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第二十五章
虽然胜负已定, 但战果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
张超的许多士兵已经被张邈的士兵裹挟着冲散了,跑得到处都是,再在陆悬鱼有组织的围剿下放下武器, 当了降兵,但还有几十个士兵没有被冲散。
他们努力地组织起最后一道防线,想要护着张超离开战场。
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感觉更有趣了。
“传令下去, ”这位主帅笑道,“生擒敌军主帅者,赏万钱!”
“生擒敌军主帅者, 赏万钱!”
“活捉张超!”
“活捉张超!”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先是像流水,而后如巨浪。
越来越多的幽州兵涌上前去, 一波接一波, 撞上那几十个士兵所组成的防线!
棍棒像雨点一般落下!砸得这些苦苦支撑的士兵头破血流!
“快躲开!”张超奋力地想要挤进自己士兵们组起的人墙中, 用力拉扯着他们,惊慌地大喊起来,“快不要再打了!让他们抓了我就是!”
“那不行!”
“你是我们的将军!”
有人眼睛发红地嘶吼起来, “将军!你得赶紧撤离才是!”
“将军!快上马!上马!”
有人似乎被打倒了,生死不知。
有人头破血流,满头满身的血。
雪地终于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热血, 那些殷红的,浓稠的,冒着热气的液体落进雪中, 将冰冷的雪地一层层地融化, 露出了大地的颜色。
有人用力地照着马屁股就是一棍, 那匹可怜的马儿长嘶一声, 迈开蹄子就疯跑了起来!
马儿跑得快,自然就会有些颠簸。
于是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摇晃,天空仿佛随时要坠落到头顶,地下仿佛也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喷薄欲出。
而那些金鼓声,战吼声,哀嚎声都不见了。
耳边只有风声,连马蹄声都变得不那么明晰。
被士兵们七手八脚扶上战马的张超就这样死死地抱着马脖子,然后由这匹忠诚的畜生将他带出战场。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跑出很远,直到土台上的张邈带了亲兵下来,将战马拦下,直到他也被扶下马,张超仍然失魂落魄。
周围的人好像在说些什么,有的人关切,有的人殷勤,还有人在调侃,但他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的精魂仿佛留在了战场上,留在那些奋力搏杀,为他抢出一匹马,一条路的士兵身上。
这只不过是场演练,他们却真切的在他心里死了一回。
他也死了一回。
帐中已经备下酒宴,军中也杀猪宰羊,特地犒劳了这些士兵们一番,于是虽有输赢,但至少大部分士兵能开开心心地端起饭碗——少部分倒霉蛋头被打破了,肋骨被打断了,只能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边由军医包扎,一边让同伙给他留一碗肉来补一补。
但张超很显然是没什么心思吃饭的。
兄长在同刘备赵云等人交谈,他自己则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不吭声。
直到陆廉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很平淡,仿佛胜了这一场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众人的目光仍然不受控地望向了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仿佛“人”是用血肉骨骼造成的,而她是用钢铁和烈火铸成。
不会绝望,不会恐惧,不会后退。
当张超用这样复杂的眼光看向她时,陆廉也看了过来。
她的眼睛忽然弯了弯。
“恭喜,孟高公。”
“……败军之将,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你输给我没有什么稀奇的,我恭喜的也不是你输。”
……还是这个没朋友的说话风格。
但周围人的注意力已经都聚集在她这里,连同刘备和张邈,都在默不作声地听她讲话。
“你是个将才。”她说道。
张超猛地抬起头,神色错愕,“将才?”
“你学兵法,必定背过那些‘将者,智、信、仁、勇、严’的东西,但其实没什么用,”她说道,“我会说,你必须像一个将军一样思考,像一个士兵一样战斗,才有赢的可能。”
张超咀嚼着她的话,默默不语。
陆廉微笑道,“有的人到死也是庸才,有的人到死才知道自己是个将才,却已经没有了再进一步的可能,孟高公,你难道不该感到欣喜庆幸吗?”
庆幸于他经历了这样一场战争。
庆幸于他还活着,他还有机会!
他还有时间可以继续精进自己的兵法,他还有时间继续演练排兵布阵,而后救出子源。
终于想清楚了的张超感激地想要开口说话时,兄长忽然走了过来。
……仿佛是听到她夸赞他的这一番言辞,兄长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怅然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比他还欣喜的神色。
“有将军这番指点,舍弟将来必能建一番功业了!”他这样大声地夸完自己弟弟,又很是有些期待地问道,“将军既作此点评——我这些时日亦努力研习兵法,不知此番行事,可有什么值得臧否处?”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愕然。
兄长的期待与欣喜里掺了一丝不安。
……说实话,张超虽然不像兄长那样广交天下英豪,但也是个长袖善舞,精明干练懂得说话技巧的大汉官僚。
他刚开始觉得陆廉可能是没想到张邈突然同她说话,所以愣了一下。
……但现在他觉得陆廉是真觉得兄长的表现,没什么可说的。
……但,如果他是陆廉,他总能找到些理由来夸一夸兄长!
陆廉这样愕然的时候,站在张邈身后的刘备忽然有了一个小动作。
……他似乎是从袖子里取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小东西,张超看不分明,但陆廉明显是看清楚了。
……她就浑身一震。
“孟卓公啊,”她的嘴角明显上扬起来,露出颇为努力,但更显浮夸的假笑,“你送的那些美少年,的确教习得很好啊!”
……帐中又静了一下。
越过兄长从愕然到羞赧再到悲愤的那张圆脸,张超的目光继续牢牢钉在刘备的手上。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刘备手里拿了个胡桃,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但是他似乎很想自己啃一口。
……他最后还是没有啃那个胡桃,而是将它又揣了回去,然后拍在兄长的肩上,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这尴尬得让人快要哭出来的场面终于被化解了。
——毕竟天下间若论勇武,再难有人与这一位匹敌,张邈想,所以刘备时时替她操点人际交往的心,也不算什么大事。
而另一位无论是作战勇武,还是口齿伶俐方面,都堪与陆廉匹敌的将军,大概也是如此的。
陈宫坐在家里,并没有准备什么胡桃,而是在翻来覆去地看地图。
正在此时,有客上门了。
“来客名讳是?”陈宫疑惑地问,“他既不肯说,多半是故弄玄虚之辈,尔等为何代他传达?”
“那个人……”仆役小心地说道,“看样子实在不像故弄玄虚的骗子。”
那人穿着很朴素的氅衣,头戴高官,脚踩木屐,须髯飘飘,又有些年岁,怎么看都是气度不凡的士人,虽说不知姓名,仆役们都觉得他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陈宫满腹疑惑地命人将其请进来,自己也起身走到台阶上准备迎接时,一眼便见到了这位高冠博带的美丈夫。
陈宫脸上的笑容在听到来客自报家门后,一瞬间便凝结了。
“武威贾诩,”这位文士行了一礼,“特为温侯而来。”
陈宫沉着脸,反复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不同于他想象中的獐头鼠目,面目狰狞,这位在李傕郭汜间反复献计,被二贼所倚重的奸人是个相貌端正的文士。不知是不是贾诩刻意表现出来的缘故,他的神情看起来温和纯良,微笑时甚至有些憨直的神色。
但贾诩一开口,陈宫立刻就意识到,贾诩当真是天生了这样一幅长相。
“诩欲见温侯,奈何温侯位高权重,若无人引见,恐将事倍功半,”贾诩诚恳地说道,“因此特来求公台先生。”
“令君深受朝廷器重,温侯何敢当此评?”
贾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没错,贾诩曾被朝廷封为尚书,而后他辞而不受,又转封光禄大夫,这样一路高官,的确可以当得“令君”的尊称。
……唯一问题是,这个“朝廷”是李傕把持的朝廷,现下钟繇已经持节关中,并且号令各路关中诸侯诛杀李傕,多则一年,少则数月,恐怕李傕就将要传首九边了。
贾诩面色还是很平静,“我原以为温侯率直,智计之事皆由公台先生决断,今日一见,恐为外间谣传罢了。”
陈宫面色冰冷地又看了他一眼,心中始终在猜测贾诩究竟为何而来。
刘表对迎天子是不感兴趣的,而吕布名声在外,以刘表的多猜忌的性子也断然不肯招纳他;
张绣自己尚且只有阳安容身,钱粮皆倚仗外人,他又是个西凉人,如何能与并州军合作?
尽管一时猜不出,但陈宫确信,不管贾诩所为何来,总归不是为了吕布自己的前程。
他心中这样想时,贾诩仿佛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冷笑了一声。
“温侯的路已经要走尽了,公台先生却还在这里妄自猜疑不成!”
陈宫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投了刘备?”他问道,“你想把温侯卖给刘备?!”
“不仅要卖,”贾诩说道,“而且还得快些,切莫迟疑啊!”
他这样说出口的时候,仍是满脸的真诚,看得陈宫牙都痒了起来!
“贾公有良、平之谋,不为天子扫清天下,却独靠唇舌之力,亡祸于黎民!”陈宫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怒道,“在下智计短浅,恐不堪贾公驱策,还是速行为宜!”
贾诩仍是不曾愤怒。
他只是慢慢起身,叹了一口气,行了一礼,然后便往外走去。
“陈公台死则死矣,”他说道,“惜乎温侯勇武,绝于你手。”
院子里的冰雪未化,贾诩穿着木屐走在上面,却一晃也不晃。
他走得很慢,身形也并不优美,但仍然稳极了,带着一股坦然的气度向大门而去。
终于在即将走到大门口时,陈宫喊住了他。
刚刚那个阴沉愤怒的陈宫消失了。
现在的陈宫似乎有些绝望,又很是痛苦。
“是刘备叫你来的吗?”
贾诩转过头,瞥了这个憔悴又焦虑的中年士人一眼,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于是陈宫心里什么都清楚了。
吕布是一柄刀,有人欣赏他的勇武,想用他达成自己的目的,因此会开个好价钱;
有人厌恶他的反复,只想他离自己远些,因此避而不及;
袁绍曾是第一种,刘备一直是第二种,而即将迎天子至兖州的曹操是第三种——既厌恶吕布,又准备利用吕布完成他的阴谋,事成之后,绝不留这柄刀给下一个主人。
因此天子或许会被曹贼撺掇权柄,却不会在短期内伤及性命,而吕布若是带兵进兖州,则很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
陈宫反复地想过并州军的很多种出路,现在这条出路终于摆在眼前。
……贾诩谋划的这件事有些危险,也有些棘手,陈宫想,这对吕布来说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但不要紧。
这不是为了汉室,也不是为了刘备,这是为了吕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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