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夏


花衔霜是夏季出生的。

        十七年前的夏天,钦天监算得天有异象,恰逢皇后产子,帝不喜此子,想赐死,又恐惹来骂名,便暗中多次伤害,岂料此子如有神护,次次死里逃生。

        这是皇帝身边的亲信都知道的事,而锦衣卫正是皇帝的亲信。

        花三收到的命令便是杀死太子花衔霜,只要他留在云京,就难逃一死,若是被围城,锦衣卫会先杀了他,若是解围,他就会接到一道昭命,让他留守云京。

        而金军已经占领了幽州十六城,太子还留守云京,不易于等着被活捉。

        但皇帝已经认定他就是那颗灾星,只要杀了他,国运就会好起来,当他御驾亲征却被活捉的消息传来时,锦衣卫等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包围东宫。

        谁料在此之前,太子已经收到师父的密信,要他从水路连夜逃离,他会在蓟州派人接应,送他们去灵州,忠勇侯萧觉的驻地。

        当花衔霜秘密离开东宫时,花三第一个知道了,就以保护的名义跟了上来,并试图在途中杀死他。

        但是怎么杀死太子,花三也有自己的考量,首先就是他不能自己直接动手,一是皇帝再怎么不喜欢太子,太子也是他的亲儿子,他不会留一个杀死自己亲儿子的手下在身边,若是有一天他后悔了,那倒霉的就是当初杀死太子的人了。

        二是,锦衣卫是皇帝的亲信,代表的是皇命钦差,他亲自动手,若是被人查到,伤了圣名,他还是要死。

        所以,有脑子的都知道,杀死太子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怎么杀,是一个问题。

        于是,他把花衔霜的行踪透露给了隐藏在辽国百姓中的金国人。这样,太子死了也可以说是贪生怕死,私自逃离却被金国人杀死。锦衣卫明面上最多落个失职之名,其他就他们无关系。

        这条路是宝宁通往灵州的必经之路,路上却没什么人,两旁都是荒地,远处的林子动都不动,一点风都没有。

        村子也十室九空,因连年灾患,税负严苛,百姓早已不堪重负,逃的逃,死的死,多见不怪。

        一家茶棚孤零零地矗立在黄土地上,虽也坐了几个行人,但其他几张木桌上都浮着尘土。

        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路,路过驿站也没进去休息,此时都疲惫不堪。

        茶小二远远看见他们来了,连忙拿起搭肩膀上的布条,把其他几张桌子也擦干净了,笑得一脸开颜。“客官,歇歇脚啊,这儿可离灵州还有八十多里路呢。”

        “嗯,来几壶茶,有什么热乎的吃食,也端点来。”蓝玉说。

        侍女用手绢把木条凳擦了一遍又一遍,花衔霜这才扶着母亲坐下。

        其他几个行人,见他们这气场,也猜到了他们来头不一般,但恰逢乱世,大户人家逃命多的是,也就都见怪不怪了。

        小二迅速端来了几壶茶,后面又接连上了几碗面,还有一小碟牛肉。赔笑着,“客官,如今世道不好,咱店里今天只有这些吃食了,不过呢,茶水管够哈。”

        “无事,你去忙吧。”花衔霜说。

        面条清汤寡水,只有几粒葱花,但是,毕竟是热食,比点心烧饼还是好些的。花衔霜端起面条,喂给病恹恹的皇后吃。

        从来都是锦衣玉食的人,哪儿吃得惯这个,皇后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花衔霜劝了几句,见她依然拒绝,就端起她剩下的面条吃了起来。

        花三端着茶碗,观察这一幕,眼神不自觉一暗。

        往日花衔霜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嚣张恣意,顽劣不羁。现在这个精明果断,吃苦耐劳,孝顺母亲的少年,仿佛不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娇生惯养的东宫太子了。

        因没有了热食,侍卫们就也都拿出了准备好的干粮,或坐或靠着,就着茶水吞咽着。

        外面的日头很大,这个小小的茶棚,成了唯一的阴凉之所。

        “要我说,还是萧将军勇猛啊!这带着十几万人北上,直接就解了云京之困,救出了百官和皇嗣。”一位路人坐在条凳上,捻了颗花生米下酒。

        “是啊,要是云京被破,那咱们辽国就真完了。”另一位路人说。

        “什么完了,各位也不怕被人传出去砍了头。”茶小二搭话道。

        “要是袁将军还在就好,幽州十六城就不会丢了。”

        “是啊,金人敢南下侵入我国,都是因为听说袁将军死了。要是袁将军在,绝对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他们说的袁将军,正是八年前被处以凌迟的龙虎将军袁成毅。八年前,皇帝以纵敌的罪名杀死了这位英勇的名将,其家人也被判流放三千。

        这次皇帝会御驾亲征也于这个有关,因为民间许多传言,是他冤杀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将军,他希望平息这些流言,而御驾亲征正可以彰显国威和正气。

        可毕竟从没亲历过战争,他当年低估了袁成毅,如今也低估了金人。

        幽州十六城多山坳,地形复杂险要,乃辽国抵御北方骑兵的防守要线,其太渊山以及雁行山,两座大山山势狭长,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但若是攻入了这道防线,进入平原地带,辽国之都云京,便如同襁褓中的婴儿,能让金人的骑兵直接踏平。

        时任幽州总督的是位大贪官,名叫高肃,当时朝廷发现他贪帑,要治他的罪,被他提前知道了消息,于是他干脆投靠了金人,卖国换命,签下了割让幽州十六城的条款,敞开大门,让金军入主。

        危急关头,皇帝调来了在西北沙城防守的袁成毅,封他为龙虎将军,赐予可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命他带领六十万大军,务必收复幽州十六城。

        袁成毅果然不负众望,三个月内便收复了失地,追赶金军三百余里,还活捉了卖国换命的高肃,并且当场杀死了他。

        不过,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花衔霜还小,那些事情都跟他无关。他现在担心的是,自己还能不能去到灵州,而去到灵州后,又怎么面对那些被他抛下的官员,关键是他还有几个皇弟,也被救了出来。

        别人不知道,可花衔霜非常清楚,自己虽然名义上还是个太子,但父王非常讨厌自己,属意的继承人是自己的二弟。

        他放纵自己玩乐,却会以极高的要求以要求其他皇子学习。

        小时候他不明白,以为这是父皇的恩宠。因为皇弟们并不如他聪明,那些需要费力才能完成的课业,花衔霜轻松就能做到,并且为了邀宠,经常在父皇面前利用这点,打压他们。

        直到他十三岁那年的夏天,他贪玩,很多天没有去文华殿听学,却第一个在御书房通过了皇帝的考验。

        那时花衔霜刚会看脸色,当他回答上父王问题时,他发现有一瞬,父王的脸色非常难看,就像自己是他的仇敌,而他要立刻杀了自己一样。

        虽然皇帝立刻恢复了以往的和善可亲,可花衔霜仍然吓得不轻,连回礼都忘了。

        作为一个从小被宠大的孩子,他实在想不通父王突然露出的厌恶表情是什么意思。

        那天中午,花衔霜打发了冯喜,一个人坐在御花园池塘边的柳树下喂鲤鱼,看着那些胖乎乎的小家伙为争点吃食,不停地在清澈的水里跳跃打挺,脑海里回忆着上午父皇那一瞬间吃人的神色。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以为是冯喜回来了,但接着身后被人狠推了一把。那力道,花衔霜不用怀疑,就是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他脚下一滑,就掉进了池塘里。

        好在关键时刻,冯喜回来了,他得救了。

        昏迷时,他迷迷糊糊地听见了母亲哭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听见了师父张敬以的声音。

        因为他的顽劣不堪,这个非常厉害的师父要不想当他的师父了。但师父是母后的故交,所以还是特意来拜别。

        母亲说:“张师父,您经常说我不该如此宠溺霜儿,现在您知道为什么了吧?霜儿已经如此贪玩不务正业了,他还是不肯放过他,若是我对他的要求像其他皇子那般严格,只怕这孩子立刻活不过明日卯时三刻!”

        昏迷间,花衔霜一直在想着,这个他是谁,醒来时,他心里有了答案。

        于是在下一次御书房考核时,花衔霜装作答不上来,父皇高兴地批评他的样子,让他的心彻底寒了下去,连其他皇子嘲笑得意的目光都不在意了,全程强忍着泪水冲出了御书房。

        他的父皇,在他落水昏迷后,还去探望过他。

        心中那可怕的猜测被印证了,才十三岁的小少年花衔霜害怕又伤心,气冲冲地带着冯喜赶回自己的凤阳宫,转角却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比花衔霜略高一些,刚好撞到了他的鼻子,本就强忍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就掉了下来,那人还一直盯着他的脸瞧。

        面若好女,也是花衔霜反感的一点,所以他非常反感别人盯着他的脸看。

        本就失了面子的花衔霜瞧见冲撞自己的是个不认识的人,又如此无礼地盯着他看,立时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命人拿来了鞭子,亲自抽了那人一顿,心中的愤怒一股脑地爆发发泄,当发泄完毕时,那人也被他打得血肉模糊,昏迷不醒了。

        也是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展露自己的锋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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