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假音
今年入冬早，十月过半就到该披厚貂，用汤婆子的时候了。
回宫不久，各大殿全拢着一层压人气，要数老皇帝的福宁殿最盛，这一天天，殿里头的宫女太监个个低头办差，连个笑都没有，冷冰冰的如提线木偶。
皇后和几位大臣都排着日子在皇帝跟前杵着，今天你坐班，明儿个我来候，多一日少一日还得斤斤计较，就等着天子驾崩那一天了。
老皇帝是命不久矣，皇后把消息守得紧，也不让其他殿的嚼舌根，城外百姓更是不清楚。
这些天，皇后和乔七没啥动静，殷绾总觉得心里不安。自从她将法术教给白延川，小川体内融了多少妖力，他强到什么地步，殷绾都一清二楚。
殷绾不知道小家伙天天在外头跟谁鬼混，身子愈发强健，昨夜她悄悄捏了捏白延川的臂膀和侧腰，虽依旧是精瘦，却充满爆发力，捏不动的那种。
她的小狐狸吞了狼王内丹，可别真成野狼了，不然殷绾可不确定抱不抱的动。
挂叶霜，露初阳，晨起有了想赖床的感觉，暖烘烘的被窝成了不愿离开的醉人乡。
殷绾嗯哼着睁眼，伸手往一旁摸，冰凉的，赶忙缩回来。阿川又在她熟睡后离开了？
过去几天，白延川都等她熟睡，悄无声息下榻，离了宫。起初他会在殷绾晨起之前回来，如今是越发放纵。
就连阮央这粗神经的姑娘都发觉了，殷绾每日醒来的时辰都一样，她自己怎么会拎不清。
白延川对她施法了。
殷绾抓了两把乌黑浓发，扭动着翻了身，满肚子怨气闷得心口不爽。
门口外有轻快脚步声，紧接着，爽朗少女音传来：“姑娘，醒了吗？奴进来了？”
“没醒——”
殷绾的埋怨声拖着长音，从鼻子里出来的慵懒。高墙厚瓦里头，把人的精气神都圈没了。
她扯起被子盖上脸，挡住开门后溜进来的暖朝阳，拦不上冰人的风。
“该起了姑娘，嗜睡要头痛的，奴让小厨房做了红糖酒酿圆子，快起快起！”
听见这话，殷绾皱着眉坐起身，招手叫人将衣服拿来。她虽锦衣玉食住了几日，惰了不少，穿衣吃饭这些琐事仍旧不习惯旁人插手。
前些日子，阮央问她有什么想吃的，殷绾半梦半醒正迷糊着，就说酒酿圆子，加红糖的，可能许久不曾尝着，想了。
天凉后，床前的地都铺上软毯，脚不沾地受不着凉，伸手就能抱一个烫乎乎的汤婆子，椅子也加上绒绣垫，真要把人养娇了。
甜汤入口，小圆子糯糯的却不沾牙，殷绾吃第一勺就品出不同来。宫廷手艺是别处比不了的，可尝着总觉得不对味儿，不是记忆中的味。
殷绾也不挑，小小一碗几口就吃尽了。
殷绾眼瞧着拂云殿院子里空空的，说：“人呢，宫里又出啥热闹了？”
“有几个被大姑姑叫了去，说是午后有事儿忙，缺人手，另外的……估计都跑福宁殿去了吧。”
阮央将碗勺收起，准备去小厨房，“福宁殿传消息过来，先前伤了乔道长的狐狸被抓着了，就锁在福宁殿，雪白白的，想来也漂亮，姐妹们都抢着去看。”
狐狸……是阿川吗？
殷绾凝神施法，顺着人不可见的白丝寻过去——
寻不着！
登时的慌乱让殷绾心一紧，扶门的手没把控力道，“砰”地砸上去，把身后的小宫女吓了激灵。
“姑、姑娘？”
阮央抬眸，眼睁睁看着殷绾的手掌心发白，再一点点转红，微微肿。她觉着姑娘生气了，可惜自己找不出个由头来，心里恐，指腹磨搓着黑漆盘的边。
“没什么，”殷绾收回手的隐隐作麻，还有点涨，热掌心贴凉手背，躲进宽袖里。
“你的手……”
“不碍事，下去吧。”
“哦，是。”阮央眼不离她，走出去许久才回了视线，去了小厨房。
若是白丝寻不着白延川，只有一种可能，他坠入法阵，被锁身禁法，被法器控制也是一样的。
阿川，我怎么寻不着你呢？
无法掌控的感觉让殷绾跼蹐不安，坐下又是两手空，心坠下去，捞不上来。
这简直要人命！
紧坐了半刻钟，来了人找阮央去福宁殿帮忙，这下子，大殿独留殷绾一人。
高墙脚下败花留，深宫榻上残香断。清冷死寂束得殷绾透不过气。
她要出去，去福宁殿看个究竟。
天子寝宫，奢华靡丽如常，寒菊大开，明艳富贵。
殿外的宫人与寻常做比大差不差，就多了自己殿的几个。殷绾是抄近道来的，左右查看，都不见什么狐狸啊。
有小太监瞧着殷绾在殿门外站着，小步子快走至跟前，“姑娘，皇上宣您呢，梅公公刚得了差去殿里找您，您就来了，得叫公公白跑一趟了……”
“敢问小公公，里头可有别人？”
“哦，除了几位贴身侍奉的，无他人了。”
皇帝叫她入殿，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拒绝不得。
踱步上前，殿内老皇帝的咳嗽传来，夹杂着破音，两旁的小太监替她开了门，等翠色水仙宽袖与下摆过了脚底木槛，门就关上了，扬起她丝丝墨发。
关门闭光，薄透的落地屏风上，双鹤盘飞映金阳，金线落满，多了俗气，鹤顶团红最是惹眼，针脚密，晕染开去，像……
像初破口溅起的鲜血珠子，红得艳。
凉感如恶鬼袭人，殷绾后背猛的惊起汗意，湿粘感在深秋早冬里最难受。她促步过屏风，心中所想与现实交织揉杂，最不敢想的成了真！
龙榻上，老皇帝眼半睁着，胸口一把弯钩匕首直刺下去，溅了他半张脸，嘴角的血沫子冒泡，还新鲜的。
命没了，血汩汩流，胸口至左肩，红了半床金丝绒被。
倏地，老皇帝低沉哀嚎响彻大殿，榻上人刚死透，声不从嘴出，耳朵听得真切，莫名如妖鬼作祟，细思极恐。
传假音，生阴咒，旁人入耳，难以辨真假，这是傀儡秘术的一种。想不到有一日，善此术的鬼娘也会在这坑上栽一回。
殷绾的脖颈处，衣襟粘着汗贴上肌肤，几簇碎发粘连，刺着侧颈。她手脚冰凉，掌心溢汗，思绪慌乱得连白丝都召唤不得了。
“陛下——”
近卫破门闯进来，慌乱中踢翻了焚烧一半的香炉，安神香带着甜意，纠缠了门外的菊花香。
紧接着，浓烈血腥扑涌而出，冲击殿外一众宫人，勾起恐慌，愈来愈重。
“陛下！”
殷绾被推了一把，目光垂落到床边的近卫，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演戏。
他偏过头对上殷绾的眸子，那里没有害怕，没有惊慌，平静地不敢想这是一刀杀人的魔鬼。
她恐慌过了，给她片刻钟，还你一个霸气安然的鬼娘。
“皇后娘娘到——”
是梅公公尖细的声音，榻边近卫的神色骤变，电光火石间的惊恐骗不了人，仿佛皇后才是弑君之人。
“陛下，陛下驾崩了！”
皇后一身素锦宽袖袍，配着淡妆难得的清新脱俗，眉心红痣添娇媚，大眼睛透着水，细柳眉皱起，脚底一滑被梅公公扶住。肥袖轻贴面，悠长如戏的哭腔绵延着传出来，咿咿呀呀，围拥入殿的宫人跟着跪地哭丧，场面一度混乱……
“娘娘节哀，陛下仙去，现在要做的是替陛下报仇，弑君乃大罪，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乔七不知何时入了殿，一双眼睛盯着殷绾，欲望滔天，他要这姑娘死！
“来人，给本宫，把这弑君之女拿下！”
周身一圈宫女太监手无缚鸡之力，个个跪着，哭得起劲被打断，继续哭也不是，憋回去更不想话，俯在地上没敢起身。殿门外一队侍卫，皆听令龙榻边儿的那位，都是皇帝身边儿的，皇后的令，真不知是该听不该听。
“怎么，本宫的话是不好使了吗？”
皇后气得脸颊烧，惹上淡绯色，“本宫是皇后，是大齐未来的太后，使唤不了几个下人了？”
近卫起身站直了身子，手扶侧腰配刀柄，刀不出鞘，手下兵皆不上前。
“拿下她！”皇后的话都破了音，明明是大齐最尊贵的女子，此刻却慌乱到身体发颤，恐惧将心口填满，溢出。
“陛下驾到——”
又是一个身份高贵的。满地宫人，顿时乱了手脚。
先帝驾崩，这皇城里，能被称陛下的只有早已敲定的东宫太子。那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天下的主人。
老丞相领着一个七八岁的漂亮孩子入殿，满屋的血腥气都没让他皱一下眉，想来将这宫中规矩习得很好，君王礼仪更是挑不出毛病。
“琛儿，你父王死得冤，被这恶人给害了，你可不能对这种人开恩呐……”
皇后顿了顿，眼睛与小皇帝对上，她竟从一个八岁幼童眸子里看到了冰冷的杀意，刺地她脊背生寒，“琛儿？”
太子双眼略过皇后，对上她身后的殷绾，再移开，不带愤恨，直到对上乔七，那黑瞳毫无幼子的真，是地狱阴气。
“陛下，”老丞相微弓下身子对小太子说：“方才只有殷绾姑娘在殿中，与先帝崩世脱不开干系的，倘若不拿她下狱，恐怕难服众……”
在场明白事理的几位都晓得，殷绾成了那替罪的羊，可多数人坠在迷糊阵里，看了什么，听见什么，就是什么。如今，在众人眼中，殷绾就是弑君罪人。
老皇帝就是死都不能自个儿把控，非得吊着命让殷绾挨这一刀。
偏生这刀钝，她骨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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