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荀彧之前一直很奇怪, 陈群为什么会跑过来。
他原是徐·州从事,很得刘备看重,后来派去青州, 一方面是因孔融擅学问而鲜问吏治, 因此陈群去了能有一番作为。
另一方面则是看陆廉是个年少未婚的女子,觉得陈群无论出身门第, 性情容貌, 学识品行都堪为良配, 因此想要不经意地撮合一下。
荀彧与陆廉并不熟, 不知道她平日里是什么模样, 仅凭素日那几次见面, 只觉得这是个性情直率澄澈,没什么心机城府的人。
但她在他眼前打的这一仗足可推翻荀彧的看法。
她待蹋顿, 是既有耐心, 又有城府, 减兵增灶时一丝破绽不露, 派张辽突入蹋顿大营时狠辣果决。
能这样用兵的一个人, 在战场之外的地方, 除了她自己刻意约束自己之外,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桎梏她的。
所以她若是待长文有情, 他是一定看得出来的。
他实在不必离开舒适安全, 有天子居于朝堂,有张飞领军镇守的徐州, 谋一个在臧霸处帮忙转运俘虏与辎重的差事,再不辞辛劳跑到这里, 偏又赌气似的, 连营也不愿进。
陈群已经调整好他的神情了。
河面灯火映照着这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 样貌俊秀,谈吐行止又有风度,他微笑着望向自己故友时的模样,真是连挑剔的荀彧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荀彧因此忽然叹了一口气。
“长文,何必呢?”
那些从容和微笑忽然都消失了,故作镇定的目光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灯火一般笼罩在方寸间的怅然。
“是我自己愚鲁执拗,”他轻轻地说道,“令文若见笑了。”
当然,荀彧是不会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走,嘲笑他愚鲁执拗的,他们这些颍川士人曾经在一起读书,似乎也学到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坐在书室里捧着书卷时,也觉得自己知道这一世该如何走。
但出仕之后,许多事就很难说清了,回头看一看年轻时的自己,只剩一地嗟吁。
“无论如何,长文既择明主,该有一番作为,不可为儿女事自误。”
他这样和缓地劝说着,于是对面的好友也敛容道谢,谢他开导自己,又为自己叨扰了他许久而道歉。
他们都是性情克制内敛的人,喜怒鲜少形于色,喝了几杯酒,陈群便准备回去了。
只是临走之前,他望向荀彧,似乎还有些什么未尽之语。
“……长文?”
这个夜色中一身浅灰直裾的年轻士人看起来仍然是不开心的,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那位女郎了。
“既有这般好言宽慰我,文若自己也当……”
荀彧忽然静了一刻。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而他选的那条路,已是不可说了。
清晨的北岸大营,尚有一丝余烟。
有酣睡未醒的士兵,也有在箭塔下往返巡逻的士兵。
有民夫拎着桶去河边打水,遇到拎着盆过来的中年妇人,又互相寒暄几句。
晨光洒在滔滔黄河上,再被揉碎成稀薄的光华。
渡口处数不清的大船小船,明明彼此间总还有些距离,离远了看倒像在相互挤来挤去。
有人从船上往下泼污水,下游处又有人含糊地骂了几句。
荀彧就是在此时渡河的。
陆悬鱼刚睡醒。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些琐碎的,不值一提的事。
比如说阿草逃学了,跑去跟隔壁家的孩子一起,在城东的水渠处钓鱼玩儿,一点也没考虑过那条臭气熏天的排水渠能养出什么鱼。
于是就被同心逮住拎回家一顿打,打得挺狠,哭得挺惨。
又比如说梦到羊四娘抱着孩子在同几个妇人聊家常,一边聊,一边暗戳戳地打听谁家的小姑娘性情大方,品行端正,年龄又正好与小郎相当。
小郎坐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在练习写文书,写完就擦,擦了再写。
再比如说梦到陆白穿着渭阳君才能穿的锦绣衣服,光华灿烂地站在长安的那个小院子里,正在帮眉娘干活。
当亲兵在帐外报信,说荀彧来访时,陆悬鱼抱着自己的小毯子坐在行军榻上,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地仍然在回忆她的梦。
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将军大破蹋顿,威震河北,在下特地前来道贺。”
陆悬鱼想象中的荀彧应该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的寒暄词。
他肯定不是来道贺的,但这几日里不管什么人来营中见她都会用这句话当“吃了吗”来用,她自然也这样想荀彧的。
“将军,该撤出河北了。”
荀彧实际上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一点也没打算寒暄,并且对俊俏少年放在他面前的汤饼和小菜看也不看。
于是捧着面碗,已经习惯性堆起一个假笑的小陆将军那张正要绽放的脸就僵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
荀彧还在继续往下说。
“将军已占官渡,袁绍大军自濮阳而出尚需时日,正可从容渡河。”
她想想,舍不得放下面碗,决定再追问一句。
“为什么?”
帐篷内的小二和小五感觉对面前这位郎君佩服极了。
他好像有一种奇异的定力,哪怕对面是天下闻名的小陆将军,哪怕小陆将军的言行举止都在告诉他,自己想听点什么,想说点什么,这位郎君也依旧不为所动,保持着这样卓尔不群的言语风格。
……真没见过这样不看人眼色的人啊。
陆悬鱼还在吃面。
昨天晚上的肉汤煮过牛羊肉,还煮了鱼,鲜固然鲜,属实嘌呤炸弹,但煮开了把面条下进去,出锅再洒一把葱花,清早起来热气腾腾的吃一碗,这就很提神醒脑。
她很喜欢吃这个,小二小五就做给她吃了,当然顺手也带了荀彧一碗。
……但冰清玉洁的荀彧似乎很注重养生,一筷也不动。
“听闻袁绍已将兵马分作三份,其中许攸领一军,”荀彧说道,“将军不当留于河北,与他相峙。”
……许攸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用眼神这样问,但荀彧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轻轻地移了一下。
河北谋士们经常在袁绍面前打得猫毛乱飞,这一点不知天下人知不知情,但作为邻居的兖州人和青州人都略有耳闻。
于是在许多人模糊的印象里,这些谋士们的形象也变得獐头鼠目,面目可憎。
他们必定是鼠目寸光,贪婪无能,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
但陆悬鱼见过荀谌,见过郭图,这两个人坏心眼可能是有的,还不少,但肯定不是獐头鼠目的丑八怪,更不是什么外斗外行的蠢货。
荀彧没有回答她,但她也可以自己给许攸画一个像。
——许攸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没消耗多少兵力,拿下了濮阳和张邈臧洪两颗人头。
他也开始在这场战争中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了。
那碗汤面,荀彧一动未动,于是撤下去被赵六端跑了。
陆悬鱼注视着自己面前撤走汤碗后稍显空落的案几,拿起一杯蜜水,一边喝,一边混沌地想着这些事。
如果她真的要渡河,她必须将仓亭津的守军安排好,一同撤回南岸。
当她将这个想法告知众人后,司马懿立刻开口了。
“将军大军渡河后,布防亦须时间。”
“……嗯。”
“须得一支偏师为饵,阻袁绍渡河。”
陆悬鱼忽然愣了一下。
但司马懿的语气自然极了,目光也自然极了,他好像根本不曾暗示她,她在东郡之西,占据了这一段河道最重要的一个渡口,那么只要另一个渡口能够不惜性命地死守一段时间,就能最大程度延缓冀州军渡河。
许攸躺在一张柔软又舒适的席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地图看。
身侧有人轻轻地剥开一粒葡萄,将里面的籽去掉后,小心装进冰碗里,很快盛满了一碗后,浇上了一点蜜汁,端进了一个银质盘子里,于是这股香甜又清冽的气息就飘了出来,引得另一个婢女忍不住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
许攸根本没注意,他还在盯着那张地图看。
于是两个婢女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较为年轻貌美的,也较为受宠的婢女忍不住开口了。
“主君看得这样专注,连一粒葡萄也不肯吃么?”
“你说说,”许攸的目光还是没移开,“我这营修得如何?”
婢女小心探头,看了一眼那张地图。
……那浑然不像一张地图,倒像一张麻脸儿。
“在我们家乡那儿,若是烧开的油锅里洒一把盐,谁离近了看一眼,那张脸便要如主君这张地图了。”
许攸愣了一下,还真是很认真地思考一番那是一张什么脸。
然后他很愉快地笑起来。
“陆廉可不是个麻子脸。”
婢女立刻好奇地发问了,“那她生得什么模样?”
许攸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张地图上。
而在帐外,有十万计的民夫即将为他兢兢业业地砍伐树林,运送木料。
那些木头会变成栅栏和拒马,进一步变成一座座营寨。
陆廉是不是盖世名将,许攸一点也不关心。
但他的兵力远胜过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就准备遍地修硬寨,打呆仗,五里一寨,十里一营的不断将阵线往前推。
“等这口锅烧热了,”许攸终于将这张地图看完了,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说不准陆廉就要变成麻子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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