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那一晚的梦境很沉很沉,苏渺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沉到了深深的谷底。
她梦见了林茜熙,梦见她和她的朋友们对她施加的一切恶行…甚至她都记不住她的模样了,但是她的嗓音,她的指甲,她揪住她头发的力度…却是那样深刻。
她已经很多年,都没再触及这样的梦魇了。
后来林茜熙的脸消失了,变成了周怡璐的脸,又变成了很多很多人,站在黑暗的阴影里望着她。
这一张张的脸,没有五官,只是脸,没有情绪,全然麻木。
然而,这些没有五官的人,交织成了一张大网,彻底将她网住了,他们没有名字,是一群乌合之众。
没有五官,却面目狰狞。
苏渺鼓起勇气,在黑暗的原野里狂奔了起来,远远地将这些人甩在了身后,朝着远处那一点些微的光芒跑去。
迟鹰就在光的尽头,他的脸一般陷入了光里,对她伸出了手。
“等等我呀!”“迟鹰,你等等我呀!”
“我就要追到你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然而,就在她即将抓住他手的那一刻,苏渺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拉了回去。
她回过头,看到了那个令她无比恐惧的黑斑男人——徐尧。
自称是她亲生父亲的男人。
他也是那些乌合之众的一个,但他有脸,有五官,是最具象化的恐怖。
苏渺被他拉扯着,拼命去够迟鹰的手,然而一回头,却发现迟鹰身边站着宋言欢。
他们俩就这样站在光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在那一刻,苏渺所有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她再也跑不动,追不动了。
丧失勇气的人,是追不到光的。
……
苏渺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去抱身边的男人,才想起来她并不在临江天玺,而是在原来的家里。
迟鹰也不在身边,今天是工作日,他在京城,只有周末才会回家。
苏渺颤抖地抓起床柜上的手机,什么都没想,给迟鹰拨了一个视频通话。
迟鹰也很快接听了视频。
“迟鹰,你在吗?”
“我在。”
视频里环境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直到男人摸到了墙边的夜灯,她才看清他。
他睡觉不怎么爱穿睡衣,整个上身都赤着,黯淡的暖橘色灯光笼着他麦色的皮肤,胸肌线条流畅,锁骨也很漂亮。
他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很显然,困得不行,慵懒的样子越发显出几分欲色。
“迟鹰,你睡着了吗?”
“我的大小姐,现在是凌晨三点。所以是的,我睡着了。”
“对、对不起啊。”
“怎么了?”
“我做噩梦了,好可怕的噩梦。”
苏渺坐在床上,乌黑的长发凌乱地垂着,都垂到了腿上,“我梦到林茜熙了,我好久没梦到她了,最近有个学生,她也被学校的坏女生和坏男生欺负,我一直在想办法帮她…”
迟鹰索性起身去厨房接了一杯水,来到床边醒了醒脑,认真地听她语无伦次地倾吐。
苏渺看着视频里的男人,看到了他脸上的倦色,尽管他有控制着保持清醒,但明显他很困了。
迟鹰应该时常熬夜,每天除了公司繁杂的事务之外,还要管着好几个研究部,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峰会、科技研讨会…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晚打扰你。”苏渺说着就要挂断电话。
“你最近都有课吗?”迟鹰想了想,提议道,“或者请个假,下周来京城跟我睡一段时间,你男人专治噩梦。”
苏渺笑了起来:“不要了,有课的。不瞎聊了,你快睡觉。”
“不困,还能陪你再聊聊。”
苏渺眷恋地看着视频里的男人:“迟鹰,给我看看你旁边。”
“嗯?”
迟鹰将视频扫了过去,让她看到了那张深蓝色大床,“床上没有女人。”
“哎呀,哪个看女人嘛,只是随便看看你住的地方。”
迟鹰薄唇绽了绽,似笑非笑道:“好玩了,你还检查我,我们之间谁的信誉值更低,某人忘了?”
“我没有!”苏渺赶紧将手机摄像头对着自己的床,“给你检查吧。”
然而就在她侧过身的时候,蓦地看到窗边出现了黑斑男人的脸,吓得惊叫了一声,手机也掉在了地上!
再看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窗外只有摇曳的树影和灯影。
但那幻觉…却如此的真实,太真实了!就像她每次看见他一样逼真!
近在咫尺。
苏渺战战兢兢地重新捡起了手机:“迟鹰…”
迟鹰的心都揪紧了,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消:“怎么了?”
“我刚刚看到窗外的树影,还以为是个人,吓到了。”苏渺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好吓人哦。”
迟鹰皱着眉头,沉吟了很久,问道:“刚刚…是出现幻觉了?”
“嗯,是树影啦,迟鹰,你别管我,你好好做自己的事情。”
“我周五晚上回来,还有三天。”
“唔,好。”
下午,苏渺没有课,在学校的图书馆帮导师做文献梳理,秦思沅给她打了个电话——
“宝贝,周末去鹧鸪山滑雪泡温泉,我和我哥,把迟鹰叫上,我也把季骞叫上,我们一起去。”
“你们彻底和好啦?”
“算是吧,不知道好没好,反正我隔三差五去他家睡觉就是了。”
“这还不叫好?”
秦思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准,男人的心、海底针,他可不像迟鹰那么坚定有自信,他真的太婆妈了,跟个女人似的,弯弯肠子多得很,极度敏感,我也不晓得倒了几辈子的霉,遇到这种男的…”
说起季骞来,秦思沅简直没完没了。
苏渺打断了她:“别说,一物降一物,我们大小姐迁就过谁,就这位…还能治治你的坏脾气。”
“胡说!”
“你把季骞叫上,迟鹰也叫上,那你哥不就落单了,太可怜了。”
“也是哦。”
苏渺笑了笑:“不然你把卢思思叫上,她不是对你哥挺有好感的。”
“她?她不止对我哥有兴趣,她对迟鹰的兴趣更大,甚至一度幻想要跟他们三那个p,你要是不介意这花痴跟过来,我当然可以叫啊。”
“……”
“别、别了。”
苏渺挂掉了电话,正要发短信告诉迟鹰双胞胎计划了周末鹧鸪山之行。
他工作这么辛苦,正应该放松一下,苏渺也想出去散散心。
这时候,微信消息栏里,宋言欢的消息突兀地冒了出来——
言言言欢:“上午迟鹰和他爷爷在公司发生了矛盾,言辞还挺激烈,好些员工在走廊边都听到了,中午他爷爷就撤了他ceo的职,只让他管着研究部,好好冷静冷静。”
苏渺心一紧,连忙问道:“为什么?”
言言言欢:“这么大的事,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你猜这是为什么。”
渺:“和我有关?”
言言言欢:“你知道他在公司尝试改革,做着一件连他爷爷都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现在我们的项目推进很困难,本来就有很多人反对,阻力重重。而你,现在你是他最大的阻力,爷爷不同意你们。”
苏渺愤怒地走到茶水间,靠着墙,颤抖的指尖编辑着文字——
渺:“宋小姐,你来跟我说这些,不觉得很冒犯吗,我和他怎样是我们俩的事,你凭什么置喙。”
索性就撕破脸皮了,是她先找的她,苏渺也不再客气。
言言言欢:“我当然知道今天来找你说这些,实在过于冒昧。但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迟鹰再为了你一意孤行,他会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你没在他身边,根本不知道他的处境有多险恶。”
渺:“如果有什么事,迟鹰会自己来告诉我,如果爷爷觉得我不行,他也会找到我,叫我离开。反正不管是谁,都不该是你,你不觉得太冒昧了吗。”
宋言欢也被她犀利的言辞惹怒了。
言言言欢:“你想知道爷爷的态度?好,那我告诉你,他爷爷原话是:不要什么名媛千金、不要什么万贯家财,只要一个家世背景普通、双亲健全的女生就好,这很宽容了,不是吗?你看看你,就这样…你都不能达到,你凭什么留在他身边。”
苏渺可以想见宋言欢那种微博上岁月静好的女孩,能发出如此犀利的言辞,想必是真的很在乎迟鹰的事业,也很…在乎他,才会如此失态。
这些文字,让她的心逐渐沉了底。
不要名媛千金,不要万贯家财,只要家世普通正常、双亲健全…
的确,哪怕是这样低的要求她都…她都达不到。
无怪迟鹰的爷爷会生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也只是希望迟鹰能拥有一段正常的家庭婚姻。
言言言欢:“苏渺,我希望你主动退出,别再绊着他了。”
渺:“……”
言言言欢:“我也知道这样的话,很冒昧,你要是想跟他告状,尽管去,他肯定会和我闹崩。但你要知道,我和你一样都希望他好,如果他跟我闹崩了,对他而言…绝不是好事,站在他这一边的人本来就不多。”
苏渺看着宋言欢的这番话,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拿捏住了她的心,她知道她的弱点在哪里,然后拿着刀子狠命地往那个地方戳。
渺:“宋小姐,既然你跟我坦诚相待,那我也告诉你,不是我想绊着他,是他不放我走。”
言言言欢:“……”
渺:“我不是你这样坚强又开朗的女孩,有好多好多朋友,还有广泛的兴趣爱好,有好多让我羡慕的地方。你既然调查过我的背景,那你应该能明白,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做不到你这样洒脱,我所剩不多,迟鹰是我最在乎的…”
言言言欢:“你就这么自私吗?为了你自己,死死拽着他!你知不知道他为了践行自己的信仰付出了多少心血!”
渺:“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凭什么劝我无私。”
言言言欢:“……”
言言言欢:“言尽于此,没好说的了。”
苏渺端着杯子走到了窗台边,深深地呼吸着。
五月的c城,窗外蓝楹花盛开,宛如一片蓝色的海洋。
春天是苏渺最害怕的季节,因为她的妈妈,死在了她十八岁的春天。
又是一年春,苏渺再度陷入到了某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中。
春天真的像强盗一样,一个又一个地掠走她的所爱吗?
她戳开了微博,看到宋言欢适时发了一条状态——
“我希望你得偿所愿,我希望你意气风发,我希望你永远是我初见的那个少年。”
那次聊天之后,苏渺心里宛如盘踞着一条毒蛇,时不时地吐着性子,煎熬着她的心。
她又陷入到了之前的状态,开始整夜失眠,好不容易入睡之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梦魇。
她从柜子里抽出了刀子,但怕被迟鹰发现,怕他暴怒。
他一定会。
苏渺最怕他生气了。
周五傍晚,苏渺蜷缩着腿坐在飘窗边,抱着妈妈的骨灰盒,透过现在的四方天,望着嘉陵江暮沉的夕阳。
有时候她会常常感觉到恍惚,觉得这些年过得不真实,有时候早上睁开眼睛,她会觉得自己还是高中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妈妈会推开门,骂骂咧咧地叫她起床、给她准备一瓶温好的舒化奶。
苏渺不禁抱紧了妈妈的骨灰盒。
如果妈妈还在,爸爸没有回来,也许她就属于“正常家庭”的小孩。
她会健康乐观、上进开朗,她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她还在读研…
她会用最好的面目去见他的家人,得到他们的认可,爷爷都说了,不要门当户对、只要正常家庭的女孩,说明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好爷爷…
可现在,她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因为她的妈妈去世了,她的爸爸是个赌棍…
她也想鼓起勇气啊,像迟鹰所说的那样,想想别人的不幸,想想自己的幸运。
真的很难。
苏渺不由得抱紧了妈妈的骨灰,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唯一能拥有的…她的全世界。
夕阳沉落了江面,只剩下晦暗的余晖,笼罩着即将没入黑夜的城市。
迟鹰的电话响了三遍,她才恍惚地接了起来:“迟鹰啊。”
“我到家了。”
“嗯?”
“又他妈没人。”迟鹰嗓音里带了某种不耐的烦躁,心情似乎很糟糕,“是我忙到忘了跟你说今晚回来,还是我们苏老师根本不在乎她男人是否回家这件事。”
“啊,木有。”
“别卖萌,我很严肃地和你说话。”迟鹰嗓音缓和了些,扯下了领带随手扔沙发上,站在落地窗边看着江岸灯火,“苏渺,到底要不要跟我好好处。”
“你怎么想呢,迟鹰。”
“……”
迟鹰揉了揉额头:“我真的要生气了。”
“啊,你别生气,对不起嘛,我忘了时间。”
“苏渺,我不需要道歉,你到底回不回家。”
苏渺转过头,看到床柜上那只芭比娃娃。
她人生里仅有的一只芭比娃娃,是迟鹰逛遍了京城各大商城,在最漂亮的橱柜里买到的最贵的一只芭比娃娃。
它是她的小公主,她也是他的…公主。
这么多年,迟鹰从来没变啊。
苏渺鼓起了勇气,用力点头,意识到迟鹰看不见,她连忙又道:“我要回家!”
“我来接你,在原来的家?”
“嗯。”
“等着。”
迟鹰挂了电话,拎着西服外套出了门,地下车库里他开了门,同时拨通了心理医生的电话——
“许医生,你好,我是迟鹰。之前跟你预约了时间,但我夫人的病情加重了,我明天上午就带她过来,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安排见她一面,诊金我付三倍。”
“好,晚些时候,我把她的情况做成文本,提前发到你的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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