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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暴脾气


陆平捧了手绢过来,贺老头没照顾过小朋友,擦的有点使劲,白子慕脸都红了一小片。

        贺老头干巴巴道:“别哭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啊。”

        “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半个月吧,一定回来找你。”

        在跟白子慕约定好了回来的日期之后,小孩点点头,长睫毛上还有要掉未掉的眼泪。

        贺老头瞧见陆平哭,只觉得心烦,但白子慕不同,这孩子从小就多灾多难,身边也没什么亲人,贺老头是真的心疼他。一老一少都是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遇到彼此,他还记得那会儿白子慕跑丢了一只鞋,被他拎起来的时候像只脏兮兮的猫崽子,又警惕又委屈。

        贺老头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打从白子慕钻墙洞闯入他那破院子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庇护者。

        好像也不用多说什么,小朋友就能理解他的意思。

        哪怕他在最开始故意装作发怒的样子,小孩也只愣一下,然后冲他咯咯笑,一眼就瞧出他的伪装。

        贺老头也很难描述这种感觉,他过了许久,觉得这或许是一种缘分。

        上天觉得他无儿无女,漂泊一生,所以在半截身子入土的年岁,给他送了一个小孙孙,让他可以安享晚年,多过几年快乐日子。

        贺老头陪着白子慕玩儿了一会,爷孙俩在木桌那一起画图,小朋友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被别的事一打断,很快就开始专注用起手里的画笔。

        陆平收拾好旅行包,悄声出去了。

        晚上。

        贺老头难得失眠了。

        他辗转反侧,坐起来拧眉看了那只旅行包,又缓缓重新躺回床铺上。

        大约是快去京城,他总是会想起过去的那些事,那些人。

        时间可以让伤口慢慢愈合,但始终会落下一块疤。

        那块伤疤盘踞在他心口位置,时不时抽疼一下。

        哪怕是闭上眼睛,也总是会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他记得火光、质问声,以及最尖锐锋利的一句话——那是戳在他心口,二十年未退下的一根刺。

        窗外有月光映入,投在地上、桌面,像是一层柔和白纱,模糊可以看到桌上放着的一叠报纸。

        这些报纸上面都有提及他的文章,贺老头目光落在上面,大约是离着远,不知为何竟觉得和当年的报纸重叠。二十年前,他被下放劳改,也曾上过一阵报纸,上面印了他的名字,内容却是跟现在完全相反……后来他被平反,那些很快也慢慢淡化变成往事,就如同现在,即便他的名字又登上了报纸,也只有他们这些从事金器行的人才能瞧见,才会记得。

        津市。

        金缘珠宝行。

        一众人也在看报纸,甚至还有几人哄抢着去看一份,他们都是报名参加这次全国珠宝比赛的人,在看到关于贺大师的消息免不了讨论了几句。

        “这次地震可真是有惊无险,多亏他老人家是住在山里,那边地势平坦,也好躲一些。”

        “是啊,我看这报纸上写,专门延期一周,等他赶赴京城呢!”

        说到这里,免不得提起贺大师的过人之处,他们这些记珠宝行的人每日都同金银打交道,自然听过贺延春贺大师的名号。有人道:“可惜了,我听我师父说,这位大师二十年前被迫害,最好的二十年里没有新作品。当初那件金佛,惊才绝艳,我师父当时见了回来夸了好长时间,还以为那是贺大师撑起一个时代的开端,没想到会是结束。”

        另一个低声道:“我听说是偷窃……”

        “可不敢乱说,那金佛值多少?”立刻有人摆摆手,嗤了一声:“贺大师自己的手艺,一年就能挣回一座金佛,更别说他还有宝华银楼。”

        拿报纸的人也跟着点头,赞同道:“我师父也提过,他说将贺大师本身算成一件国宝也不为过。老先生的手艺,国内至今没有任何一位大师能追得上,若是那二十年里让他碰金银,不知道要留下多少传世珍宝。”

        “唉,当年的事,谁说得清楚呢。”

        大家叹息一声。

        工作台另一边,一个四十出头的高瘦男人走过来正要把公文包放下,忽然听到对面的议论声。一声“贺大师”传到耳中,他愣了下,手里的公文包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追问道:“什么贺大师?你们说谁?”

        “贺延春,贺大师呀!怎么,罗师傅你不会连这位的名号都没听过吧?”

        男人动了动僵硬的唇角,跟着道:“当然听过。”

        他过去借了那份报纸,粗粗浏览片刻,很快就找到了相关报道。因为地震的关系,贺大师的安全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再加上这场赛事颇为重要,不止是东昌市的报纸上有,津市、京城的报纸上也都有版面报道,还有一份报纸上拍到了贺大师的照片——老头倔着一张脸双眉紧拧,齐胸的胡子蓬起,挥手作出一副赶人的模样,标题写的却是“亲切挥手致意”。

        “哎,罗乔生,你看这里,现在的报纸真是什么都敢写,我不认识这位贺大师,都能瞧出来他这是生气了哈哈哈!”

        罗乔生附和几句,脸色却有些不好。

        只是他一向身体瘦弱,唇泛白,因此一时也未被同事们看出来。

        一旁的人端着茶杯,感慨道:“咱们报名参加的那场珠宝比赛,当初一直有内部消息说会请到一位重量级人物来当评审,我是真的没想到竟然是贺大师。甭管得没得奖,只要被这位大师碰一下我的作品,指点一二,我这辈子值了。”

        罗乔生勉强笑了下,说是。

        他放下报纸,坐回工位上开始工作,但是一整天心神不宁完全无法投入进去,他看着桌上放着制作金银饰品的工具,还有一卷被他拧坏的金丝,眉头紧拧,一言不发。

        快要下班的时候,他和另外两个年轻一点的人被叫到办公室。

        金缘珠宝行的主管看了他们,递给了他们一份表格道:“恭喜,你们三个人的作品过初赛了,已经入选送去京城。接下来就要和全国的设计师比赛,一定要记住,你们三个是我们珠宝行最优秀的师傅,这次去了要多沟通交流,拿到成绩最好,若是拿不到,也一定要多宣传一下咱们珠宝行,知道吗?”

        几个人连声应是,那两个年轻人拿到表格欢天喜地,反倒是罗乔生拿在手里觉得有些沉重。

        记回到宿舍,他和往常一样看书、洗漱,准点入睡。

        大约是白天看了报纸的关系,在梦里,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他还很年轻,比现在身形单薄些,哆哆嗦嗦站在人群中,躲在火把一侧,不敢抬头,也不敢去看地上押着的人。

        他心里有胆怯。

        他不敢去看贺大师,尽管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老人依旧是怒发冲冠的样子,老人梗着脖子抬头看他,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愤怒的时候眼睛格外亮,像是一柄闪着寒光的薄刃直直刺进他心口,活像要劈了他。

        “我没有偷一分一毫……你说,贺乔生你说啊!”

        ……

        贺乔生——现在的罗乔生,从梦中惊醒。

        一头一身的冷汗。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眼前还有火把燃烧的光影和其他的嘈杂声,他无法控制地蜷缩起身体,捂住耳朵。

        他所在的宿舍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件沙发,都是用了许久年的破旧模样,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但是他也有一个秘密——他的妻子是金缘珠宝行老板的女儿,因为之前他多年的懦弱无用,岳丈不满他的作为,把他丢到分行来做事。

        而这次的全国珠宝大赛,就是他要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

        他一步步努力争取到了参赛名额,甚至还想努力一把争取在京城得奖的时候,主裁判竟然是贺大师……这让罗乔生感到心神不宁,他既担心贺大师认出自己故意针对,但同时心里萌生了一点或许这是一个机会的想法。

        他和贺大师毕竟父子二十年,如果他去求饶,对方是否会认回自己?

        这个突然闪过的想法,盘旋在脑海中久久不去。

        贺大师如今恢复了身份,变成了业界首屈一指的前辈大佬,若是沾上一星半点的光,哪怕只是一个虚名身份,也足可以让他再次站稳。

        早上的时候,妻子照例打电话来责怪他,但罗乔生还是在吃早饭的时候下了决定,他在电话里对妻子道:“我要离开津市一段时间,去见一个人。”

        “罗乔生,你胆子肥了是不是?!我跟爸好不容易求来一个名额给你,你不好好打磨作品,乱跑什么?难怪爸不让公司里的人知道你是我们罗家的女婿,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一个废物!”

        同样的话罗乔生已经听了许多年,他完全不在意对方的恶毒咒骂,平静听完,挂了电话,他就收拾了行李去了汽车站。

        他一路奔波,到了东昌城,在沿途询问前往雷家村的时候略耽误了一些时间,终于在第二天清晨赶到了雷家村。

        村子里正在重建,罗乔生一路问了人,找到了半山腰的雷家老宅。

        雷长寿在院中听到大门那边的黄狗吠叫不停,起身去看了,问道:“是谁?”

        罗乔生有些怕狗,在门外战战兢兢回了话:“我从津市来,来探望贺老先生,我是……是他徒弟!”

        雷长寿不疑有他,给他开了门,又瞧着对方一身衬衫黑裤,看起来斯斯文文,就带着去了后院找贺大师,边走边笑着道:“你们这是约好来接贺老先生的吗?只是要小心一些他的脾气,他身边留着一个徒弟啦,怕是你再来记,他又要心烦。”

        罗乔生低声询问,在问出来的人是陆平时,眉头拧了一下很快又松开,不管谁在贺大师身边,他今天是一定都要来的。他心里甚至还想,陆平是老头子带过的人里最和善的一个,不如其他那几个性格火爆,若是换了另外几个见面先打他一顿,或许老头子会更快心软。

        一边想着,一边就走到了后院。

        罗乔生有些惊讶于这座老宅子的庞大,瞧着足有几十间的老式房屋,当年必定是大户人家。

        贺老头正在院子里给一丛草菩提浇水,这是白子慕跟着村子里孩子们挖来的,小朋友许诺等草菩提长大结了草珠,就要亲手给爷爷串门帘——贺老头对门帘什么的没什么兴趣,他就怕这草菩提长不出来,小孩蹲在那不用哭,他心里就揪起来似的难受。

        正浇着水,忽然听到雷长寿的声音:“老先生,您瞧谁来了?”

        贺老头抬起头来,还未等看清对面来的人是谁,对方就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喊了一声“爸”,颤颤巍巍向前膝行几步,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哭着跟他道歉:“爸,当年是我不对,我不是东西,您念在我年纪轻不懂事的份儿上,原谅我吧……”

        贺老头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开始双手颤抖。

        陆平听到声音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骂了一声就要上前去打他,刚推搡着给了对方一拳,就被贺老头喊住了:“陆平,别动他!”

        陆平赤红着眼睛还瞪着对方,但师父开口说了,他就真的没动,只一双手攥地死紧,恨不得掐在对方脖子上。

        贺老头扭头就进屋里去了。

        罗乔生只当贺大师是在维护自己,心里微微一动,立刻跪着又向前几步,见到门口有人影出来,还想再喊一声,但是看清之后立刻吓得也不跪了,踉跄着起身跑了两步,狼狈躲开迎面而来的一棍。

        贺老头手里拿了一根扁担出来,两边的铁钩都没来得及摘下,他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家伙,拿着扁担就要打死那个王八羔子!

        罗乔生吓得直躲,陆平回过神,连忙去拦着抱着老人喊道:“师父别动怒,您别为了他搭上自己,为这么一个王八蛋不值得,不值得啊!”

        贺老头力气大,陆平险些要拦不住,他想起老道士给贺大师的签文,十分担心这就是老道士说的那个劫难,这要是打死了对方,他师父还要偿命——这畜生王八羔子也配?!陆平死命抱着贺大师,绝不让这人再连累师父,抬头看了前面骂道:“还不快滚……真想死在这儿啊!我可要拦不住了!!”

        罗乔生连滚带爬跑了出去,他一路出了雷家老宅,在门口还险些被黄狗咬了一口,一脸苍白,一句话也没能跟贺大师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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