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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四章:发酵


  甲叶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长长的队伍艰难地跋涉在泥泞的道路之上。

  张任心里不住地咒骂着营将,这个狗东西,居然要大家在普通不过的行军之中穿上全套的甲胄。

  几十斤重的铁甲披在身上,再加上刀、枪、弓箭以及背着的被褥、干粮等物,最起码也有八十斤的份量。

  更倒霉的是,昨天晚上的一场雨,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已,一脚下去,泥浆都能没过脚背,每一步跨出,比平时都要多费出好一些力气。

  但也只是在心里骂一骂罢了,因为营将自己也同样全副披挂地坐在队伍中间,他本来是有马的,不过现在战马之上,却驼着一个伤号,那家伙扭了脚,脚脖子肿得红通发亮。

  这是一支从后方下邑城调往前方轮防的队伍。

  而张任,则是今年开春之后刚刚被征调入伍的新兵。

  像他这样的新兵,在这个五百人的战营之中,有五十人,都是来自江南地区,只不过不是同一个县罢了。

  张任本来有着一个很不错的家世,父亲官儿虽然不大,只是县里一个司理参军,八品的小官,但那也是官啊。而他的祖父,可是做过州通判的,张家在当地,也算处是官宦世家。

  本来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但随着新君登基,萧诚秉政,一切便开始发生变化了。

  他们家原来是不用当兵,也不用纳粮服役的。

  但现在,一样都免不了。

  肥徭役这事儿,还好可以用钱来赎,像他们这样的,自然是上户,所以一户得一百钱。对他们家来说,这只是小钱而已,虽然有些不舒服,但破财免灾,也就无所谓了。

  接下来一体纳粮,家里可就要出不少钱了。

  自家有水田五百亩,租户二十来户,还有一个小山头种了桑树,家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织坊,有七八个织娘。每年这些上头的进项,大概有千来贯的收入。

  不算多,但在当地,也过得很是滋润了。

  结果现在一道政令下来,税吏上门核算,他们家,一年便要交上百贯的税赋了。

  更恼火的是,家里来要替那些租户、织娘们交人头税。一个人一年十文。

  不是没有人反抗的,但那些挑头出来闹事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萧二郎的人阴损得很,他们不是扯着这些人算抗租抗税的帐,而是翻出好多的陈年老帐,将这些人家过去的那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儿,全都翻了出来。

  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找来那些东西的。

  明知道他们在故意整人,只要老老实实的交了税,保管什么也不会发生,但现在被人翻出来地,却无话可说,因为那些事情一样一样的都是证据确凿。

  过去没人追也便罢了,一旦有人认真来查,自然是跑不了。

  张任的老爹吓坏了。

  作为司理参军,主管一县狱讼之事,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事情,他不知干了多少,要不然之偌大的一份家业从何而来?

  所以税吏一上门,他老爹立即痛痛快快地交了。

  对方说是多少,就交多少,绝无二话。

  原以为这就没事了。

  但接下来的募兵法,一下子把他张任给坑了。

  他们家有三子。

  他很不恰,是老二。

  他家要抽丁一人。

  长子自然不能去,老三还是个娃娃,他不去,谁去?

  自己可是一个读书人啊,居然要去当兵?

  他也想撒泼打滚,但老爹拿着棍子往他面前一站,他就蔫儿了。

  不去不行,谁让老爹的屁股不干净呢?

  要是抗拒兵役,估计接下来老爹也会被逮去蹲牢房,罪名,当然是贪赃枉法。要翻他爹的黑料还不简单吗?

  委屈地去当兵了。

  因为他们家对于朝廷的各项新法令极度配合,还得到了上面的奖励,他爹升官了。八品的司理参军,噌地一下便成为了正七品的县令。

  不过,这个县,却是在云南。

  他爹哼都没哼一声,带着长子就去上任了,留下婆娘在家里照顾家业。

  据说因为他爹去得爽快,又得到了上锋的夸奖,被立为了标杆,临走之时,那位从省里头下来的吏曹悄悄地跟自个儿爹说了,不管他爹今年干得怎么样,省里都会给他一个上上的考绩。

  三年考绩,只要都是上等,那便可经再升一线。

  张任不知该哭还是笑。

  他爹不管接下来如何,受惠的肯定是只有大哥,至于自己这个老二,都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去当兵,搞不好便要送命的。

  谁不知道现在的首辅一门心思的都想着要北伐啊!

  谁不知道现在前线的几位大将军,都是首辅的心腹啊!

  首辅想北伐,他们便一门心思地在前线寻衅滋事,闻战则喜。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枯得可不就是他们这些小兵儿的性命吗?

  原以为自己是官宦子弟,父亲又得到了表彰,自己会有一些特殊,岂料进了兵营,根本就没这说辞。

  二个月的新兵训练,对于张任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死去活来的地狱之旅。

  位于萧县的新兵训练营,让张任刻骨铭心。

  在那里,他的手上、脚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原本他只有手指之上有茧,那是他读书刻苦的象征,可现在,掌心里也全是茧子了,那是握刀给握出来的。

  原本皮肤白晳的他,现在看起来跟家里的那一些长工、租户没啥两样,黑黝黝的。

  训练营里太苦了。

  那些专门训练他们的杀胚听说都是从军队里下来的,一个个都骄横之极,他们的训练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鞭子加弯筋脚。

  有不服气的,可以,来,单挑。

  这便是这些军官给予他们唯一的可以提意见的机会。

  当然,下场基本不好。

  除了被狠狠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揍一顿之外,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偶尔有勇力之辈赢得一次,但下一次,一定会有一个更厉害的家伙出现,将赢了的人打得更惨。

  不是没有人逃亡。

  第一次抓回来的,鞭三十。

  第二次再逃,鞭三十加枷一日。

  第三次还逃,哦豁,脑袋没了。

  没了脑袋的家伙,二个月的时间一共出了三个人。

  三个人家里都是五品往上走的官宦世家。

  于是乎,逃亡的风气,便不再有了。

  张任不敢逃,因为临走之前,娘亲哭唧唧地告诉他,他要是出了事,必然会连累家里的。

  再苦,他也得挺过来。

  原本张任满脑子的诗书都已经退缩到了角落里,占据更多位置的,则是一条条冷冰冰的军纪。

  因为表现很好,在新兵营,他还成为了一名什长。

  他手下的十个人,除了三个家里是自耕农以外,剩下的六个,家里要么是官吏,要么便是富商。

  过去当兵这种职业,本来是与他们不相干的,但现在,他们却因为一条法令而聚集到了一起。

  二个月之后,他们终于离开了恶磨之渊,被分配到了军队。

  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五十名新兵,同是萧县训练营出来的,只有五个人,而且五个人都来自不同的营,彼此最多是有点脸熟,而至此,张任才晓得,同样的训练营,每个省都有一个。

  在新兵营,张任是什长,但到了部队,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是普通一兵。

  张任现在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因为他在训练营中表现优秀,所以他被分到了一线部队,而且是最精锐的部队。到位第一天,那位营将便口沫横飞地讲着本营的优秀战绩,什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之类的。

  下头那头大头兵听得血脉贲张,大呼小叫,而像张任这类的,却是听得脸色惨白。

  因为他很清楚,这样的战绩,便代表着极高的死亡率。

  所谓最精锐的部队,自然便是啃最硬的骨头,打最惨烈的仗。

  虽然他们的待遇,听说比其它部队也要好上不止一筹。

  伙食好张任已经体会到了!

  在新兵训练营,十天有一顿肉食。

  但到了这里,三天一顿肉食。

  张任现在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在训练营里不必如此卖命,混个中庸,指不定分配的时候,没人看得到,就丢到后勤部队去了,那活下来的机率就很高一些。

  但过了不久,他的这个观念又被改了过来。

  因为他现在的什长,给他讲了一个战例。

  那是一个围剿赵军的战例,宋军先是派出了一支诱饵去钓鱼,然后呢,再把上了钩的赵军给围起来一口吞了。

  吞了赵军的,自然是他们这样的精锐,而充作诱饵的嘛,自然就是那些不大行的杂牌子军队。

  听到这个,张任又觉得他的辛苦还是值得的,因为充当诱饵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差使,这个死亡率,只怕比精锐部队还要更高一些。

  脚下越来越沉了,身上扛着的东西便如同一座山,压得张任有些直不起腰。

  他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不知道还有多远。

  呼哧呼哧的,他像一头老牛,艰难地往前。

  背上突然一轻,他回头一看,是什长。

  他伸手将张任背上的被褥干粮啥的全都取了下来扛到了自己身上。

  什长比张任矮了一个头,但却比张任宽了三分之一,整个人,就像是一块矮门板。

  “快了,只需要半个时辰,我们就到了!”什长笑着,露出一口乱糟糟的一点儿也不整齐的黑黄黑黄的大牙,还带着满嘴的不可名状的气息。

  在军营里,所有人穿上军服都被整得乌黑麻漆的时候,看外表你是看不出这人家世怎么样的,但只要一张嘴,大体上就能看出来了。

  像张任这样的,一般都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当然,这几个月下来之后,张任的牙齿也在往黄黑发展,但还是整整齐齐的,像他的什长还有另外八个战友,基本上都不咋的了。

  看着什长扛上了自己的东西还健步如飞,张任就知道,自己任重而道远。

  这个什长是广西人,以前是个猎户,大字不识一个。所以对读书人特别的尊重。张任到了这个什之后,与先前在新兵营里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大家都很照顾他。

  因为这个什,就他一个识字的。

  除了军事任务之外,平素在什里其它一些工作,什长都不会安排他干。

  一个月以来,他唯一干的一件事,便是替什里另外九个人,一个人写了一封家书。

  这个营属于白羽军,全员来自于广西。

  当然现在不是了。

  已经有三分之一被替换了。

  替换的原因多种多样。

  最多的一个原因,是战死了。

  第二个原因,是受伤残了。

  最小的一个因素,是年满四十不得不退役了。

  “谢谢什长!”

  “谢啥子哟!你一个书生能做到这样,很了不起了哦!”什长念叼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怎么让你们这些文曲星来当兵呢?这是我们这些粗人们该干得活啊!”

  这样的话,每听一次,张任都想哭一场。

  是啊,为什么要让我们这样的书生也上战场呢!

  不是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可是首辅的那两句话,现在可是被做成了横幅,在国子监,州学、县学等地方飘扬呢!

  山河沦丧,冠戴左衽,书桌焉有安放之地?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书生亦须金戈铁马!

  唉,飘亮话谁都会说,可不一定非要做啊!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首辅你也是读书人,进士出身,为什么非得为难读书人呢!

  对了,首辅家里,便是武将出身。

  果然啊,还是非我族类!

  张任叹息。

  要是司次辅变成司首辅,这样的事情,估计就不会发生了。

  不过现在司次辅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对首辅差不多是言听计从了,也不知是什么鬼。

  前面出现了一排排的整整齐齐的房屋以及飘扬的旗帜。

  营将那个狗日的站住了脚,大声吼道:“前面就到了,崽子们,打起精神来,抬头挺胸翘屁股,把歌子唱起来,声音要大,把对面那些狗日的比下去。”

  对面便是他们要换防的那支军队。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五百人齐声高歌,五音不全,犹如鬼哭狼嚎。

  但胜在声音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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