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焚琴煮鹤
进入会议室的加藤悠介随意环顾一圈四周，正要朝站在前方的山城主任走去，目光却是忽然看到了角落里的中野凉子。
他不禁为之一怔，接着就准备前去问候。
然而少女却是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并伸手指了下会议桌的某个位置，示意他坐过去。
加藤悠介见状止住步伐，不过还是向中野凉子和山城主任点头致意了一下，随后就在新田由加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咳咳，那么……我来介绍一下。”
山城主任走到会议桌的首位，朗声说道：
“加藤同学，这是今天将要采访你的记者代表，东京电视台的新田记者。新田记者，这是加藤同学，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吧。”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后知后觉的，无数的快门声响起。
闪光灯所发出的刺目白光反复闪烁着，像是丢下了数颗闪光弹。
迎着无数目光，加藤悠介主动站起身，朝桌对面伸出右手。
“您好，新田记者，请多指教。”
“……”
对方没有回应。
加藤悠介对此面不改色，仅是略微提高一点音量，又唤了一声：“新田记者？”
“……”
依旧毫无反应。
新田由加只是一脸出神地盯着他，原本机敏的大脑变得混沌不堪。
此时此刻，她只想说一句话。
这人和照片上的感觉……怎么完全不一样啊……？
毕竟……这个人……
怎么就这么的——
——好看？？
她茫茫然地想着，脸上的云淡风轻早在对方进入她眼帘的那一刻，便已破功。
该说一般的漫画家，不都是那种心宽体胖、或者瘦若麻秆的类型吗？
可现在进来的这个……
哪怕是放在一群型男偶像里面，也是妥妥的C位担当了吧——！？
———结果你管这叫漫画家？
啧……
便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也不过如此了吧！
一想到这里，新田由加忽而微妙地感到一阵痛惜。
有这底子在，去做偶像不好吗？？
哪怕你演技不好唱歌走音舞技糟糕得令人发指！
但光靠着这副颜值！姐姐就保证不批评你！甚至还能下三碗白饭——！
何必做什么苦哈哈的漫画家！长此以往下来搞出一身职业病！
像是腱鞘炎啊……腰椎间盘突出啊……身材走形啊……中年发福啊……
浪费！实在是太浪费了！
然则转念一想……
哦……对方貌似已经是一名功成名就的漫画家了……
新田由加不禁惘然若失。
而其他人则是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不知她这迟迟不肯与人握手的行为，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角落里的中野凉子不由轻蹙着眉，也稍稍凝眸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既而唇角微微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却也无意提醒。
在尴尬的气氛即将漫开之前，还是东视的摄影师出手挽救了局面。
“新田姐，新田姐……该握手了。”他轻轻点着新田由加的肩膀，小声提醒道。
“…………嗯？”
肩上传来的触感将新田由加拉回现实，眼睛里终于恢复焦距。
一边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以余光扫视一下四周，一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
“不好意思……”
她露出一个歉疚的微笑，并大大方方地伸手握住了加藤悠介的右手。
“实在抱歉，没想到藤本树老师本人比照片上还要出众，让我一时有点惊讶。很高兴这次能有机会采访你，请多指教。”
加藤悠介对此摇了摇头，不卑不亢地说：“您过奖了，今天就麻烦您和各位了，新田记者。”
“不会，我们这边才是，感谢你愿意接受采访。”
简单握手寒暄了几句，双方重新落座。
新田由加暗暗在桌下打了一个手势，时刻留意着她的摄影师便忙不迭地扛起机器，开始拍摄。
随着摄影机代表拍摄的红灯亮起，新田由加也迅速调整好自身的状态，展现出专业的一面，对着镜头介绍起了加藤悠介的身份。
等到介绍完毕之后。
本着循序渐进的过程，她率先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那么，虽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不过作为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漫画家，藤本树老师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红吗？”
“知道。”
加藤悠介点点头，镇定道：“不过这都离不开读者的支持，没有大家的支持，《电锯人》也不会有今天。”
‘态度沉稳，发言圆滑，是被人提前指导过了吗……？’新田由加不动声色地想着，接着往下问。
“你为什么会创造《电锯人》这样一个故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充其量只是因为我脑袋里有这么一个故事，觉得可以将它画出来，所以就画了。”
“嗯……但你的故事却十分特别，市面上也基本没有一样类型的作品，你的创作理念是什么？”
“简单来形容的话……”
加藤悠介沉吟道：“算是在一个带有奇幻色彩的世界观下，以角色本位叙事，去展示人类情感的真善美吧。”
新田由加惊疑一声：“你知道角色本位叙事的意思是什么吗？”
“如果你问的是完全以角色作为叙事中心的创作风格的话，那么我确实知道。它的反面是故事本位叙事。”
“……不好意思，是我的问法太唐突了。可以请你讲一下这种叙事手法吗？”
“比喻来说，就是作品里的角色并非驱动「故事」这台机械的零件，而是有血有肉的独立个体。角色会根据特定环境自己动起来，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笔尖滑过纸张，记者们纷纷提笔记录。
新田由加稍微等待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提问。
“……你曾经在作品里画了这样两个场景。面对遭遇恶魔袭击的中年男性，主角并没有伸出援手，结果之后却救下了一个路人女性。这种区别对待是为什么？”
“还是刚刚说的那样，这是一部以人为本的角色本位叙事作品。”
加藤悠介说：“电锯人不是，也从来不会是一个完美的英雄。他就是独一无二的电锯人，仅此而已。”
“可你刚才说过这部作品的创作理念，是想表现人类情感的真善美，那又为什么要设计一个，与传统英雄背道而驰的人物形象？”
“这并不冲突，就像光明与黑暗从来都不是独立存在。想要表现善的一面不代表就要回避恶的一面，一个完整的人本身就是善恶共存。”
“那么……”
新田由加紧跟着抛出一个有点微妙的问题。
“你笔下的主角是否存在你本人的某些特质呢？”
“这很难说。”
“为什么很难说？”
“如果想要让读者感受到自己表达的情感，那么一个角色应该离作者越远越好，同时离观众越近越好。”
“你好像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像是图穷匕见的，新田由加如此问道：
“那么关于你最初其实是托了前辈的福，靠着裙带关系比别人获得了更多优势，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会觉得这是人性的恶吗？”
此言一出，诺大的会议室便是霎时一片寂静。
一直在安静做记录的记者们纷纷暗道一句来了，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山城主任忍不住担忧地皱起眉头。
中野凉子的神色淡然如水，目光落在某人身上，不发表任何意见。
反观身为当事人的加藤悠介，则是面色平静如初，完全没有一丁点的慌乱之色，仅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原来如此，但我并不怎么看待这件事，也不会用「人性的恶」这种角度去解读。真要说的话，算是社会的规则吧。”
新田由加微笑着问：“所以你觉得走关系是正常的社会规则吗？”
“人有远近亲疏，事有轻重缓急——就像这句话所言，我认为这是社会常态。”
“我还听说一件事。据说藤本树老师的创作自由度高到，甚至可以无视编辑的意见强行过稿，有这种事吗？”
“没这回事，我每次交稿也是需要拿给编辑审查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是虚构的吗？”
“不错。”加藤悠介泰然自若道：“话虽如此，但我的确没有遇到过原稿被打回来大修的情况。”
“哦？”
新田由加笑容不减地继续追问：“你的说法好像有点矛盾，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岂不恰恰证明了你的权利凌驾于编辑之上吗？”
“这是很错误的理解，也不是我和编辑在产生争议时的解决方式。
我的确没有遇到过原稿被打回来的情况，但那是我们双方经过商议后达成一致的结果，是彼此对作品内容和剧情的共同认可。
而非某一方一意孤行地去强行压制另一方。”
“反过来说——”加藤悠介开口问道：“新田记者你觉得社会是绝对公平公正的吗？”
“……说不上绝对，不过在一定程度上，至少还是相对公平的吧。”新田由加滴水不漏地说道。
加藤悠介也不评价什么，只是径自把话说了下去。
“头等舱的乘客可以优先登机，银行VIP可以不用排队，演唱会最贵的门票位置是最好的。
这世界从来就不平等，你有多努力，才能有多特殊。”
“现实社会并非理想主义的乌托邦，人情世故和丛林法则存在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才是社会的本质。
想要忽略这种现象的人如果不是过于天真，就是在掩耳盗铃……”
他说着深深看了对方一眼，平静道：“所以，新田记者你又是哪一边的呢？”
新田由加的眼神起了些许变化，却没去回答这一问题，而是微微一笑，试图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
“……不好意思，我们还是继续下一个问题吧。”
加藤悠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也没揪着不放，只是补充道：
“既然新田记者对我在不死川的待遇很感兴趣，我可以再附赠你一条消息。
我的原稿稿费是12000円一张，这在漫画家中属于刚过新人的标准。”
周围响起了一阵骚动，但又马上平息下来。
毕竟今天到场的记者基本都是业内人士，是以谁都清楚这一数字的意义代表什么。
但凡这一消息属实，那么关于这位藤本树老师享有特殊优待一事的说法，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新田由加不由皱了皱眉，虽然内心同样惊讶，不过倒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原来如此，谢谢你的告知……那么接下来是下一个问题。”
她说：“我们都知道，红坂朱音小姐花了一亿円收购这部作品的版权，你觉得自己的作品值那个价格吗？”
“每个人的价值观都不一样，时间会证明一切。”
“说到价值观……虽然《电锯人》是青少年热血漫画，但你里面的主题和内容，似乎并不十分正面。网络上还有人评价你是精神病，你怎么看？”
咕嘟——
一旁的摄影师不由得吞下一口口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是不住地往角落那边偷瞟，生怕惹恼那尊真佛。
没办法，他是真怕啊！
听听新田由加都说了什么？？
这基本已经等同于当着面骂人了吧！？
甚至于人家事先还着重提醒过要注意分寸，结果他的新田姐现在却像被激起好胜心一样，对着人家的后辈一阵刁难。
这特么不是在钢丝上跳舞吗——！？
还有，为什么中野家的大小姐要拿出手机！？
注意到这一细节的摄影师“嘶——”地倒抽一声，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而下一秒，加藤悠介却是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就那么笑着侃侃而谈。
“对于我而言，那不过是读者对于作品中细致入微的人物刻画，和出人意料的剧情展开的喜爱。
是他们真正喜欢上角色，并和角色成为朋友的证明。我认为这很浪漫，也很喜欢这种主旋律，就这么简单。”
他一笑，便是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自从踏入这间会议室以来，他就一直表现得十分沉稳，而这还是他首次露出这种充满少年感的笑容。
至于什么是少年感？
谦和而自信，骄傲又坦然。
不是小狼狗也不是小奶狗。
它能让人想起湛蓝的天，植物的味道，以及晨曦的光。
初见乍惊欢，久处仍怦然。
人们会因为这个笑容，喜欢上少年整个人。
它不可思议，无可理喻，让人愉悦，让人着迷。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禁为之收声。
新田由加幡然警醒，并暗戳戳地伸脚踩了一脚身旁之人的脚背，那意思是「快给我拍特写！往死里拍！」。
吃痛之下的摄影师忍不住嘴角直抽，差点“唉哟——”一声叫出来，不过还是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当即就忍痛拉着镜头猛拍！
别的先不说，就冲这小兄弟的颜值，收视率就低不了！
与此同时，新田由加心中也是大呼受不了。
要说这明星她也采访过不少了，其中也不乏一些长得帅的。
不管是「盐脸（长相温和）」，还是「酱油脸（五官深邃、粗犷）」，都见过许多。
然而对面那个少年还是有点刷新了她的认知！
他的帅好像已经近于完美，连她这种常在明星圈子里混的人都惊艳不已！
甚至于还不仅仅只是帅！更是有才又有财！
仿佛其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证明完美这一本身的涵义？
“……原来如此。”
新田由加轻轻点着头，尽量让自己显得优雅一点。
“不得不承认的是，藤本树老师确实是一个思想独特，才华横溢的人，感谢你的回答。”
随着声音在会议室里缓缓传开，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回过神来。
以她的发言为契机，连带着现场的气氛也恢复了轻松。
在摄影师分心二用的余光捕捉下，那个中野家的大小姐终于是把手机收了起来。
“那么，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吧。”
新田由加笑着从座位上站起，主动朝对面伸出右手，“非常感谢你的配合，藤本树老师。”
“您客气了。”加藤悠介也配合地站起身，与她握手，“今天的采访同样让我受益良多，十分感谢。”
“可以容我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您请说。”
“我想知道的是，加藤君你有进娱乐圈发展的打算吗？”
“什么……？”
无视于他一瞬间露出来的错愕表情，新田由加一团和气地说：
“很奇怪吗？毕竟加藤君你现在的商业价值极高，再加上底子又这么好，只要你想的话，完全是可以当偶像的。我也可以为你介绍优秀的娱乐公司。”
听闻此言的加藤悠介不由微微一愣，既而微笑着摇摇头，温和自若地否决道：
“谢谢您的厚爱，不过我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想好好创作出一些作品来，所以很抱歉，恕我没办法接受。”
新田由加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点头表示理解。
“原来如此，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用才华证明自己，加藤君真是一个高洁的人。”
一旁的摄影师听到这里暗暗瞥来一个眼神，眼中写着「舔狗」二字。
加藤悠介对此没什么表示，仅是礼貌地收回了手。
客套完毕以后，今天的采访也来到了尾声。
新田由加给他留了一张名片，美其名曰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可以联络她，加藤悠介倒也欣然接受了下来。
那之后，山城主任被安排去送媒体记者离开。
加藤悠介则是被中野凉子叫去弓道部谈话顺带加陪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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