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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骏马


  优秀的指挥官与军事参谋是可以用鼻子嗅到局势变化的。

  胡闳休在进一步完成侦查任务,并确保契丹人已经回身启动后没有折返,就是隐约觉得西夏人在没有全国动员的情况下,以目下兵力配置一定会在战事全线爆发后露出一定破绽,然后他又明智的选择了黄河峡口这个要害地点,以作观测,并最终寻到了西夏人可能会一闪而过的致命破绽。

  可以想象,只要错过这个窗口期,以西夏这种立国姿态,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来天,必然会有军事上的调度与不惜一切的补充,以完成对自家首都所处兴灵地界(银川平原)的布防。

  同样的道理,岳飞后撤到好水川后,奉命寻机出战,虽然遵循理性,选择了向兰州方向的卓罗城而去,以图与契丹人左右夹击打通河西走廊,却依然保持了对兴庆府方向的关注,所以选择了走屈吴山至会州再做决断的预备手,这才能与胡闳休成功相会。

  而就在整个西夏遭遇三面来攻,已经彻底入全面战争状态的同时,最东线这里,蒲津对岸,完颜兀术与完颜拔离速二人也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但他们不知道这股不对劲是从哪里泄露出来的。

  是中条山后面李彦仙的出色发挥给了宋军腾出手的余地,还是太行山脉里因为义军袭扰导致援军行军缓慢,从而给了对面宋军停止增援计划的勇气?

  又或者是横山、延安那里,赵宋官家终于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取得一些战果了?毕竟嘛,口号山响,如果不能取得战果,如何搪塞国内?

  不过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完颜兀术与完颜拔离速始终没有往西夏的另一侧去想,甚至都没有将这种疑虑稍微表现出来……直到四月初五这一日,坐镇北面西京(大同)、与西夏有直接交流渠道的西京留守完颜讹鲁观以一个稍慢一点的速度、稍显怀疑的心态、稍微轻视的态度,但到底是用军事渠道向自家兄长告知了那个来自阴山,引发西夏人心动荡的讯息。

  “是真的!”

  兀术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判断。“绝对是真的!耶律燕山和那些蒙兀人不是在虚张声势,耶律大石绝对从更西面过来了!宋军也一定留了大股部队在西面与他左右夹击!虚张声势的是这里!是对面!”

  早就成为金军前线指挥台的鹳雀楼上,周围金军将领面面相觑,而这其中,另外一名主将拔离速稍微沉默了一下,复又借着上午时分明媚的阳光往河对面的军营看了一眼,便直接重重颔首。

  很显然,拔离速也认可了兀术的判断。

  “那眼下又该如何?”万户撒离喝醒悟过来,即刻追问。

  在场数十名万户、猛安,以及少量谋克,一起看向了魏王与太原留守……前者固然拥有最高权力,但后者也是前线指挥官,在军事问题上具有相当的权威。

  果然,脸色煞白的魏王兀术闻言直接看向了身侧的西路军统帅:“俺心中已乱,拔离速你来说,此时该怎么办?”

  “那要看魏王殿下到底想干什么了。”面色铁青的拔离速稍作思索,坦诚相对。“是想保全大局,还是想拯救大局?又或者是想寸步不让,让宋人谋划落空?”

  “现在还能让宋人谋划落空?!”兀术精神一振。

  “如何不可?”拔离速直接从腰中拔刀,白刃指向了河对岸。“若宋人留了大军在西线与契丹人联手,又要抓住横山、延安,又要顶住中条山……那敢问魏王殿下,此时对岸到底有几多战兵?之前那高丽槌子所言什么岳飞部就在蒲津身后为后援的说法到底有几分可信?”

  兀术呼吸沉重起来。

  拔离速置若罔闻,只是一面提刀指向对岸,一面慷慨激昂说个不停:“蒲津水缓,河心洲虽被淹没,但大略可见,如今夏日涨水期未至,拼些人力,强架多列浮桥,足可通行大军,再仿效当年韩信故事,遣一支偏师从龙门渡走,侧击敌后……魏王现在下令,只留一个万户守住河中府,然后让其余全军尽发,不计死伤,强攻对岸阵地!只要抢在李彦仙、韩世忠援护之前击溃当面这所谓赵宋官家直属精锐大军,保证宋军必然弃了什么狗屁西夏,全力回防!”

  兀术呼吸愈发沉重,却依然不言。

  而拔离速终于回身,却是将手中白刃直接插到了兀术身前桌面地图之上,面目狰狞:“发兵吧,魏王!西路军此间足有五六万众,只要魏王一句话,便为完颜氏蹚过黄河!一雪前耻!”

  兀术死死盯住拔离速,拔离速也丝毫不惧,同样冷冷盯住了对方。

  二人隔着一张桌子、一张地图、一把刀,对视了不知道多久,最后却又一起渐渐呼吸平缓了下来,而此时,周围西路军军官,几个真正长个心眼的,也都渐渐明白了拔离速的意思。

  “你就这般怕俺拿西路军去拼命?”兀术狞笑反问,一张白脸终于有了几分红润,显出几分鲜活生气。“是不是觉得,俺若在蒲津再送了两个万户,西路军便一蹶不振了?”

  而这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拔离速的立场。

  “我不只是怕西路军再送两个万户,从此一蹶不振,更怕魏王在此一败涂地,回燕京连个说话的位置都没。”拔离速深呼吸了几下,郑重相对。“四太子,咱们从南阳时便在一起打过仗,当时我便显得不服你,但那是因为彼时我上司是粘罕、同列是娄室、兄长是银术可、相争者是活女,更兼你有个才去世两年却军略第一的二太子兄长做比较,你让我怎么可能看的上你?”

  兀术冷哼一声。

  “但这几年,我才渐渐明白,天下事哪里只能去打仗?打起仗来,又怎么可能都如太祖时那十来年百战百胜?大将渐渐凋零,士卒渐渐鲁钝,粮食财货也紧俏起来,周围各处都有军患,这才是正常国家该有的繁杂之事……而这个时候,大金国不光是要能打仗的人,还要有懂国家大政的人,要有知道协调各族各军的人,要有敢在中枢震慑那些老不死的人……以往的时候,能做此事的,我说句难听点的话,其实只有粘罕一人有此才能、气魄,你们兄弟与太上国主那几位都不足。而如今粘罕既然被你弄死了,却反而只有你一人还像个样子了!”拔离速言语恳切。“你要打,不是不行,但只看对岸这些日子挖的坑、立的垒,却须有一战不顺,葬送两个万户、失却朝中政权的准备。”

  兀术抿嘴不语,而片刻之后,却又几乎落泪,但最终失笑。

  且不说忽然得知再度被对面的赵宋官家给戏耍了一番,这事真怪不得谁;也不说眼前困境,做决断从来都是这般难的;关键是这位大金国的魏王真没想到,第一个点出来他完颜兀术对大金国而言不可或缺的,却居然是眼前这个粘罕余党、西军军头,跟自家在战场上闹过不愉快的完颜拔离速。

  唯独反过来一想,就眼下大金国这个人才凋零之态,自己固然已经是‘粘罕之后’的‘一人’,可拔离速呢?不也是少有的、堪用的国家名将吗?

  斡离不死了,娄室死了,粘罕死了,活女闹出这种事情,银术可垂垂老矣,更兼失了上下信任,军事上不信重此人,还能信谁?

  一战就没了心气的挞懒吗?

  还是根本没上过几次战场的自家兄弟,所谓六太子讹鲁观那些人?

  又或者是阿里、讹鲁补、高景山、乌林答泰欲这些人?这些人当然都还是将才,但可惜不姓完颜。

  笑了许久,笑到胸口那股子气散开,兀术终于坐回座中,看着身前桌上的白刃继续开口,但语气已经彻底平和下来:“若不渡河决战,又怎么说?”

  “那自然是坐视西夏人失去河西……然后要么趁机逼活女回来,就此弃了黄河那边的事情,要么从北面出兵,给西夏人在横山那边做个支撑。”拔离速坦然应声。

  “咱们固然失了利,却也不能让宋人与辽人得大利……调兵向北,一个万户出绥德军、两个出晋宁军,还有一个走麟州,务必帮西夏稳住横山局势,只要横山不失,兴灵不失,西夏便能撑住……这般调度,也是必要时接应活女的手段。”兀术终于下令。“然后此处交给拔离速都统统一指挥,俺亲自走一趟延安,不管局势怎么走,都要活女先把军权交出来!得明明白白告诉他,军队是国家的,不是他用来报私仇的……谁可有不同意见?”

  几人面面相觑,此策不急不缓,已经很照顾人心了,如何会有意见?

  非只如此,停了片刻,万户完颜折合还提醒了一句:“魏王、都统,你们这般安排当然妥当,但俺有一句话提醒你们,契丹人在北地百年,宋人在南地百年,威信极高……两家一起打党项人,还有蒙兀人掺和,西夏境内各族杂胡心里肯定长草……这边调度得快,否则一旦哪里崩了盘,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拔离速连连摇头:“再快也得数万大军老老实实挪过去。”

  周围军将欲言又止,兀术脸色也再度有些不好。

  倒是拔离速,拔出桌上刀子,临插回腰间之前,复又认真相对兀术:“魏王……我刚才固然是劝谏,但也是实话,想要定全局不失,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此时拔全军向对岸而去……你若真有此意,我固然心里不同意,却是一定会令行禁止,亲自先登的!”

  兀术闻言抬起头来,再度看向了对岸。

  其实根本不用看,彼处的情形他也心知肚明,因为这些日子他比谁都看的都多,也比谁都看的更清楚……从横向角度来看,宋军巨大的营盘扩张到了近三十里宽的范畴,几乎遮蔽了当面所有适合登陆的地界,而从纵向角度考量,栅栏、土垒、壕沟、鹿角、陷坑这些东西一层叠一层,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战场勇士心中发怵。

  那些团结社、弓箭社出身的关西民兵可以倚仗着这些东西,发挥出相当的战斗力。

  与之相比,之前修筑过程中混淆战卒与民夫的作用,此时倒是显得无所谓了。

  当此情境,完颜兀术与在场诸位军将心中非常清楚,这个时候全军强渡,无外乎是两个结局……一个是一鼓作气,短时间内压垮掉对方,让宋军陷入大溃散,但因为渡河与工事的缘故,却也不可能进行有效追击;另一个,便是被对方用有效杀伤养出士气与纪律来,然后真就将两个万户葬送在河滩上。

  “都是俺无知,被宋人给骗了。”等了片刻,兀术扬声以告。“若是早有决心亲自过河去见活女,又或是早用秦相公的计策,直接将河对岸的那几块破地给了西夏人,哪里有今日的困境?便是突合速遇袭,援军被袭扰,也是俺擅加催促的结果。”

  众将面面相觑,并无言语,却反而心生敬意……事情到了眼下,谁都知道兀术与拔离速其实并没有判断失误,无外乎是对岸宋人太狡猾,但兀术主动揽责,却是让西路军诸将各自松了一口气。

  当下,众将再无言语。

  拔离速放回佩刀,下去调拨部队,而兀术复又叫了一桌饭食来,就在鹳雀楼上对着对面那面龙纛吃了下去,然后亲自北上,准备去见活女。

  金人北走,蒲津对岸,宋军大营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紧张……谁也不知道金军是不是在欲擒故纵,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晚上杀了个回马枪。

  然而,当日晚间,金军到底是没有过来,第二日也没有回来,龙门渡预设的烽烟当然没有燃起。

  可与此同时,顺着黄河往上游而去,直线距离整整一千里外,实际黄河河道路程三千里外,西夏腹心之地的一处要害所在——峡口,也就是后世青铜峡所在,烽火却是成功点燃了起来。

  且说,西夏驻军极少,宋军以张宪部上游绕行,突袭成功,继而全军强渡成功,但终究是人力所限,没能阻止西夏人点燃烽火。

  故此,下午时分,烽火一起,狼烟冲天,一时间西夏黄河沿岸处处示警。

  “好教节度知道,刘法……就是刘正彦父亲,曾经走一样的路来过一次,而且过了峡口,抵达了灵州,但却在灵州城下被嵬名察哥击败,最后准备撤到此处时被察哥包围,继而全军覆没。”等到这日晚间,宋军不计辛苦,全军渡过河来,头上羊油味道少了很多的胡闳休眼见着岳飞遥望已经改成大规模篝火的狼烟不语,便向前稍做解释。“那次以后,西夏人就连这种地方也做了烽火台……其实过了这个峡口便是西夏真正腹地了。”

  岳飞微微摇头,扶刀沉声以对:“我不是计较这个烽火,临到西夏人腹地,这个少不了的……此地距离兴庆府还有多远?”

  “一百八十里。”胡闳休脱口而对。

  “急行军……三日?”岳飞思索片刻,再度相询。

  胡闳休当即摇头:“最少六日。”

  一旁刘錡犹豫了一下,也主动插嘴解释:“岳节度……党项人是部族多于户口,各部全民皆兵,便是核心的勇士此时不在兴灵,以李乾顺五十年国主威权,一个信使,便能召一个附近部落男丁来援。彼辈骑一匹马,执一张弓,拎一杆矛、负一袋粮水,足以成军。而这种蕃骑来冲咱们军阵,必然是送死,但若是咱们无视他们,放纵进军,让他们袭扰行军、掠夺后勤,便是咱们去送死。”

  岳飞当即颔首:“两位的意思是,只能稳妥行军,每日行三十里?”

  “是。”刘錡应声以对。

  “会有多少那种蕃骑来援?”

  “不好说。”刘錡继续认真相对。“得看咱们走多快……若真能每日三四十里,五六日为算,抵达兴庆府城下时,怕是两万人也是要有的。”

  而胡闳休犹豫了一下,也稍作提醒:“节度,蕃骑汇集的越多,咱们进军就越慢……而且不止是对方来多少部落蕃骑,咱们的兵力也要考量。”

  “不用考量。”岳飞摇头以对。“王副都统在身后差了四十里,一天的路程,就将峡口交给他,咱们不要耽误,今日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全军速速进发,抢时间、抢路程。”

  刘錡、胡闳休,想了一想,然后各自重重颔首,便是刚刚安顿了本部骑军过来的曲端在听了之前几句对话以后,也只是挥了挥马鞭,一时无话可说。

  想想也是,来到此处了,还能如何?

  一夜无言,翌日一早,天色刚刚亮起,众人起来用饭,却发现昨日歇息地方,挨着黄河居然有一处佛家塔林,许多信佛的士卒纷纷跑过去祭拜。

  军官并没有阻止,甚至很多军官自身都忍不住去拜一拜,唯独岳、曲二人,冷冷相对,皆无表示。

  “节度,西夏人来了!”

  上午时分,全军整理完毕,辎重以木筏牵引,行于河中,大军则按照主帅亲自布置沿河列阵,正要出发,提前撒出去的李世辅却忽然回转,直达中军,然后翻身下马,朝岳飞汇报了一个军情。

  “多少人?”

  全副甲胄的岳飞在精忠报国的帅旗下正色相询,双目明显有些充血。

  “四五百……必然是周围蕃部见到烽烟自顾自来了。”李世辅严肃以对。“这些蕃部都是兴灵本地蕃部,是嵬名氏嫡系,末将试着招揽,结果两个信使都被杀了,便只好将他们驱散……而照此架势,怕是明日就能聚拢两三千人,届时末将的部众便无法轻易为大军驱散这些轻装蕃骑了。”

  “无妨。”岳飞立即在马上应声。“李副都统这里做好斥候便是大功一件。”

  李世辅当即颔首,但和周围关西军将一样,都难掩严肃神情。

  就这样,大军终于启程,顺黄河北上。

  然而,走不过十来里路,尚未到中午呢,随着大军在黄河弯道上转过弯来,地形一时开阔,而岳飞也理所当然注意到了全军队列西北面一件显眼的事物,便扭头看向身侧的胡闳休:

  “胡侍郎,那座山连绵不断,好生雄壮,若群马奔腾,却是个什么山?”

  虽然知道前方是决定此行生死的一段路程,胡闳休却还是忍不住失笑:“岳节度都说了,此山群峰若群马奔腾,那自然是骏马山……”

  “就唤做骏马山?”

  “然也!”胡闳休继续笑道。“骏马在本地蕃语中,称为贺兰……故此,此山也唤做贺兰山!”

  岳飞恍然大悟。

  PS:感谢第129萌,浅涧雪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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