姓活不下去。江牧云一着急就站起身来，然后一头撞在了姜少泽的椅子上，姜少泽还以为自己自我批评两句江牧云就打算死谏，还吓了一跳，然后发现对方只是腿跪麻了。

        他好好思考整理了对岭南的策略，岭南道乱成一锅粥的根源还是在于不合理的制度。姜少泽毕竟是一个有着成熟人生观的人，对于农民起义和官逼民反的看法比较21世纪。当荊太傅……其实后来应该叫荊阁老，但他和对方单独相处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叫他老师。当他前来皇宫拜见，请求姜少泽不要对岭南百姓过于苛刻的时候，姜少泽已经拟订了一套应对方式。

        荊太傅看完之后狠狠批判了一通，说他幼稚，不成熟，想当然，转眼就兴冲冲地开始整理和完善姜少泽的想法。可惜江牧云是不能留了，小昙扬子毕竟是造反的头子和旗帜，所以姜少泽给了他另一条路，他问江牧云要不要改头换面，然后出海当传教士——道士的士。

        江牧云没有推辞，多少也是存了点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心思。姜少泽是真的打算让他派上用场，给他安排下西洋的船是从外国人那里缴获来的，还安排了不少忠诚有能的水手。他本来觉得最多也就是一两年，江牧云就能回国，之后再做安排，没想到江牧云这么一走，就是七年。

        而七年之后回来的，是一个船队。

        如果说这是一本传奇小说，那主角或许应该是江牧云吧，姜少泽偶然会这么想。江牧云离开海湾之后就遭遇了台风，连老牌水手都没想到这个季节这个地方还会刮台风，然后船只迷失了方向。干脆顺着一个方向一路往前的江牧云，随着不断在找到路之后迷路，找到路之后再迷路，成功环游了地球一圈，甚至发现了新大陆。

        姜少泽不知道该说他是幸运还是不幸，你要说是幸运，江牧云这一生往往事与愿违，但你要说不幸，他还活下来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江牧云怯生生地说自己已经成为了几个小国的国师，几个小部落的庇护者，几个小宗教的天师。姜少泽有些无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真是个妖道。

        妖道之后的日子长期滞留在京城当外交部翻译官兼发言人，时不时还会有小国家的人送信给他，问你什么时间给我们女王当面首啊。姜少泽看他欲哭无泪的样子，有些同情，也有些羡慕，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生，是他很难体会的——姜少泽也不大想体会。

        不过最主要的是，姜少泽觉得自己起义没那么容易失败，他有些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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