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相
萧敌鲁还滞留在洛阳。
虽然夏军与契丹已经在碛南草原交手,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河南府倒没对萧敌鲁一行人怎么样,只是派人小小地监视一下罢了。
萧敌鲁心态很好,该吃吃,该喝喝,一点没有身处敌境的自觉,相反还在洛阳不断闲逛,增加见闻。
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和他以前去过的幽州差不多,邵树德没给中原带来任何改变。
听一些人说,灵夏、河陇及关中西半部分已经大不一样,当地百姓每家每户都养很多大牲畜,甚至每一户都养至少一匹马、十头以上的牛、上百只羊。
这让萧敌鲁大为惊诧,也有些恐惧。
草原和中原的优劣,他十分清楚。如果中原一门心思搞畜牧,养了很多马,即便他们的王朝再腐朽,只要地方上的藩镇兵或乡勇仍然堪战,一个州几万户乃至十万户,拉出十万骑,这就不是草原能抵挡的,因为中原还有武器装备和粮草方面的优势。
就算战斗力不怎么样,但他们经得起输,输十次都伤不了根本。全国那么多人,那么多州,只要练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都是个大麻烦。
当然也有人说,那种被称为“三茬轮作制”的农业生产方式因为牲畜缺口太大,根本没那么快。即便是在推行最早的灵夏,也不是所有民户都实行了的,在邵树德有生之年,怕是只能勉强让陇右道、关内道全面铺开,河南道铺开一部分,多了那就是痴心妄想。
萧敌鲁无法分辨真假,他认为真相居于两者之间。邵树德这一辈子,持之以恒努力三四十年,勉强可以让北方大部分地区完成农业改革,即便不行,到他儿子那一代,两代人接力,差不多也完成了。
这种从根本上改变整个社会的惊世工程,确实很难在一代人以内完成。
但即便如此,已经很吓人了。萧敌鲁下意识想去关西看看,但多半不行。回去之后,得想个办法,派点通晓官话的得力探子,扮作行商,到关西走走看看。
萧敌鲁在洛阳漫无目的地逛着,从定鼎门逛到长夏门,然后沿着长夏门东第二街一路北行。
过兴教、宣教、陶化、嘉善四坊后,来到了南市。
南市在前隋时曰“丰都市”,占地四坊,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壁有四百余店,财货山积。隋末李密以孟让为总管,率三千步骑入东都,烧掠丰都市。
到了国朝,因为地处洛水之南,故曰“南市”,面积也大为缩水:东半部分筑为临阛、永泰二坊,西部北侧半坊地筑为通利坊,故只剩下一坊半之地。
南市此时已经有了点起色。
来自各地的商徒们带着雇佣来的护卫,自发清理了不少地方,打算做买卖。
东都镇听闻之后,经请示,批准了此事。但他们暂时无力修建房屋,只是划出了一块块地,商人们自己搭了棚子,在此买卖。
即便条件这么艰苦,南市的名气依然慢慢打了出去。原因无他,住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官人便是将校,都是有钱的主,对商品的需求量很大。
也正因为如此,河南县已经硬着头皮征发人力,甚至连军士家人都上徭役了,开修南市坊墙、店面,疏通水运航道。
萧敌鲁来到南市后,看到了乱糟糟的坊市,有些轻视,还不如幽州呢。
“相公既来,可是为了与契丹交兵之事?”突然之间,萧敌鲁听到了熟悉的“汉儿语”,心下一惊,稍稍避于一旁,默默听着。
“嗯,确为此事。我从上京昼夜兼程,自鸭绿府渡海,三日至登州,又马不停蹄前往长安。老喽,年轻那会,这点舟车劳顿又算得了什么。”“相公”开口说道。
萧敌鲁定睛望去,竟然是渤海国相乌炤度。
数年前契丹抄掠铁利府,渤海调集大军来援,双方对峙数日,后议和罢兵。当时主持议和的,便是这位乌炤度了,萧敌鲁远远见过一面。
乌炤度这人,萧敌鲁有所了解,知道此人早年曾在大唐考中宾贡进士。所谓宾贡进士,其实是大唐为外国学子准备的一项考试,通俗点讲,“留学生”考试,考中了给予宾贡进士的学历。
这个学历含金量很高。懿宗咸通十三年(872),乌炤度考中宾贡进士,回渤海国当官,如今已是宰相了。
当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放榜后,乌炤度的名次在新罗考生李同之前,另一位新罗人崔致远听闻后,怒斥李同“永贻一国之耻”。乾符元年(874),崔致远亲自上阵,直接考中进士——崔君十二岁西渡大唐,入国子监求学,临行前,他父亲告诫他,十年内考不中进士,断绝父子关系,结果六年就考中了,确实厉害。
两年前(897),新罗、渤海两国至长安朝贡。朝会时,因为新罗使臣位置在渤海之前,渤海使臣不服,请求调整次序,被驳回。
崔致远这厮又写了一封《谢不许北国居上表》,并用“疣赘部落,靺羯之属”来嘲笑渤海人的出身,稍稍有些过分了。
新罗、渤海考生为何如此别苗头呢?萧敌鲁大概也知晓一点原因。
最早是玄宗时,渤海较为强大,有成为第二个高句丽的野心,于是大唐下令新罗出兵,夹击渤海。新罗出兵之后,因逢大雪,士卒死伤过半——虽然没能成功夹击渤海,但梁子却结下了。
从此以后,双方互为仇敌。即便渤海国后代君主大力推行“文治”,不再扩张了,双方的仇怨始终未能化解——值得一提的是,渤海国推行文治后,战斗力就日渐不行了,开始镇压不住境内的黑水靺鞨,最后更是为契丹所灭。
“相公且在长寿寺盘桓一两日,僧正、住持我都熟。”另一人出言道。
“有心了。”乌炤度点头笑道。
说罢,一行任便往南市西南的长寿寺而去。
萧敌鲁像做贼一样远远跟在后面。
几人还在交谈,但距离过远,已听不太清楚了。
萧敌鲁急得抓耳挠腮,但又不敢过于靠近。待到了长寿寺正门前时,有些想进去,但看着僧人狐疑的目光,便果断走了。
他心中已有了明悟,渤海人这是来中原找爹了。同时也暗笑,去长安有个鸟用!大唐天子他有几个兵啊?说话管用?
不过,此事确实该引起重视。痕德堇可汗多久没派人至长安朝贡了?他不太清楚,反正最近十几年没见到过。
新罗、渤海还在坚持朝贡,国中多有士子在大唐求学甚至任官,关系网不容小视。万一真让他们折腾出什么来,其实挺麻烦的。
萧敌鲁暗暗琢磨着,既然新罗、渤海互有仇隙,或许契丹可以结好新罗,夹攻渤海。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该回去了。他有一堆话要与阿保机说,要告诉部落里的人。
邵树德有十余支大军、数十万兵马,大部分都颇具实力。尤其是他那些骑军,实力足可比拟可汗亲军,甚至更强。与他们为敌,是不明智的,现阶段还是优先攻灭渤海国。
渤海文教盛行、人口众多、百工兴旺,一旦吃下,好处多多。花些时间消化一下,就是自己的力量。而如果中原再起变故,那就更妙了。
精兵强将自相攻伐,消耗殆尽。
黎民百姓疏于稼穑,百业凋敝。
如此持续下去,最后还剩几分实力,委实难说。届时,可不就是契丹的机会了么?或有机会吃下阿保机心心念念的幽州。
萧敌鲁在寺外思考,长寿寺内,乌炤度在渤海士子高元固的引荐下拜会了僧正、住持,然后到客房安歇。
“相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众人坐定后,高元固突然说道。
“讲吧。”乌炤度看起来颇为疲惫。
“相公想必已经知晓大唐夏王邵树德的威名。其人兼任朔方、宣武、河中三镇节度使,拥兵数十万。八、九月间,夏兵东略,大破契丹,有信使飞捷入报洛阳,很多人都知道了。”高元固说道:“相公去长安,怕是得不到什么结果。大唐天子纵然下旨申斥,契丹肯听吗?更何况李唐圣人怕是不会管这事。”
“我亦知此事绝难。”乌炤度叹道:“不过若能说动大唐圣人下旨,令幽州镇北伐契丹,或有解法?幽州与契丹之间,也不太平呢。”
“相公!”高元固摇了摇头,道:“幽州节度使是李克用,而今他正与邵树德交兵,不克分身。只要契丹不南下找他的麻烦,他不会出兵的。”
乌炤度神色一紧,这却是他不了解中原内情了。偏居上京龙泉府,离中原太远了,消息太过于闭塞——渤海国已经都上京(黑龙江宁安)一百多年了。
“贤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乌炤度神色一正,说道。
“相公,如今大唐真正说了算的,其实是夏王邵树德。与契丹过不去的,也是夏王邵树德。夏王就在洛阳,相公何必舍近求远呢?”高元固建议道。
乌炤度沉吟了一下,道:“若真如贤侄所言,确实该见一见夏王。可有门路?”
“相公此番是孤身前来耶?奉使团而来耶?”高元固问道。
“使团尚在途中。”乌炤度懂了,立刻吩咐随从:“速去南市采买一些名贵礼物。对了,夏王年齿几何?”
“四十有二。”高元固答道。
“有甚喜好?”乌炤度又问道。
“好射猎,好马球,好美人。”
“唔。”乌炤度又沉吟了一下,道:“我随身带了不少药材,一并献予夏王了。”
嗯,渤海国的药材在中原还是很受欢迎的。乌炤度贵为国相,随身携带的药材自然是最顶级的,拿出来作为礼品献上去,可谓对症下药——呃,投其所好,对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多半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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