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七章 春意(下)
“……女相最近在跟汴梁姓邹的那小子在谈判,听说谈得很麻烦,不爽利。”
“……不是当面张口闭口都叫姨了吗?”
“……口头上的便宜可以占,等到要给钱的时候,哪有那么爽快,华夏军出来的二五仔,那也不是个善茬。”
“……听说是那位宁先生很重视,将来要传衣钵、养老送终的。”
“……嗨,辈分大一点的学生而已,小苍河的时候才收的,养老送终哪轮得到他。何况姓邹的不是说了,宁先生七个女人,还少得了儿子……”
“……那也不是善茬……小游子你说是不?”
宽阔却简陋的庭院,闹哄哄的,游鸿卓与梁思乙才从外头进来不久,便收到了这般亲切的问候。
一帮样貌稀奇古怪、犹如山匪的家伙正在演武场边的木桌前聚集,一些人顺手取了锅里煮得乱糟糟的茶水,便跟同伴挤在了“话题中心”的长凳上……这像是混乱而又常见的绿林景象,却也令游鸿卓感到熟悉与亲近,他靠到桌边,顺手拿了别人的半碗茶喝下,抹了抹嘴:“什么?”
“……说邹旭呢。前几天,玄武街那边,薛广城出手刺杀邹旭的那件事,听说了吗?”
“嗯,回来就听说了。”
“姓邹的这个人很牛啊,他们说是传了西南那位宁先生衣钵,要养老送终的。小游子你去过西南,还在张村待过,给我们说说呗,要不然说不定将来打起来,没个防备。”
“……”游鸿卓想了想,“……我到西南学的是武艺,看的是那个什么……人文。人文懂不懂……就知道你土包子不懂。当时邹旭已经叛变了,人家多余跟我说邹旭呢。”
“那就是不懂了?”
“嗯。”游鸿卓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这里牛个屁股啊,那你就说不知道呗,滚开,要你何用。”
“是你要找我问的,那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啊……”
“放。”
“以后别乱叫你爹什么小游子,小油子小油子多难听。你要是不懂礼貌,叫声妹夫,要是懂礼貌,马马虎虎叫声游大侠、游巨侠……要不然就出来比一场。”
“窝嚯——”对方瞪着眼睛,笑着跳了起来,“你们看这个小游子,来了还没这么几天,就这么牛气了!大家看看……哎,对了,梁思乙你看看,你也不管管你男人,告诉他要尊重他哥!”
乱师成员聚集的这处院子,演武场边的地方也有长长的屋檐、廊道,只是大部分的人聚集在这边的“话题中心”而已,梁思乙进来之后便坐到了一旁屋檐下的栏杆上,此时被点名,她靠着身后的柱子,一双长腿搭在一起,笑意悠然。
“我觉得还是我男人说的中,要不然你们出来比一场,哥,教训一下你妹夫,打哭他,他就承认自己叫小游子了嘛。”
“……”对方盯着梁思乙,随后摇摇头,脑袋一转:“那不行,那前几天不是已经打过了嘛,义父都说了你男人就是个武痴,我又不是白痴……”
周围顿时便是一片哈哈大笑。有人道:“这便是女生外向!”
“这水还没泼出去呢,就帮着夫家欺负娘家人了。”
梁思乙那边笑着一抬下巴:“哪里帮了哪里帮了,你们欺负他呀、欺负他呀,是你们欺负不动,怪得谁了。”
“洞房花烛那天你们就等着吧——”一群人笑。
梁思乙便也插了腰,并不示弱:“来啊来啊,看我梁思乙怕不怕,到时候我让小游子揍你们——”
“……”游鸿卓扁了脸看过来。
众人愣了愣,随后,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过去的乱师集晋地以北、雁门关以南的战争幸存者为军,物资一直极度匮乏,也常年在战争或是饥饿的阴影中见到自己的同伴死去,氛围一直是有些压抑的。但随着上次战争的胜利,与女相楼舒婉合作这么些年份之后,到得今年物资终于宽裕起来,死的人少了,有了驻扎的地方也有了未来的盼头,眼下的汇聚,就连梁思乙都恢复了这般的女儿神态,众人看在眼里,内心俱都欢喜。院子里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如此笑闹片刻,当然亦有人继续谈起之前的话题。
“……前几天的行刺,不简单的……过去几年,薛展二人与女相一直打打闹闹,也一直合作得挺好,但不代表晋地与西南就真的穿了一条裤子。至少……关系归关系,在做事上,女相一直还是想压华夏军一头,至少压薛、展一头,把好处都拿了,这个争夺,一直都是有的……”
“……到了邹旭这件事情,触及华夏军……至少是薛、展两人的底线了。女相这边呢,一直是用各种办法,日拱一卒,薛展两人肯定不能一直让她拱啊。当街刺杀,甚至后来直接停了东城的活,就是跟女相说明白,事情就到这了。然后女相也懂了,听说不是提了吃的到牢里,给薛广城、展五好言相劝了……你们知道女相那个脾气,以前都是拿砚台砸薛广城的……”
“……两边都没怎么算到的,是邹旭的反应这么牛。又或者……事先也想过,但就想趁机探探邹旭的斤两,毕竟现在邹旭这么有钱,跟这边打交道,那是肯定要打的……宁先生出来、或者再派个真传弟子出来认真收拾这个邹旭之前,薛展两人肯定要在晋地跟邹旭慢慢打擂台的,既然要打,第一下,总得试试人家的路数……”
乱师作为一个大集体,王巨云收下的这些义子义女虽然多是江湖草莽、刀口舔血之辈,但自然也有擅长军略谋划的智囊,此时认真分析起这些事情来,也总有人能看出不少东西来。
“……联合戴梦微夺下汴梁之后,邹旭这边,真要说物资、军械,他其实从刘光世手里已经夺了不少,他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在天下人眼里的面子。所以汴梁局势一定,他来晋地,谈合作,只要能合作,大家将来对着他们,就能抬一手,西南的宁先生给他的压力多大啊,他还敢得罪谁?现在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有能力,至少现在能合作,甚至将来华夏军真杀出来,还能有几个能跟他合作的……”
“……他这一番应对,在天下人面前长脸了,女相趁机敲了一笔,这是给他买脸的钱,他肯定不愿意给太多,但肯定要给的。至于华夏军,跟女相之间的协商确实到了,但这第一轮,薛广城思虑不周,其实是落了下风的,虽然华夏军底子厚,不在乎一点两点。但也确实得说一句,邹旭厉害,不亏是宁先生的亲传……”
简单的长桌边,衣服相对整洁看起来如秀才般的男子敲了敲桌子,随后压低了声音:“……当日在长街上,那邹旭的话,后来还一直在激华夏军的人动手,说什么他们丢人现眼。当时薛广城几个人拿着炸弹,女相就站在他们前面,薛当然不会乱来,但要是激的周围几个人突然动了手……邹旭当场要笑死,炸死了女相,天下格局都要变一变。”
“草他N的邹旭……”有人骂了出来。
随后又有人问:“邹旭跟薛广城、展五不都是华夏军的吗?干嘛还要试探。”
“同在华夏军也不代表他们认识。”那秀才拍了拍桌子道,“邹旭是宁先生的亲传,一直跟着在小苍河,后来到了西南;薛广城过去在刘豫手下当卧底的,据说刘豫出事就是他干的;至于五爷一直在晋地,当年是盯田虎的,他们干田虎的那场,虽然听说当时宁先生、大掌柜董方宪都到了,但实际工作,其实五爷做的。
他说到这里,双手一合:“如今,是这三个人,啪的碰上了!”
“都是英雄啊……”
“邹旭哪里英雄了……但算得上是能人。”
“不过人家这次可的的确确压了薛、展一头了……”
“毕竟是宁先生的弟子嘛。薛这次确实有点不够周全了,不过说到五爷……”那秀才摇了摇头,“五爷不简单的,他是草莽出身,虽然不是那宁先生教出来的,但当年虎王的事情,宁先生过来,召见他,称呼听说也是叫的:五爷。能得宁先生一句五爷的,你们想想,那是什么人物……”
“我细细问过当时街上的人。”秀才道,“薛动手行刺,他一直在后头盯着,后来才出来说了两句话,邹旭应对得不错,但他原本是可以继续追着骂的,不过……可能是邹旭的路数已经看到了,五爷没有露锋芒,你们看,这种人才是高手,逞点口舌之快算什么,指不定他杀起人来是什么样子……”
“而且啊……玄武街的刺杀不过是个开头,楼相跟邹旭这几天的谈判才是重头戏,都听说谈得比较难了吧,我听说啊,对邹旭那边提出来想要的所有东西,女相这边都详细画了圈。知道为什么……虽然华夏军给了晋地这些技术,但华夏军给的,那是华夏军主动,邹旭是宁先生的弟子,他想要的那些,很可能就是中间最好的,或者也是有深意的……女相就是在让邹旭给他把这些分说清楚呢,而邹旭或者也会在谈判里头包藏祸心……这些人啊,都很复杂,鬼得很,小游……那个游巨侠,你去西南跑过,是不是这么个样子?”
话题抛给游鸿卓,游鸿卓在这边笑着点头:“哥,叫妹夫就可以了,我当时在张村,听那些一起训练的兵说得最多的,就是参谋部的人,心都脏,真要跟他们成了敌人,随时把你们给卖了,这个邹旭……好像也在参谋部待过。”
“西南能人多。”秀才点了点头,“但要是这里薛、展都压不住邹旭,也不知道宁先生得放谁出来,才能真的弄死这王八蛋……”
乱师与晋地眼下虽为盟友,但毕竟还是并行的两个系统,对于楼舒婉与邹旭的谈判,这边只是有所了解,但并不能参与进去,眼下只能说是关注的重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了不少,针对华夏军谁能够压住邹旭的问题,也如关公战秦琼般的进行了不少议论,事实上,宁先生嫡传弟子这个名头,终究还是能唬住不少人的,在晋地若是薛展等人真压不住他,迟早乱师也有可能受到这等人物的威胁。
如此热火朝天地聊了好一阵,下午已接近傍晚时,有人过来道:“义父到了。”
虽然与晋地进行了几年亲密无间的合作,但乱师的基本盘,并不在威胜,过去,常由协调能力较好的王巨云、安惜福在这边坐镇,但军队、民众则一般安置在威胜以北因为经历过兵祸相对没有那么繁荣的一些地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十余年前开始,女真南下肆虐数次,雁门关以南,包括太原在内的各个城池都被蹚成了白地,王巨云便是在这样的死人堆里,化用过去摩尼教的教义,聚集了部分可怜的幸存者,他们住过直面雁门关女真人威胁的野地、吃过人肉,也在太原的废墟里搭过棚屋,而每一次女真兵祸南来的时候,这些人所处的地方,又将成为直面兵锋的第一线。
能够将这些人聚拢成军,四处流离,维持住、活下来,甚至还一直在理念和尽可能的现实中对更多的幸存者伸出援手,这就是王巨云竭尽所能方才维系住的现状了。
击败廖义仁后,楼舒婉腾出了一部分地方安置乱师,但第一期的发展,并没有首先很好地涵盖他们,这也是一种无奈的现状,但无论如何,对比这十年以来的惨剧,众人也已经身处极好的状态当中了。
在两边势力的底层,细微的摩擦,自然也有,这是哪个世界都无法避免的现实。于是从去年开始,楼舒婉与王巨云方面其实便一直在协商这些事情。
从宏观上来说,晋地将乱师作为一只军队,直接纳入权力体系,以乱师治下的居民填充因为战乱也需要人口的这片大地,当然是最好的,但在实际的操作上,却未能那么顺利地进行。这是因为过去王巨云以教义和近乎“大家庭”的形式拉起了这支队伍,在最艰难的时刻,乱师的中高层实际上是一直抱团取暖的团结状态,想要让他们直接进入晋地的体系,给他们新的职位,新的上司,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而即便在乱师的底层,那些几乎是从太原等地死人堆里活下来的人们,实际上也已经习惯了王巨云传下的摩尼教教义,虽然王巨云已经简化了教义,但那种守望相助、相依为命的习惯,确确实实地打动了不少人。
而即便已经进行了联合,但如果说让王巨云传播出去的教义大规模地在晋地传开,纵使有着“降世玄女”身份的女相,又是不太愿意接受的。作为政治家的敏锐让她下意识的反感宗教,一面是可以有,一面是必须打压。
王巨云并非林宗吾那样空有大志毫无手段的武夫,虽然他如今秉承善意,但正因为他善意的纯粹,他麾下教民的信奉也更为纯粹。因此,一旦将乱师高速化入晋地,到时候会产生什么后果,无论是楼舒婉,甚至于王巨云本人,都有着一定的忧虑。
因为这些复杂的因素,到得去年年底,于喘息后对于晋地周边的企图也就渐渐成熟,对于乱师,或者让它们去往北面,甚至重建太原,或者让它们去往西北,为整个中原重建横山防线,都成为了一种选择。
而在经过思考之后,楼舒婉与王巨云的决定,是同时进行两边的布线。在女真人威胁依旧的情况下,不论是谁,要死死的拿住太原区域,都没有把握,但太原又很重要,那么,一方面开发与重建太原,作为一个桥头堡、中转站甚至练兵场,另一方面,将晋地与西北都发展成大后方,基本上就成为了晋地与乱师对之后战略的一个中期规划。
整个战略是有些大的,甚至可能因为实力的不足而扯到蛋,但无论如何,也已经到了必须付诸实践的时候。
没有更理想的窗口期了。
于是,从年关开始,威胜附近乱师当中的兄弟姐妹陆续朝这边聚集,于正月十五配合晋地的军队进行了一场阅兵演习,虽然尚未对外明说,但晋地正在考虑扩张的信号已经在私下里散开,甚至于到得这个月,邹旭的到来,也算得上是一次花花轿子人抬人的捧场,因此,楼舒婉当然也不会拒绝这样的事情。
由此也导致了华夏军那场不太走心的刺杀,以及后续各种复杂的扯皮。
游鸿卓志不在军政,但连日以来身处于梁思乙的这群兄弟姐妹当中,对其中的种种,当然也听了许多遍,到得这日去了外地的王巨云又回来,与他一同返城的,还有一直作为乱师内政管家的安惜福,以及一名看来四十多岁、样貌爽朗、面带数处伤疤的汉子,这也是乱师当中于王巨云的义子义女里排位和实力最靠前的人物,外号“小明王”的陈方达。
在乱师最为艰难的那段时间里,王巨云授艺有教无类,一众义子义女,都可以修习“孔雀明王剑”,只不过根据天赋的高低,王巨云放在对方身上的精力,会有些区别而已。陈方达之所以被称为“小明王”,便是因为他在众人当中孔雀明王剑的修为也是最高的,在部分人的说法里,这也是承袭王巨云的衣钵,将来要抬棺送终的弟子。
当然在乱师之中,地位的区别,其实并没有这么严格,按照游鸿卓的了解,陈方达更多的是与安惜福类似,能够代替王巨云管理乱师军队的军中次席。
从外头回来,满头白发但依旧精神矍铄的王巨云爽朗地与众人打过了招呼,对于包括游鸿卓、梁思乙在内的一众家人,都问过了最近一段时日以来他关心的事情。眼下的乱师正在筹划布局,集结力量,以应对接下来对西北与太原的谋划,但对于游鸿卓与梁思乙的婚事,他也一直认为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大喜事。
并且在了解到游鸿卓的许多想法后,这位老人,也从未提过要让他到乱师军中效力的话,甚至对梁思乙说:“小游心性自由,天赋高,亦有高人为他打下武道的基础,将来可以随他去江湖上闯荡,他有自己的道,未来会有一番大成就。”
游鸿卓也并未对此说些什么,他秉承侠道而行,当晋地陷入战火,他自会去战场上杀敌,倘若乱师仍旧处于当年的窘迫,为了妻子他也会贡献自己的力量,但如今晋地的人手充裕,状况一切都好,他不用迫切地到军队里去做些什么。
与每个人稍稍的聊了几句后,舟车劳顿的王巨云进去内里短暂的洗漱休息。令得游鸿卓有些意外的是,那背负双剑的“小明王”陈方达在环顾四周后,径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妹夫是哪位?”
梁思乙表情复杂,甚至有些哭笑不得:“哥……”
话还没说完,看见拱手站出来的游鸿卓,对方哈哈一笑,伸手便抓了过来。
“听父亲说了你的武艺。”他笑道,“来,打一场!”
游鸿卓微感错愕,周围则又是哄堂大笑,先前被游鸿卓挑战而选择了退避的那位兄长此时也是满心畅快,道:“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三哥,好好虐他!”
也有人提醒:“三哥,这家伙可凶!”
众人在说话声中自然而然地散开,过得片刻,随着在演武场上对方的孔雀明王剑一剑劈来,游鸿卓便彻底明白了,这位在乱师当中地位仅次于王巨云,而与安惜福类似的副将,在率领军队之余,其内在的属性,竟也是一名武痴。
“哈哈——”
他长刀向上一撞。
——便是漫天的火光。
……
人影闪动。
锋芒交错。
天云流转。
暮日西归……
傍晚的光芒暗下来了,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稍稍休憩后的王巨云披上了衣服,从后院过来,他穿过院廊,看见了演武场上亮起的火光,在火光里折断了的几柄刀剑,也听到了,那光芒中传来的酣畅淋漓的笑声。
周围的人都在笑。
老人也笑起来了。
他也曾有过年轻时怒马鲜衣、与刀剑为伴、恣意任侠的岁月。
已过去好久、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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