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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新鲜感


江琮的想法很简单。

        他脉象奇诡,  任凭哪个医者来诊治都会得出时日无多的结论,即使如今已经平安渡过年初那场风波,一切行动全然自如,  但若要请人来看,  依然会觉得他危在旦夕。

        他需要借来一点手段,来营造出健康的表象,让侯夫人以为他的确好了许多,  从而顺利离开京城。

        泠琅听出了什么,她重复一遍:“一点手段?”

        江琮温声:“自然得劳烦夫人出手。”

        泠琅笑了:“我把夫君从半死不活中点化,  现在还得送佛送到西,要屡次进献真气了?”

        “互利互惠罢了,难道你不想晓得周洛到底为谁铸造的匕首?他自称是得了青云会的命令,  酿酒和造匕首都非他所愿,  更不晓得是谁需要——”

        “这些话,他这么说,夫人便都信了吗?”江琮侧过头轻声问。

        泠琅平静地说:“没有全信,当时想着晚上再问,  可惜这一切都被你搅黄了。”

        江琮叹气:“我也未曾想到,  圣上的爪牙竟跟来了玉蟾山。”

        “你是京城分舵主,难道不能在青云会里面查一查,周洛到底哪些话是真的?”

        “京城分舵主,当然只管京城的事。更何况,当年他还在青云会做事的时候,  我或许还在玩泥巴。”

        泠琅默然:“你果然会玩泥巴。”

        江琮微笑:“夫人应该知道青云会的特异之处,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之所以能在暗处窥藏,  同它的运转方式是分不开的。”

        风忽得变大,  卷掠过夜空,  他头上兜帽被吹落,露出那双薄淡温柔的桃花眼。

        “我从未亲眼见过主上,”他的声音被风裹挟着飘到泠琅耳中,“哪怕是任命之时,也是隔着数道帐帘参拜。后来若有任务,也是派青云眼来交接而已。”

        “这决定了只能由主上来找我,而我是无法轻易联络上他的。就算我知道有人明天就要放火,也没办法告诉他。”

        “付出一点效率,换来绝对的安稳,就是藏匿青云会的代价。”

        泠琅的思维却很快:“这么说,你们十二个分舵主能掌控当地青云会设立的种种暗点,平日里又没有上司来严加管束。在某种程度上,简直可算作土皇帝、地头蛇了?”

        江琮微笑:“没有谁有那个胆子,渭北分舵主前年在组织名下的酒楼里欺辱了女子,他的死讯传到其他舵主耳中时,才将将过了三天。”

        “你们这些人,只有谁死了,才会将真实身份暴露在内部?”

        “姑且算,尤其是这种可以杀鸡儆猴之辈。”

        泠琅摇头:“奇怪了,你既然能掌管整个京城青云会的力量,怎么什么事都你自己亲力亲为?”

        “从前不会,但这次醒来后就尽量自己行事了,”江琮的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至于原因——夫人聪慧,不会想不出来吧?”

        泠琅凝望他月色下乌黑的眼眸,想从那点温和笑意里找出点别的来。

        她试探道:“你怀疑……有内鬼?”

        江琮颔首。

        “怪不得……你虽然经脉有异,但那根本不影响你的身体,反成你藏在府中装病的借口。”

        江琮没有否认。

        “所以,这次险些醒不来,其实是内鬼暗中做的事,完全在你计划之外?”

        江琮抚了下掌:“便是如此,在查明之前,除了九夏三冬,我尽量不会再指使其他人。”

        泠琅问:“青云主让你调查春秋谈之事,你如今有了眉目,想禀告也是没有门路的?”

        “没有,只能等他想问我的时候。”

        “那会是多久?”

        “或许半年,或许明天。”

        “他到时候怎么找你?”

        “可能一觉醒来,他的青云眼在床头站着。可能在池边煮茶,那人又从水里钻出来。”

        泠琅好像被噎住:“你在开玩笑?”

        江琮淡淡地说:“没有。”

        “为他做工,真够累的。”

        “是啊。”

        泠琅不说话,只是不断拿眼睛瞥他。

        江琮轻笑:“想知道我在青云会的原因?”

        泠琅重重点头。

        “就算说了,那会是真话吗?”

        泠琅老实说:“不会,但万一呢?”

        江琮柔声道:“的确可以说,只要夫人也坦诚一点,比如说——路引上写着夫人是滁州人士?那是真的吗?”

        泠琅痛快地说:“假的,我根本没去过滁州。”

        江琮接着问,声音低到有了诱哄的意味:“那夫人随着刀者一直归隐在哪儿?他已经故去这么些年,你今年才来的京城,那从前都是在哪里?和哪些人在一处?”

        泠琅仰着头笑:“夫君,我就问了一个,你想问的也太多了罢?”

        “可我都想知道。”江琮十分无辜地反问。

        泠琅哼了一声,不再回话,她转过身,轻轻行在高窄的屋脊之上,此处足有三丈高,但她的脚步如踏在地面上一般灵活自然。

        夜风吹起她高高束起的马尾,送来一点清香,像新剥的橙或柚。

        它清而淡,却穿过了他的面巾,让鼻尖得以灵敏地捕捉。

        那把刀在少女背后,薄而纤长,每一分弧度都是恰好的美感,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少女俯下身,几步助跑,在下一处檐角高高跃起。身形在月下闪过轮廓,像只振翅雨燕般轻巧。

        回到熹园后,江琮到底把计划言简意赅地捋了一遍。

        先按兵不动十来日,把明净峰的事情查得更清楚一些,准备得差不多妥帖了,再向侯夫人辞行。至于借口——

        泠琅的籍贯上写的滁州,侯夫人也以为她是滁州人,那就将计就计,以带着江琮去坟前拜老丈人为由,顺理成章离开京城。

        泠琅觉得不可思议,虽然都是往南走,但滁州离明净峰所在的杭州怕差了十万八千里。

        江琮却说,只要能顺利离开,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去哪儿还不是他们俩说了算,就算出东海、赴西域又如何?

        泠琅反驳,说他前段日子还只能苟延残喘,就算渡了真气,显现出活力,侯夫人也不会轻易应允。

        于是话题又回到他到底虚不虚上来。泠琅言语挑衅,说江琮必定因年初之事有了后遗症,最好不要兵行险招,还是让她一个人天高皇帝远,他老实在熹园就得了。

        江琮就冷笑连连,说她没安好心,攀上他这棵大树,就想甩了他自己查探,到时有了眉目也要独吞,然后远走高飞。

        少女的表情十分惊异:“你?大树?顶多是村口的歪脖子树,还是茁壮不起来那种。”

        于是二人在池边动了点手,从石桌翻滚到水岸的胭脂花丛,气喘吁吁,语声凌乱,彼此的衣衫和肌肤都沾上胭脂色花汁,发间也夹了些脆嫩草片。

        直到第二天,泠琅还总感觉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花汁气息,浓到熏人。

        江琮倒是状若往常,他穿着身松垮的月白袍子,坐在那张昨夜才斗殴过的石桌边喝茶。

        泠琅早上一出门,就瞧见这一幕。

        青年侧脸淡漠俊美,握杯的腕与指骨节俱是精致,伴着身侧明丽清新的园景,简直漂亮地像副芝兰玉树图。

        完美到,好似专门守在这儿摆给她看的一般。

        泠琅驻足赏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上前坐在他对面:“喝的什么?”

        江琮眼也不抬:“雨前龙井。”

        “不是嫌它厚重吗?”

        “偶尔尝尝,还是另有滋味。”

        “哼,山猪难食细糠。”

        江琮抬眸看她:“什么?”

        泠琅笑笑:“夸夫君讲究。”

        江琮便假装没听懂:“夫人今日可有空闲?”

        这句话就是纯粹的明知故问了,泠琅白日里在熹园唯有闲极无聊四个字能形容,唯一的乐子便是在江琮身上找乐子。

        她将玉瓷轻盏送到嘴边抿了口,甘醇微苦的滋味霎时便弥漫开来,当即十分享受地眯起眼:“没有空闲。”

        江琮也跟着饮一口:“竟不得空吗?好罢,本想邀请夫人午后去西市逛一逛,看来是无法了。”

        泠琅立即放下杯盏:“西市?你和我?”

        她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两眼,看见七步外的廊角中有几个仆人正候着,又转过头来,细细观察江琮云淡风轻的神情,觉得他说的逛一逛,绝对不只是那么简单。

        青年望于她,竟忍不住微微笑了,他觉得她刚刚四处张望的样子很有趣。

        像只机敏狡猾的野兔。

        泠琅压低了声音:“你是说——逛逛?”

        江琮微微颔首:“逛逛。”

        泠琅自觉已经从他隐含笑意的双眼中,探寻到了当下不好细讲的内容,她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好,那就逛逛。”

        于是这小半天,她过得多少有些难熬,因为直觉告诉她,江琮是想领着她看看青云会京城分舵的某些暗点暗哨。

        不然,笑得这般意味深长做什么?她口头时常讥笑他这个舵主无甚作用,现在他终于打定主意,要证明自己并非如此了罢!

        怀揣着暗暗的激动忐忑,泠琅终于挨到了中午,她照惯例扶着江琮的手,走在去往偏堂的路上,只觉得此时穿廊而过的风都可爱了几分。

        没办法,谁叫自从玉蟾山回来,她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在白天出过门。从前江琮没醒的时候倒还忍得,如今在别馆玩耍了一回,又野回去了。

        她手臂虽稳稳地依着身侧的青年,脊背也端庄地瞧不出任何差错,但心儿早已飞跃小池矮墙,层层坊屋,去到那鳞次栉比的西市街道上。

        江琮也注意到了身边人的心不在焉,她动作姿态同从前好像没什么变化,但脚步轻了许多。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少女浓密乌黑的睫毛,它不安分地闪动翩跹,像只欲往景致中去的蝶。

        那颗痣也藏在其间,淡红色,随着她的顾盼而或显或隐,勾得人忍不住一直去寻、去看。

        就这么高兴吗?他不动声色地想,虽然知道绝非是甘于束缚的性子,但不过去趟西市罢了,竟少有地显现出活泼雀跃来。

        她在京城这些天,尤其是诗会赏兰会那种场合,必定是相当难熬的。

        江琮收回视线,淡淡地垂下眼。事情水落石出之后,这里必然不会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东西,能回忆起来的,大概只有无休止的压抑和隐藏。

        母亲或是那个小婢女,也比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来得更让人想念罢?

        今日午席是烩鲜蘑,韭肉羹,鲫鱼汤和炒青葵。

        清淡鲜嫩,是他惯常的口味。江琮的胃口却比平时更差,因为他总会回想那个问题,这里有值得她留念或是喜欢的东西吗?

        泾川侯府,泼天的锦绣富贵,熹园更是京城四大名园之一,结交的都是帝女王公,珍馐美玉更是能为世子夫人随意享用。

        对于这些,她会怀念或不舍吗?江琮觉得很悬。

        他将一片鲜蘑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品尝,目光却落在对面少女耳垂边缀着的一抹嫣红上。

        西域的石榴玛瑙,红得纯粹无比,灼目耀眼。价值千金的珍宝被她不慎遗落在涧边,她亲自去寻的理由,也只不过是“侯夫人亲手相赠”而已。

        侯府对她而言,还没西市随便哪条大街自在。她看那些珠玉翡翠的眼神,也比不上瞧他手里的剑来得触动——

        哦,是了,若这里还有什么能让她孜孜不倦的,大概只有和他打架较量这一件事了吧?对此,他有时全力以赴,有时半真半假,总体来说,通常她才是压在上面的那个。

        他知道她喜欢赢,但若以后都这么下去,她觉得腻味了,想转投于他处又该如何?

        这种小娘子最是喜新厌旧不过,今天用刀尖挑他下巴,勾得他心痒难耐,明天看上谁流星锤使得威猛,鞭子挥得声音清脆,怕连他的无名剑是宽是扁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得好好想想……

        啪嗒一声,一双木箸落于桌案。

        左边的侯夫人立即看过来:“木棍子都握不住了?”

        旁边侍从立即上前换过,江琮拿着新筷,侧过头轻咳两声,特意避过对面那道好奇探寻的视线。

        得好好想想,想什么?他刚刚满脑子都是什么?

        在想这个满口谎言,狡诈无比,利用他的身份行自身方便的女孩,会不会对他厌倦?

        她厌不厌倦,关他什么事?江琮咬着牙反思,但在某些方面,他的确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他会尽力同她纠缠较量,同什么对方的新鲜感征服欲无关,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不行罢了。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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