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话 梦魇的真身
关恩瞳坠入地底后，光明就在她眼前迅速化为一个小点，然后消失掉了。耳鼓传来轰鸣的振动，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不断降临。自己仿佛在地渊深处高速疾驰着，在巨大的刺激下，她又渐渐陷入了昏厥。
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关恩瞳缓缓从无意识中苏醒过来，一股明亮的火光在眼前跃动着，照亮了她的面庞，伴随暖暖的香气包围着她。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躺在壁炉前的摇摇椅上，身上覆盖着一条毛毯。
“你醒了啊。”冯女士侧立在壁炉前，对她微笑道。
关恩瞳面如金纸，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庄园大宅里。她手在毛毯底下悄悄探入怀中想要去拔龙牙匕首，怀中却空空如也，心中不禁骇然。再一侧目，见到本该在自己怀中的幻视镜与龙牙匕首均已经被搜罗出来，摆放在一旁的案几之上。
她想要伺机去抢回匕首，却赫然发现庄园的仆人们就侍立于两旁。这些人，每一个脸上都木无表情，两只眼睛浑浊空洞，直勾勾地盯着虚无的前方。而就在不久前，“他们”都还在静静地躺在那个可怕地窖的棺材里。来德国的这些日子里，就是这些人一直服侍着自己，但自己竟从未察觉有什么异样，想到于此，她不禁毛骨悚然。
“你们要杀就杀吧！”关恩瞳大声叫道。
冯女士走上前来，爱怜地抚摸着关恩瞳的额头，柔声说道：“可怜的孩子，做恶梦了吧？”
冰凉的手抚摸在肌肤上的触感，让关恩瞳像被毒蛇啮中一样抽搐地向后一缩，双眼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冯女士：“你不是我的姨婆！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这孩子你在瞎说什么呀？我当然是你的姨婆啦。”
“你不是！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你杀的！你是我的杀父杀母的仇人！”关恩瞳近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冯女士的脸色变了，变得冷酷决绝起来，“我知道了，都是他们在向你灌输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他们在旁边离间我们，我就知道那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们……”关恩瞳忽然想起来，“叶北凉、古志森……他们在哪儿？！”
“他们都该死，那些人都是欺骗你、蒙蔽你的坏人，他们马上就都会死掉！”冯女士霎那间又变得慈祥起来，“可怜的小瞳，你很快就会把他们忘掉，回复正常平静的生活。”
“那地下密室里的尸骨又是怎么回事？！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杀人的魔鬼！！”关恩瞳使劲摇着头，鼓起勇气向冯女士道出她的真意。
“你……你都看见了？”冯女士将被蜂蜇了一下，愣在当场，旋即全身颤抖了一下。
关恩瞳惊恐地望着她，以为她待要恼羞成怒，凶相毕露，却发现她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充满了悲哀。
“哈哈哈……”冯女士突然跪坐在地上，捂着脸笑起来，可那笑声却宛如哭泣。
关恩瞳从摇摇椅上翻身下来，猛然从案几上抢过龙牙匕首，仆人们立刻冲上来抓住关恩瞳的手腕要抢夺。
“都退下！！”冯女士喝止了它们，它们又都回到原位，像死人一样僵直立住了。
关恩瞳双手紧紧握住匕首，指着冯女士，紧张地盯着她。
“你说得对，我不是你的姨婆，我和你、和你母亲、和你外婆，都没有血缘关系。”冯女士跪坐在地上，抬起头回望关恩瞳，她的双眼如同活死人仆人一般灰暗朦胧，但却噙着泪水，“因为我早就生不出孩子了。但是，我一直把你们都当成我的亲生骨肉来看待，我只想静静看着你们平安地长大，幸福地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然后儿孙满堂，过完平安又富足的一生。”
“你的母亲馨儿，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可是她不听我的话被坏男人骗。我很想说她活该，但是真正的母亲是没有办法记恨她的孩子的。当有一天，她哭着打电话给我，诉说她的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抛妻弃子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心痛？所以我决定，那个坏男人——你叫他父亲的那个人，一定要得到他应有的惩罚。我让人断了给他公司的支持，他的公司业绩就急转直下，濒临倒闭，他所保养的情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我将他的丑闻公诸于众，他很快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他真是罪有应得。但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馨儿还有我这个住在欧洲的有钱亲戚，于是他又舔下脸来哀求馨儿原谅他，回到他身边，实际上他所打的主意只是图馨儿的财产，一如当年他在社会上穷困潦倒时追求馨儿那时一般无二。”冯女士娓娓诉说着，“我害怕馨儿会心软，所以我给她订了张机票，让她来欧洲到我这里住一段时间散散心。然后，我就决定要把那个厚颜无耻的男人除掉，我亲自下达了除掉他的指示。”
这时，她的神情又变得悲戚了：“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想到，那个男人这时会追上馨儿搭乘的班机……那个本该自己孤零零地去死的男人，竟然，竟然连馨儿也……”
关恩瞳听得又是凄楚，又是骇然，“你、你竟然，是你要杀我的爸爸，间接害死那么多人？！”
“不是我，你们母女们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地长大？”冯女士手按在前胸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坏人，太多寡情薄幸、用心险恶的恶徒。你的母亲从小长大的福利院院长就是个衣冠禽兽，人前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人后干着欺负小姑娘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还有她在女专的老师，利用职权，引诱胁迫女学生去陪侍富商和官员；那些女学生外面为了争夺奖学金和推荐就业机会结成帮派排挤异己，底下献身取悦恶质教授，勾结黑帮去凌辱同学。他们难道不该死吗？还有你，你身边那些对你纠缠不休的变态跟踪狂、脚踏好几条船还把女孩卖给流氓的花花公子、诬陷你把你当犯人虐待的暴力警察、利欲熏心的黑心律师……这些坏人，除了我还有谁能来保护你？！”
“可他们中的很多人根本罪不至死！……他们……很多人……根本不应该死的。”关恩瞳痛苦地说道，“庄则渊并没有真的伤害了谁，刑警先生也只是为了不让罪犯逍遥法外，他们也许行动过分了些，……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还有那些同乘飞机的旅客，搭乘地铁的路人……他们难道有什么错，也应该遭遇这样横死的命运吗？”
“我顾不了那么多。对于他们，我很抱歉。但我要保护你们，我不能冒会再失去你们的风险。”冯女士垂首道。
“为什么？！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你不是承认你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吗？！”关恩瞳激动地问。
“因为你们都是蒋福的孩子！蒋福的孩子，本该也是冯女士的孩子。可惜因为克兰勋爵的缘故，冯女士再也没有机会可以生育孩子，所以她把本该灌注给自己孩子的爱，和对蒋福的爱，都给了你们！”
突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惊动了关恩瞳和冯女士。关恩瞳循声望去，泣涕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古志森从房间的黑暗角落里走出来，在众人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冯女士和关恩瞳中间。
“你还没有死？”冯女士站起身来，拭去眼中的泪水。
“我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所以暂时还不会死。”古志森说道。
关恩瞳看着他满身血污，不由得担心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刚才的伤害都已经被我的替身守护承担了。”古志森笑着回答，又对冯女士道，“蒋冯氏夫人，你还记得当年的这张契约吗？”说着，古志森从兜里取出了两片写满了古拉丁文的旧纸，摊开拼合在一起，摆在案几之上。
冯女士见到那张旧纸，苍凄的眼神中似乎泛起了涟漪。
“拉丁文是教会所使用的文字，在一些仪式里使用这种文字被认为具有神性。这张契约也是同样如此。”古志森说道，“下面我来翻译一下这张契约的内容。”
契｜约
｜
借方：蒋福、蒋冯氏｜贷方：克吕奥塞翁
｜
本着公平自由、诚实守信的原则，我｜们在此订立此项合同。尽管我们相识相交
时间并不长久，但早已结下深厚友谊，彼｜此守望相助，今后无论遇到何种纠纷，我
们均愿意通过协商与交流解决分歧，并为｜自己的任何言语、任何行为负最大责任。
立约并非为了约束和诉讼，而是为了见证｜今日之事。
１、因着借方的迫切请求，贷方同意｜将所藏之珍品“永恒之泪”转借于借方；
２、所借之物因仅能供一人之用，所｜以借方二人需承担共同责任，妥善保管所
借之物，不得转借、损毁、遗失，倘若借｜用完毕，及至归还之日时只有一人尚存，
仍应履行前约，完璧奉还；｜
３、借期５０年，不收取任何租金或｜相当之补偿，贷方不应在借物期满之前向
借方讨要；｜
４、借期满后，借方应主动将所借之｜物归还贷方，以完成契约。但因年限长久
，难免发生意料之外的变故。倘若及至归｜还之日，借贷双方难以再会，无法当面完
成交割，辄请借方自行将所借之物放置于｜庄园门口的坐身龙雕像口中，便视同归还
。即使贷方无法亲自取回借物，也将改由｜其族人代为前来收取；
５、契约所定之规范无强迫性质，因｜此只立原本一份，别无存档。原本由借方
收藏，也由借方据此归还。｜
生命诚然可贵，其珍稀之价值恰源于｜其转瞬即逝，不可再来，无论怎样的人间
至宝，也难以赋予生命同等的价值。倘若｜借方可以理解这一点，则请珍惜这剩下来
之不易的片刻时间，尽力实现其价值。阿｜门！
｜订于西元一八一九年十一月
“‘克吕奥塞翁’，是黑龙一族的首领‘黑龙公爵’的名字。两百年前他化名为克兰勋爵，以人类的身份来到人间，为了不知什么原因在人间逗留了很长时间，期间结识了你们夫妇两人。”古志森继续说道，“我曾经误以为克兰勋爵后来的失踪，是因为你们夫妇不愿意归还他所借出之物，所以你们暗地里把他谋害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虽然你们相处的时间对于公爵来说非常短暂，但结成的友谊却非常深厚。克兰勋爵的失踪只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而且在订立契约之初他就已经预见到自己可能无法再来回收借出之物，所以他在契约中指明了将来会由他的族人来收回借物。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的原因——因为我们正是契约中所提到的克兰勋爵的族人。庄园大门前的那尊坐身龙雕像，正是克兰勋爵给我们的提示。我看到雕像时一直觉得很眼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我曾经在黑龙城中看见过同类的石像。这一切可以说都是命运的安排。因为命运，你和你的丈夫远渡重洋，在这里遇见了克兰勋爵；因为克兰勋爵，你本该和丈夫白头偕老的誓言永远也兑现不了；因为你，小瞳才能得以降生于世；因为小瞳，我们才会被卷进这起事件，最后我们来到这里，和你相见。所有人齐聚一堂，只为了完成当初的约定。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故事的当事人，而这也是命运在两百年前就已经决定了的。”
“你是……勋爵的族人……？”冯女士翕动发白的嘴唇，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听到古志森提起“命运”二字，关恩瞳回想起昨夜在酒店里叶北凉对自己说起的那番话，于是问道：“这前因后果究竟是怎么回事？‘永恒之泪’又是什么？！”
“永恒之泪是凝聚了永恒不朽的神灵的力量的结晶，可以赋予拥有者远离毁灭、亘古永存的能力，但这种力量对于凡人而言过分强大，如果用在凡人身上，反而会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古志森回答道，“黑龙公爵当然应该非常清楚这种力量绝不应给予凡人，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到底是为什么？结合这张契约五十年的借期我就明白了，蒋福和蒋冯氏夫妇两人其中的一个一定是身患绝症或是受了重伤，生命垂危，回天乏术。所以公爵才会在两难之下，选择将永恒之泪借给他们五十年，只为了让那将死的一方可以活完一个人本该走完的一生。”
说着，他望向冯女士：“当年那个垂危将死的人应该就是蒋冯氏夫人你，而你的夫君蒋福先生则是为了救你去千方百计央告克兰勋爵，所以有了这个契约把？”
冯女士闭上双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克兰勋爵没有就这个契约向你们索要什么，但他的担忧却跃然纸上。在死亡面前，没有人可以抵御生的诱惑，即使是五十年期满之后，已经获得了延命的人又怎么会舍得主动奉还出永恒之泪呢？而届时，永恒之泪那过大的威力就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古志森说道这里，微微摇了摇头，“不，其实在更早些时候，永恒之泪的负面作用已经显现了。在你被救活以后不久，也许你们就已经发现了，你并不是不药而愈了，而是变成了一个依然活着的死人！”
“依然活着的死人？！”关恩瞳骇然。
“不会再得疾病，也不会想要睡眠，不会像普通人一样被盛夏的炎热与寒冬的刺骨所震慑，更为严重的，是你的生理期全部都停止了，你再也无法为蒋福生儿育女。你的身体机能依然随着致死的病症而亡故，只是永恒之泪的苏生之力灌注到了你的每一个细胞中，支撑着你的灵活和肉体继续存在着。”古志森说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蒋福虽然依旧待你如故，但他的年华已经逐渐老去，他开始为自己没有后裔着急。东方有句老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蒋福害怕终自己一生，都无法有个孩子，尽管他爱你，曾和你经历过无数坎坷波折，但他最终背叛了你，偷偷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而这一切，你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个笨男人，他曾经说过，今生今世只会爱我一个人，只愿意和我白头偕老。”冯女士凄然笑起来，“到头来，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拜托我要照顾好他的孩子。真是个骗子。”
“冯女士……”关恩瞳看着她的身影，茕茕孑立于孤灯之中。
“所以这百多年来，为了蒋福，你一直默默地看顾他的后人。在蒋福和克兰勋爵都不在了的岁月里，孤独地一个人生存。”古志森说道。
冯女士默然走到案几前，手指轻轻抚摸着契约书，思绪随着这两张陈旧的纸片，飘荡到了那段岁月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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