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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第九章


高顺的陷阵营来到野王城下时,  天已将亮。

        他在路上先是遇到了眭固,与他汇合后,这支兵马点着火把,  继续向野王进发。

        夜深人静时,  春风也会变得刺骨。

        他们就这样焦急而沉默地赶路,  直至暗红色的天光将东方的田野照亮。

        河内郡的东边是一片平原,无遮无挡,  太阳出现得总是很早。

        天光也将张杨的尸体照亮。

        他的铠甲与武器已经被偷走了,头颅也被割了下来,一身血污地躺在泥土里,  但仍然被眭固辨认了出来。

        因为张杨那几十个亲卫的尸体都在那具无头尸体身边,至死也保持着想要护卫他们的将军的姿势。

        吕布是在这片晨光中慢慢醒过来的。

        他头疼欲裂,  躺在榻上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但是董昭真的很会劝酒哇!

        ……而且带来的那几瓮酒,绝了!

        他就这样慢慢起来,  盘腿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  才喊婢女进来倒杯水给他喝。

        “主君可醒了?”婢女一面倒水,一面小声说道,  “魏将军在外面守了一夜呢。”

        吕布喝水的动作一顿,“……魏续?”

        “是。”

        “他来做什么?”他疑惑极了,“让他进来。”

        魏续进屋的时候,  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但他见了吕布之后立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明显放松下来了。

        “三郎,你这是怎么回事?”吕布上下打量他,  “一夜不睡,  跑来我家里,  怎么还穿着甲,  拎着戈?”

        “将军不知,昨夜不太平,”魏续笑了笑,将手中的戈放在了一边,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坐下了,“我见将军酒醉未醒,故而担忧,来此守卫。”

        吕布眼中的醉意完全消散了,“出了什么事?”

        “张杨营中军士哗变,”魏续一面慢慢地说,一面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高伯逊见将军酒醉不醒,便将陷阵营带去野王平叛了。”

        吕布坐在那里,没有吭声。

        窗外的晨光被窗绢折了大半,因而屋子里的光线仍然十分晦暗,照在这个疲惫的中年男人身上,将他的神情也映得阴沉不定。

        魏续见了,便又笑着加了一句,“公台先生也十分赞同他,特意留言给府中之人,请将军醒来时,不要怪罪高伯逊。”

        “你既来我府上守卫,张杨营中那些军士,”吕布问道,“来雒阳了?”

        “不曾,”魏续小心道,“他们还在野王,只是我不放心将军。将军既醒了,我便回营了。”

        张杨的兵马就算哗变,也不能一夜之间跑到洛阳城下,更不需要魏续枕戈待旦地在他门口守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续不放心的到底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宿醉的脑袋一阵阵地抽着疼,疼得吕布捂住了额头。

        陆悬鱼的话忽然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在他们密谋要诛杀董卓时,她给了他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将军记得吗?”她的声音那样清晰,冷酷,“董卓已经骑不动马了。”

        骑不动马,就不能常去军营,将士就会渐渐与他生疏,到最后,即使他身死族灭,若不是王允逼迫,李傕郭汜是不会为董卓报仇的。

        ——西凉军那般势盛,却无人为他报仇。

        在董卓与西凉军之间隔着的,只不过是董卓自己的懒惰。

        而在吕布与并州军之间隔着什么,吕布却想得很清楚了。

        吕布想了一会儿,在头疼终于减轻时,看向了魏续,眼里透出一股感动。

        “你且与我一同用过朝食,再回去,”他说,“我要写一份调令,以后高顺的陷阵营,由你来管。”

        张杨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

        即使不复往日的华丽,天子所居住的寝殿仍然被熠熠生辉的蜀锦壁衣所覆盖,壁衣之后,又有宫女悄悄往来走动,加一炉安神静气的熏香。

        年轻的天子就这样坐在上座,将忧虑的目光投向了下首处两名妇人。

        一位二十岁左右,穿着绛红锦绣深衣,气度高华,另一位还只是个女孩儿,容貌清丽中透着稚气,身着翠绿罗裙,裙角上绣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十分调皮。

        自从董贵人失宠后,全宫都知道天子最宠爱信任的,莫过于皇后伏氏与贵人吕氏。

        他如今也是这样询问她们的:

        “大司马身死,雒阳危矣,如之奈何!”

        “陛下,雒阳城高且厚,杨丑弑主,高顺已经领兵去追杀他了,他逃命还来不及,难道有胆量劫掠京城吗?”

        “纵使如此,河内已乱,”天子叹道,“朝廷又失一臂膀!”

        “陛下,杨丑不过一介武夫,若无人暗中相助,他如何有这样狂妄悖逆的心思和胆量?”伏后的声音斩钉截铁,“一定是有人想要逼迫陛下!”

        上座的少年天子睁大了眼睛,“逼迫朕?!”

        “陛下当留心!”伏后说道,“若朝中公卿献策于陛下,要陛下降诏,令诸侯迎陛下东巡,他们要谁来迎陛下,张杨之死多半就与谁有牵连!”

        陛下欣悦地点了点头,两道清秀的眉毛终于舒展开了,“有皇后在,朕无忧矣!”

        他的皇后听了这样的夸奖,也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样的笑容,不是恩爱夫妻间是看不到的,“能为陛下分忧,妾之幸也。”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天子将目光移开,仿佛如梦初醒般看向另一个女子。

        吕姁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她恭顺得不像一个贵人,而更像一名宫女。

        但她毕竟是吕布的女儿,张杨死后,吕布就是朝廷唯一能倚重的力量了,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天子忽略掉。

        “阿姁,”他柔声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伏后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她身上。

        吕姁的声音很娇嫩,带着十四五岁小女孩儿的婉转与悠扬,但她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像个小女孩。

        “妾是妇人,陛下不当问妾。”

        殿内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一下,似乎伏后的目光变冷了,但那位一贯贤良淑德的皇后没有说话。

        天子倒是没有察觉,反而笑了起来。

        “古书上所说女子当有的美德,阿姁都有了,”他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黄门,“贵人吕氏,恭俭仁孝,赐蜀锦一匹,缯绡十匹……”

        吕姁的宫殿并不比天子的朴素太多。

        她的母亲在她入宫时,似乎是为了炫耀,又似乎是为了弥补她从小到大受到过的惊吓与苦难,倾府库所有,为她筹备了一笔丰厚陪嫁,将她的合欢殿修缮得光彩耀目,处处奢侈精致。

        但她对着墙壁缓缓坐下时,只觉得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她压过来。

        “娘子今日可算是压过了皇后一头!”有小宫女在身边这样叽叽喳喳,“不愧是娘子,董贵人昔日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恩宠呢!”

        什么样的恩宠?

        是开在枝头的花,被连着枝条一起剪下来,珍之重之,放在瓶子里养起来的恩宠吗?

        若是那样,她也可以用尽全身解数去讨好赏玩她的主君啊。她这样年轻,颜色未盛,读过诗书,习过女红,若是能得到主君的一点恩宠就能安稳度日的话,行啊!

        可世间哪有那么轻易的事?

        她的主君,汉室的天子,也只是一支插在更大的花瓶里,被更多的人养起来的花啊!

        精心侍奉他的人越来越少,居心叵测的人越来越多,她察觉到了,伏后也察觉到了。

        ……也许汉室将终。

        ……也许汉室仍能存续,但天子却要换一位。

        对于吕姁来说,这两种结局她都能接受,她只想要父母平安,自己也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至于什么身份,她不在乎。比如天子退位,她被送出宫去,寻一个父亲麾下的年轻偏将嫁了,她觉得就再好不过。

        但伏后则完全不同——天子在公卿与武将的争夺中也许变得优柔怯弱——但伏后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她是大汉的皇后,她既得到了皇后的印绶,死也要作为皇后而死,绝不容忍权柄旁落!

        宫中没有哪个女人会对她造成威胁,伏后也丝毫不在意天子宠爱哪位美人,她因此大度地容忍了董贵人的骄横,并且千方百计诱吕布将女儿送进宫中为妃。

        她的警惕在朝堂,在天下:任谁觊觎神器,她一定要竭尽所能,凶狠地回击!

        而现在,被伏后疑心并忌惮的,所谓调唆杨丑谋杀张杨的真凶——必定是左将军,移风乡侯刘备。

        ——这与掌不掌握什么证据没关系,只跟当今诸侯中,谁离神器最近有关。

        但吕姁一点也不想被绑在这架名为“大汉”的战车上。

        虽然不想,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她只是一株养在青瓷瓶中的花,等待她那个根本不由自己做主的未来到来。

        于是少女继续坐在角落里,面对着墙壁,默默地,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去看眼下的春光晴好,以及不久将来的乌云和风暴。

        天气就真的很好。

        荒原上草长得还不高,绿油油的,其中夹杂了星星点点的野花,一眼望去好像一匹翠绿的缎子,感觉扑上去打个滚就很不错。

        她骑在马上,一边奔跑,一边欣赏这幅景色,正心旷神怡时,旁边忽然就飞出一支箭,对着她的肩膀而来!

        她连忙弯腰躲闪,第二支箭也已经到了面前!

        ……没躲过,箭头包着布,蘸了些面粉,扑了她一身。

        张辽收了弓,“呵呵哒”一下,“若是子义今日前来,必定还有一箭!”

        “若是子义前来,我就下马和他打!”

        “他也下马?”

        “他也得下马!”

        “哦,”张辽说,“我不下马,你想在地上和我打,那就来吧。”

        他一声口哨,周围十余个亲随骑着马嘻嘻哈哈地溜达过来了。

        陆悬鱼板着脸,“那我也打得过。”

        “不受伤?”

        她看看围上来的这群并州老兵,脑补了一下十几匹战马冲过来时的场面。

        “……不受伤有点难。”

        张辽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有点夸张的手势,“那就请纪亭侯继续操练。”

        ……在骑马这一项上根本没有啥天赋的纪亭侯感觉痛苦极了。

        张辽这些日子一直领着骑兵在北海四处转悠,震慑豪族,顺带就给她补补课,教学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被骑兵追杀的时候,怎么保命。

        骑兵并不是只有排山倒海正面冲锋一种玩法,他们会从两翼包夹,会从身后追击,会在她反击时立刻撤离,在她疲惫时重新围杀上来,还会像刚刚这样,她在跑,张辽在她不远处几乎平行的地方也在跑,然后冷不丁来两箭。

        ……她以前没上过这种课,她没逃跑过。

        不过张辽很容易就说服了她。

        “袁绍自占领幽州之后,本部骑兵已逾万骑,若是算上乌桓鲜卑骑兵,或许有三万之众,以青州地势之平坦,任你有项王之勇,凭他们往来射杀袭扰,也能取了你项上人头。”

        她默默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你的扈从们皆擅长马上作战,但若主帅弱于骑术,将来一样会受困于此,还要枉送了那些亲兵的性命。”

        ……于是就被拖来补习骑术了。

        在荒原上骑马撒欢乱跑,很容易就跑远了。

        回头看不见千乘,估摸着是离济水近了些,她和张辽商量着,不如到河边休息一下,正好饮马时,远远地忽有哭声传来。

        有妇人领着两个孩子,坐在河边哭泣。

        她正想上前询问时,张辽忽然拉住了她的缰绳。

        “你若是过去询问,她必要逃走的。”

        “……为何?”

        “千乘以北的民户已经迁尽了,”他说道,“那妇人是偷偷跑到济水旁的,若是被官吏见了,要罚。”

        人离得很远,只能看到几个身影站在那里,却听不清她对着河水在嚷些什么,只觉得伤心极了。

        “千乘附近的农人,有些不曾撤走,便被袁谭掳回平原了,”张辽说道,“原本有人想去平原寻人的,只是平原以南,千乘以北这一片土地已经荒废,又有官吏巡查。若是在我们这边被拿住,就会罚去做苦役,若是在平原那边被发现,就地诛杀。”

        她恍然大悟。

        “她的丈夫也许还活着,”她说,“但似乎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是。”

        “只不过是两条河而已,跟星汉似的。”

        张辽似乎想笑一下,但当他笑出来时,就变成了苦笑。

        “诸侯征伐,生民流离,此不过一斑而已。”

        父亲与儿子不能相见,妻子与丈夫被迫分离,也许活着,但只能隔河相望,大哭一场,就像是两个国家,两个世界一般。

        “可是,”她指了指河的北岸,“那里也是大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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