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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四章 双锋(上)


  春寒时节过后,隐隐作痛的身体终于不再抗议了。

  临安的夏天多雨而炎热,是李频平素最好过的一段时间了,在太原守城时的旧伤不再发作,白日里往来会客、教书读书,也因为这天气得到了不少便利。在明堂的院子里,他时常与一群学生、好友讨论,直至深夜,甚至也有通宵达旦的时候。在临安的这段时间,也可能算是他过得最为踏实的一段人生。

  在武朝的文坛乃至政坛,如今的李频,是个复杂而又古怪的存在。

  李频在年轻之时,倒也算得上是名动一地的天纵之才,以江宁的风流富庶,此地众人口中的第一才子,放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了。

  当然,底层人们口中的说法,停留在这些人口中,对于这个时代的真正掌权者,弄潮儿来说,什么诗文风流,第一才俊,也都只是个起步的花名。李频虽有才名,但最初的那段时间,官运不济,走错了门路,不久之后,这名头也就仅仅是个说法了。

  他进入政坛,源于秦嗣源的青睐,不过在那段时间里,也并不能说就进入了秦系核心的圈子。后来他与秦绍和守太原,秦绍和身死,他伤重而回。秦嗣源去后,宁毅弑君,李频便一直处于了一个尴尬的位置里。弑君固然是大逆不道,但对于秦嗣源的死,众人私底下则多少有些同情,而若论及太原……当时选择沉默又或是旁观的众人说起来,则多多少少都能肯定秦绍和的节烈。

  李频深陷太原,一身伤病,在最初那段混乱的时日里,方得自保,但朝堂上下,对他的态度,也都冷淡起来。

  靖平之耻,千万人流离失所。李频本是文官,却在暗地里接下了任务,去杀宁毅,上头所想的,是以“废物利用”般的态度将他发配到死地里。

  李频最终与宁毅决裂,中原的大混乱中,他一介书生的身份,随着众流民南下,又经历了搜山检海。此时周雍上位,周佩、君武两姐弟有了权势,本该是重用他的时候了,然而李频却放弃了继续入朝为官的想法。他创建明堂书院,又开了印书作坊,每日里发放“报纸”,出些印刷的小故事册子,与众人坐而论道,解四书五经,却不多涉足官场了。

  众人于是“明白”,这是要养望了。

  在众多的过往历史中,读书人胸有大才,不愿为琐碎的事务小官,于是先养名望,待到将来,一步登天,为相做宰,不失为一条路子。李频入仕源自秦嗣源,成名却源于他与宁毅的决裂,但由于宁毅当日的态度和他交给李频的几本书,这名气毕竟还是实打实地起来了。在此时的南武,能够有一个这样的宁毅的“宿敌”,并不是一件坏事,在公在私,周佩、君武两姐弟也相对认可他,亦在背后推波助澜,助其声势。

  当然,至于李频真实的想法和意图,愿意看的不多,能看懂的,也就更加的少了。

  如此这般,地处临安西北偏僻之所的明堂院子,这几年里,成为了武朝文坛的核心之所在,来来往往的文人学子上得门来,或贡献智慧,或与其辩难,希望能藉此一举成名,也有另外一些意图的,偶尔过来:这是欲去西北除魔的勇烈机智之士,见国家危亡,挺身而出、投笔从戎,这些书生们家境多富裕,带着会武的随从,豪勇的家丁,欲从武朝祸端的根源开始清理、拨乱反正,于是在临行前,来到这里,向李频询问有关于那位大敌的讯息,是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些人,在今年年初,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对于这些人,李频也都会做出尽量客气的招待,然后艰难地……将自己的一些想法说给他们去听……

  “……位于西南边,宁毅如今的势力,主要分为三股……核心处是和登、布莱三县,另有秦绍谦屯兵吐蕃,此为黑旗精锐核心所在;三者,苗疆蓝寰侗,这附近的苗人原本乃是霸刀一系,天南霸刀庄,又是方腊起义后残留一部,自方百花等人死去后,这霸刀庄便一直在收拢方腊乱匪,后来聚成一股力量……”

  “无耻!这宁毅做下大逆之事以前,还曾标榜他于平方腊一事建有大功!如今看来,真是无耻之尤!”

  阳光穿过树叶落下来,坐在院子里的,面目端正的年轻人名叫秦征,乃是福州一带的秦氏子弟。秦家乃是当地大族,书香世家,秦征在家中非长子,自幼习武如今也有一番成就,这一次,亦是要去西南杀贼,来到李频这里问询的。

  “是的。”李频喝一口茶,点了点头,“宁毅此人,心机深沉,许多事情,都有他的多年布局。要说黑旗势力,这三处实地还不是主要的,撇开这三处的精兵,真正令黑旗战而能胜的,乃是它这些年来无孔不入的情报系统。这些系统最初是令他在与绿林人的争锋中占了大便宜,就如同早些年在汴梁之时……”

  “无耻!”

  李频说起早些年宁毅与绿林人作对时的种种事情,秦征听得布阵,便忍不住破口骂一句,李频也就点点头,继续说。

  “这些年来,想要诛杀宁毅的绿林人士众多,即便在宁毅失踪的两年里,似秦贤弟这等义士,或文或武相继去西北的,也是不少。然而,最初的时候大家基于义愤,沟通不足,与当初的绿林人,遭遇也都差不多。还未到和登,自己人起了内讧的多有,又或是才到地方,便发现对方早有预备,自己一行早被盯上。这期间,有人铩羽而归,有人心灰意冷,也有人……因此身死,一言难尽……”

  “无耻!魔头该杀!”

  “是啊。”李频点头,“不过,读书之人终究不像莽夫,几年的时间下来,众人痛定思痛,也有其中的佼佼者,找到了与其对抗的方法。这期间,杭州龙家的龙其非、岭南李显农等人,也曾真正威胁到黑旗的存亡。像龙其飞,就曾经亲入和登,与黑旗众人论辩,面斥众人之非。他口才了得,黑旗众人是相当难堪的,后来他游说各地,曾经联合数州官兵,欲求剿灭黑旗,当时声势极隆,然而黑旗从中作梗,以死士入城劝战,最终功亏一篑。”

  “至于李显农,他的着手点,乃是西南尼族。小凉山乃尼族聚居之地,此地尼族民风剽悍,性情极为野蛮,他们常年居住在我武朝与大理的边境之处,外人难管,但总的来说,多数尼族仍旧倾向于我武朝。李显农于尼族各部游说,令这些人出兵攻打和登,私下里也曾想刺杀宁毅妻妾,令其现出底牌,后来小凉山中几个尼族部落互相征伐,挑头的一族几被全灭。此事对外说是内讧,实则是黑旗动手。负责此事的乃是宁毅手下名叫汤敏杰的爪牙,心狠手辣,行事极为歹毒,秦贤弟若去西南,便得当心此人。”

  “哼,罪该杀!”秦征便又哼了一句。

  “黑旗于小凉山一地声势大,二十万人聚集,非匹夫之勇能敌。尼族内讧之事后,李显农被那汤敏杰追杀,据说差点祸及家人,但总算得众人相帮,得以无事。秦贤弟若去那边,也不妨与李显农、龙其非等众人联络,其中有许多经验想法,可以参考。”

  “有这些义士所在,秦某怎能不去拜见。”秦征点头,过得片刻,却道,“其实,李先生在此地不出门,便能知这等大事,为何不去西南,共襄盛举?那魔头倒行逆施,乃是我武朝祸乱之因,若李先生能去西南,除此魔头,必定名动天下,在小弟想来,以李先生的名望,若是能去,西南众义士,也必以先生马首是瞻……”

  他这话说完,还不待李频回答,又道:“我知先生当初于西北,已有一次刺杀魔头的经历,莫不是因此气馁?恕小弟直言,此等为国为民之大事,一次失败有何气馁的,自当一而再,再而三,直至成事……哦,小弟孟浪,还请先生恕罪。”

  听他心直口快地说完这些,李频笑了笑,微微拱手:“此事谢过秦贤弟的开导,西北之事,于我的确是一番心病。只是那件事后,我也曾反复想过,杀了宁毅,我等便能打败女真人吗?我等与黑旗军的区别,到底在哪里。黑旗发展到如今,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二三十万人,却已真正的名震天下,为何我武朝富有四海,却会被女真人打得狼狈南退……”

  “哎,李先生。”秦征打断了他的说话,“我武朝不过一时势弱,国难当头,始有英雄出世,秦某有信心,今上振奋、痛定思痛,武朝上下一心,来日必能打败女真,收复中原。只是凡事有道,我武朝之颓败,始自那魔头弑君,欲振奋武朝,此等魔头不死,我武朝便始终如鲠在喉,难言奋起,因此,小弟认为,败女真前,势必要先擒宁毅,杀之祭旗,上告于天,如此天道方能再次护佑我武朝!”

  李频沉默了片刻,也只能笑着点了点头:“贤弟高见,愚兄当加以深思。不过,也有些事情,在我看来,是如今可以去做的……宁毅虽然狡诈奸猾,但于人心人性极懂,他以众多法子教化麾下众人,哪怕对于下头的士兵,亦有众多的会议与课程,向他们灌输……为其自身而战的想法,如此激发出士气,方能打出骄人战绩来。然则他的这些说法,其实是有问题的,纵然激发起人心中血性,将来亦难以以之治国,令人人自主的想法,绝非一些口号可以办到,就算看似喊得狂热,打得厉害,将来有一天,也势必会土崩瓦解……”

  “那魔头逆天下大势而行,决不能长久!”秦征道。

  “可是,这等教化世人的手段、方法,却未必不可取。”李频说道,“我儒家之道,希望将来有一天,人人皆能懂理,成为君子。圣人微言大义,教化了一些人,可微言大义,毕竟难于理解,若永远都求此微言大义之美,那便始终会有许多人,难以抵达大道。我在西北,见过黑旗军中士兵,后来跟随众多难民流离,也曾真正地看到过这些人的样子,愚夫愚妇,农人、下九流的汉子,那些见了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木讷之辈,我心中便想,是否能有方法,令得这些人,多少懂一些道理呢?”

  “宁毅那边,至少有一条是对的:格物之法,可使天下物资饱满丰盈,细细钻研其中规律,造纸、印刷之法,大有可为,那么,首先的一条,当使天下人,能够读书识字……”

  “此事自是善莫大焉,不过我看也未必是那魔头所创。”

  “……若能读书识字,纸张丰足,接下来,又有一个问题,圣人微言大义,普通人只是识字,不能解其义。这中间,能否有更加便利的方法,使人们明白其中的道理,这也是黑旗军中所用的一个法子,宁毅称之为‘白话文’,将纸上所写语言,与我等口中说法一般表达,如此一来,众人当能轻易看懂……我在明堂书社中印刷那些话本故事,与说书口吻一般无二,将来便可用之注释典籍,详述道理。”

  “岂能如此!”秦征瞪大了眼睛,“话本故事,不过……不过游戏之作,圣人之言,微言大义,却是……却是不可有丝毫偏差的!详述细解,解到如说话一般……不可,不可如此啊!”

  “为何不可?”

  那秦征毕竟是有些本领的,脑中紊乱片刻:“譬如,譬如我等说话,今日,在此地,说此事,这些事情都是能确定的。此时我等引用圣人之言,圣人之言,便对应了我等所说的具体意思。可是圣人之言,它乃是大意,无处不可用,你今日解得细了,普通人看了,不能分辨,便以为那微言大义,只是用于此处,那大义便被消减。怎能做此等事情!”

  “秦贤弟所言极是,然而我想,如此入手,也并无不可……”

  “不可,自然不可……”

  “在我等想来,可先以故事,尽量解其含义,可多做比喻、陈述……秦贤弟,此事终究是要做的,而且迫在眉睫,不得不做……”

  秦征便只是摇头,此时的教与学,多以读书、背诵为主,学生便有疑问,能够直接以话语对圣人之言做细解的老师也不多,只因四书等著作中,讲述的道理往往不小,理解了基本的意思后,要理解其中的思维逻辑,又要令孩童或是年轻人真正理解,往往做不到,许多时候让孩童背诵,配合人生感悟某一日方能明白。让人背书的老师众多,直接说“这里就是某某意思,你给我背下来”的老师则是一个都没有。

  秦征自幼受这等教育,在家中教授子弟时也都心存敬畏,他辩才不行,此时只觉得李频离经叛道,不可理喻。他原本以为李频居住于此乃是养望,却不料今日来听到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思绪顿时便混乱起来,不知怎么看待眼前的这位“大儒”。

  李频将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说了片刻。他曾经见到黑旗军的启蒙,那种说着“人人有责”,喊着口号,激发热血的方式,主要是用来打仗的工具,距离真正的人人负起责任还差得远,但不失为一个开始。他与宁毅决裂后冥思苦想,最终发现,真正的儒家之道,终究是要求真务实地令每一个人都懂理——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它的东西了。其它一切皆为虚妄。

  于是他学了宁毅的格物,是为了让世人都能读书,读书之后,如何能让人真正的明理,那就让叙述简化,将道理用故事、用比喻去真正融入到人的心里。宁毅的手法只是煽动,而自己便要讲真正的大道,只是要讲到所有人都能听懂——即便暂时做不到,但只要能前行一步,那也是前进了。

  这些事情,可以一步一步地解决。普及了书本,简化了叙述,接下来,自然会有更生动的表达,更好的故事,只要以传递道理为原则,不断突破,终究有一天,儒家之道会因此实现。

  这些时日里,对于明堂的多次论道,李频都曾让人记叙,以白话的文字结册出版,除白话外,也会有一版供儒生看的书面文。众人见白话文如普通人的口语一般,只以为李频跟那宁毅学了务实煽动之法,在普通平民中求名养望,有时候还暗自嗤笑,这为了名气,真是挖空了心思。却哪里知道,这一版本才是李频真正的大道。

  李频说了这些事情,又将自己这些年的所知所见说了些。秦征心中气闷,听得便不爽起来,过了一阵起身告辞,他的名气毕竟不大,此时想法与李频相左,终究不好开口指责太多,也怕自己口才不行,辩不过对方成了笑柄,只在临走时道:“李先生这样,莫非便能打败那宁毅了?”李频只是默然,然后摇头。

  “那莫非能打败女真人?”

  “需积多年之功……然而却是百年、千年的大道……”

  李频的说法,怎样听起来都像是在狡辩。

  秦征心中不屑,离了明堂后,吐了口唾沫在街上:“什么李德新,沽名钓誉,我看他分明是在西北就怕了那宁魔头,唧唧歪歪找些借口,什么大道,我呸……斯文败类!真正的败类!”

  他这话是与他身边随从说的,说完后又道:“哼,看他这般做派口口声声黑旗如何做,我看他……莫不是由那宁魔头派来的反间?也难怪这些年那黑旗军消息如此灵通,不行,我等去到西南,不能再按之前所想的行事,也得提醒一下西南的义士,其中或许有诈……”

  如此嘟嘟囔囔地前行,旁边一道身影撞将过来,秦征竟然未有反应过来,与那人一碰,蹬蹬蹬的退后几步,差点摔倒在路边的臭水沟里。他拿住身形抬头一看,对面是一队十余人的江湖汉子,身着短打带着斗笠,一看便不怎么好惹。方才撞他那名大汉望他一眼:“看什么看?小白脸,找打?”一面说着,径直前行。

  方才那一撞,秦征已知对方武艺高强,他虽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但绿林争杀手段激烈,他想要去杀掉宁毅成名,对于随随便便在街头与莽夫放对被杀掉却并没有兴趣,此时迟疑了片刻,倒是就此怂了。

  他自知自己与随行的手下或许打不过这帮人,但对于杀掉宁魔头倒并不担心,一来那是必须要做的,二来,真要杀人,首重的也并非武艺而是计策。心中骂了几遍绿林草莽粗鲁无行,难怪被心魔屠杀如斩草。回去客栈准备启程事宜了。

  这边,李频送走了秦征,开始回到书房写注解论语的小故事。这些年来,来到明堂的书生众多,他的话也说了许多遍,这些书生有些听得懵懂,有些愤然离开,有些当场发飙与其决裂,都是常事了。生存在儒家光辉中的人们看不到宁毅所行之事的可怕,也体会不到李频心中的绝望。那高高在上的学问,无法进入到每一个人的心里,当宁毅掌握了与普通民众沟通的法子,如果这些学问不能够走下来,它会真的被砸掉的。

  自仓颉造字,语言、文字的存在目的就是为了传递人的经验,所以,一切阻其传递的节枝,都是缺陷,一切利于传递的革新,都是进步。

  李德新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离经叛道的路上,他每一天都只能这样的说服自己。

  我或许打不过宁立恒,但唯有这条离经叛道的路……或许是对的。

  才在心中说服了自己一次,下人来报,铁天鹰铁帮主来了。

  自从西北的几次合作开始,李频与铁天鹰之间的友谊,倒是从未断过。

  西北执行,李频在小苍河与宁毅决裂,铁天鹰则在宁毅的手段中感到了绝望,他不再想与黑旗军作对,却在李频“该给天下人活路”的哭喊中多少感受到了一丝悲悯,离开西北后两人分道扬镳,铁天鹰就此离开了刑部,等到李频在临安立足下来,铁天鹰再度出现在李频面前时,已经成了绿林中漕河帮的帮主。

  简而言之,他带领着京杭大运河沿岸的一帮难民,干起了黑道,一方面帮助着北方流民的南下,一方面从北面打听到消息,往南面传递。

  此时中原已经是大齐属地,各路军阀阻止着难民的南下,封锁南北——话是这样说,但各个地方如今终究还是当初的汉人组成,有人的地方,便有明暗两道。铁天鹰在汴梁为总捕,经营多年,此时拉起队伍来,南北渗透,仍旧不是难事。

  在刑部为官多年,他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丑恶事情,对于武朝官场,其实早已厌倦。天下大乱,离开六扇门后,他也不愿意再受朝廷的节制,但对于李频,却终究心存尊敬。

  周佩、君武掌权后,重启密侦司,由成舟海、闻人不二等人负责,刺探着北面的各种讯息,李频身后的漕河帮,则由于有铁天鹰的坐镇,成了同样灵通的消息来源。

  虽然这些年来,在学问、大道之争上,李频心中一直有着绝望的阴影,但在学问之外,与宁毅对抗过的名头带来的未必只有清名,此时站在李频身后的,其实也有着数个大家族的倾力支持,最后一位建立密侦司的大儒左端佑在去世之前,就曾与李频有过多次的来往,而且是摆明车马站出来为李频站台,老人生前虽然已经开始理解宁毅,却也将他一声的名气化为养分,传递给了值得扶持的后辈。若非有这些背景,即便李频与宁毅决裂的事迹说得有多么传奇,他此时也已经被整个儒学界生吞活剥了。

  当然,这些力量,在黑旗军那绝对的强大之前,又没有多少的意义。

  “跟你来往的不是好人!”院子里,铁天鹰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从这里出去,在街上唧唧歪歪地说你坏话!老子看不过,教训过他了!”

  “常有之事,铁帮主何须大惊小怪。”李频笑着迎接他。

  “来干什么的?”

  “赴西南杀宁魔头,近来此等义士很多。”李频笑笑,“往来辛苦了,中原状况如何?”

  “连杯茶都没有,就问我要做的事情,李德新,你这么对待朋友?”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铁帮主坐下喝茶。”李频从善如流,连连道歉。

  铁天鹰坐下来,拿上了茶,神情才渐渐严肃起来:“饿鬼闹得厉害。”

  他说完这句,喝一口茶:“拱州、滑州、曹州等地,闹翻天了。春日里还未闹到这幅样子,春耕之后,王狮童才指挥饿鬼发动进攻,所到之处,城镇付之一炬,良田尽毁,附近存粮被吃光,幸存百姓不得已被卷入饿鬼队伍当中,大批饥民、难民四散,一度波及汴梁……但刘豫没有余粮赈灾,这些人随后又变成了饿鬼。”

  李频张了张嘴:“大齐……军队呢?可有屠戮饥民?”

  铁天鹰摇了摇头,低沉了声音:“已经不是那回事了,拱州等地出了兵,王狮童遣饥民上阵,都饿着肚子,身无长物,武器都没有几根……去年在江北,饿鬼大军被田虎军队打散,还算拖家带口,一触即溃。但今年……对着冲过来的大齐军队,德新你知道怎么样……他们他娘的不怕死。”

  铁天鹰顿了顿:“娘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不怕死。”

  “所以……”李频觉得口中有些干,他的眼前已经开始想到什么了。

  “所以,五千人马朝五万人杀过去,然后……被吃了……”

  李频是跟随这流民走过的,这些人多数时间沉默、软弱,被屠杀时也不敢反抗,倒下了就那样死去,可他也明白,在某些特殊时候,这些人也会出现某种状况,被绝望和饥饿所支配,失去理智,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来。

  “去年在江北,王狮童是想要南下的,那时候所有人都打他,他只想逃跑。如今他可能发现了,没地方逃了,我看饿鬼这段时间的布置,他是想……先铺开。”铁天鹰将双手举起来,做出了一个复杂难言的、往外推的手势,“这件事才刚开始。”

  “铺开……怎么铺开……”

  “把所有人都变成饿鬼。”铁天鹰举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发出了咕嘟的声音,然后又重复了一句,“才刚刚开始……今年难过了。”

  阳光明媚,院子里难言的寂静,这里是太平的临安,难以想象中原的形势,却也只能去想象,李频沉默了下来,过得一阵,握起拳头砰的打在了那石头桌子上,然后又打了一下,他双唇紧抿,目光激烈晃动。铁天鹰也抿着嘴,然后道:“另外,汴梁的黑旗军,有些奇怪的动作。”

  “什么?”

  “他们私下里来往一直严密,我未有深究,但看风声……黑旗来了人,可能要做点什么。”铁天鹰想了想,“可能是件大事,我的感觉很不好。”

  铁天鹰乃是刑部多年的老捕头,触觉敏锐,黑旗军在汴梁自然是有人的,铁天鹰自从西北的事情后不再与黑旗刚正面,但多少能察觉到一些地下的蛛丝马迹。他此时说得模糊,李频摇摇头:“为了饿鬼来的?宁毅在田虎的地盘,与王狮童应当有过接触。”

  随后又道:“不然去汴梁还能干什么……再杀一个皇帝?”

  他说起宁毅的事情,向来难有笑容,此时也只是微微一哂,话说到最后,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笑容渐渐僵在脸上,铁天鹰正在喝茶,看了他一眼,便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想法,院子里一片沉默。好半晌,李频的声音响起来:“不会是吧?”

  “……德新方才说,近来去西南的人有很多?”

  “这中间有联系?”

  “我不知道啊。”铁天鹰摊了摊手,目光也有些迷惘,脑中还在试图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

  李频已经站起来了:“我去求见长公主殿下。”

  不久之后,他知道了才传来的宗辅宗弼欲南侵的消息。

  巨大的灾祸已经开始酝酿,王狮童的饿鬼将要肆虐中原,原以为这就是最大的麻烦,然而某些端倪已经敲响了这天下的警钟。仅仅是即将出现的大乱的前奏,在深深的水底,相隔千里的两个对手,已经不约而同地开始出招。

  这天夜里,铁天鹰紧急地出城,开始北上,三天之后,他抵达了看来仍旧平静的汴梁。曾经的六扇门总捕在暗地里开始寻找黑旗军的活动痕迹,一如当年的汴梁城,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又三天后,一场震惊天下的大乱在汴梁城中爆发了。

  谁也不曾料到的是,当年在西北败退后,于西南默默雌伏三年的黑旗军,就在宁毅回归后不久,陡然开始了动作。它在已然天下无敌的金国脸上,狠狠地甩上了一记耳光。

  然后把锅扣在了武朝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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