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顿悟
和光抬手, 摸了摸胸口的三个血窟窿,不住地喘着粗气。
呵,下手挺重, 都捅穿了。
她张口,刚想说话, 从胃里涌上来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咳了咳,咳出一大滩血。
血液溅在那人的玄色衣角,他二话不说, 一刀割破了那片弄脏的衣角。
和光昂起头,看见他不悦而微微下沉的唇角,眼里透出浓浓的失望。
他甩掉刀上的血液,反手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刀刃微微割进皮肤, 流下一股血液。“光啊,师叔对你很失望。”
说到一半, 他的声音又变成了师兄的声音。
“就这,是嗔怒禅出来的?在入峰试炼中, 你拼着一股狠劲自爆复仇的狠心呢?难不成被狗吃了?”
他的声音又重新变回西瓜师叔的声音。
“光啊,我教过你吧。”
“教过我什么?”
和光捂住伤口,另一只手撑地, 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一脚踢在肩膀, 死死按在地上。
“心魔幻境, 所谓无可做成, 又无所不能。”
她紧咬后槽牙, 不让自己痛哼出声, 以至于太过丢脸。他轻轻笑了笑,一脚踩在她的伤口上,碾了碾,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痛吗?”
“真的痛吗?”
又是一脚踩下。
一丝嘤咛从牙尖溢出,胸口仿佛被撒了盐一样,狠狠作痛,他不留手的狠狠碾着,痛到极致,和光正要痛呼出声,胸口失去知觉,又不痛了。
“光啊,睁大你的眼,看仔细了,哪里痛?”
她垂头,眼睁睁地看着伤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愈合了,连疤痕都没留下,仿佛从未被刺伤一般。
她的心头一震,猛然想起他的话。
心魔幻境,无可做成,又无所不能。
一瞬之间,天旋地转。
和光两指捏住他的刀,一折捏碎,反手一把掀开他,坐在他腰上,一手紧紧掐住他脖子,两条腿死死制住他。
无所不能,原来是这个无所不能。
她变出一把刀,在他胸膛狠狠刺下,把伤口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他垂下眼眸,眸子里划过一抹赞赏,抬手往胸膛一抹,眼见那伤口就要愈合,和光拧紧眉头,死死地盯住它,不断扩大伤口的范围。
他咳出一口血,溅在她脸上,冷冷的,不像血,像是水。
和光哂笑,“我的幻境,你能强过我?”
他轻哼一声,“是吗?”他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近。
她怀疑地看他,有些犹豫不决,却听得他道,“不是你的幻境吗?怕什么?来。”
她踌躇了一会,缓缓凑近,一瞬之间被他反压,脸朝下,被制住身体。
淦。
她心里怒骂一声,动了动手指,欲让他瞧瞧自己的厉害,翻身起来,被他狠狠按住脑袋,耳边传来一声温柔的细语。
“嘘,别动,别急,往下看。”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起来,而是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去。
骷髅若岭,堆成一座高高的山丘,架起了他们所在的平台,架起了人皮的宝座。
尸山血海,腥臭难闻。
一个头骨直直看着她,一蹦一蹦地向她跳来,和光心觉恶心,动了动手指,正准备把它弹开,却被西瓜师叔一手按住。
“光啊,你不觉得他很眼熟吗?”
“哈?一只骷髅怎么会眼……”
在她的话语声中,寸寸皮肉缠上头骨,化成了一个眼角上吊的人。
那人缓缓开口,语气里压着怒意,“师侄,记不得我了吗?你登上禅子之位的最后一战,就是我啊!”
和光怔了怔,繁杂的思绪将她带回了几十年的那一天,她击败嗔怒峰众人,登顶禅子之位的那一天。
师兄走后,她把师兄的离开归结为自己的过错,对不起辛苦培育出师兄的师父,对不起执法堂的各位。于是,她决定扛起师兄的责任,以此稍微减轻自己的错误。
想要扛起师兄的责任,第一个坎便是继承嗔怒禅的禅子之位。
各座峰一次只有一个禅子,禅子必须是禅主的亲传弟子,但亲传弟子不一定是禅子。
禅主一般不出面,禅子便是一座禅的门面,要当起这座禅的重任,负责禅里的诸多杂事。
禅子首先要考验的便是修炼本禅的天赋能力。
和光修炼嗔怒禅的天赋不弱,不然也不会在去杀戮禅报名的路上,被师兄看中,被逼着劫回嗔怒峰,硬压着她修行嗔怒禅。
当时,元婴以上的弟子年龄太大,无缘禅子之位。
和光过五关斩六将,击败了禅内所有的师兄妹,以及上一届的师叔们,留到最后的便是上一届中实力最强的高师叔。
听说他入峰年龄晚,当时的禅子之位已经被师兄占去。
这一次的禅子之选,所有人都觉得他会赢,没有人觉得初入嗔怒禅的和光会战胜高师叔。
高师叔当年也没太在意她。
然而,最后的心魔幻境较量中,和光拼了一条命,艰苦地打败了他。
当时,她沉迷于战胜的喜悦,忙于各种恭贺的交际,与师父的切磋比划,着手处理师兄离开后留下的诸多杂事,没有去关心高师叔的状况。
多年后,她处理嗔怒禅的弟子事务时,才听到底下的弟子提了一嘴。
高师叔战败后,闷闷不乐,颓废了一段时间,后来领了个偏远小城的闲职,远走离开了万佛宗。
和光看着人头向她一蹦一跳地奔来,横眉竖目的样子,颇有几分当年对战的风采,笑道:“高师叔,你不是过得不错嘛,北城虽远了点,但胜在幽静,对修行颇有助益。”
高师叔重重地哼了一声,“师侄,你我别打这些官腔,恶心人。”
她眉头一压,冷声道:“那你想如何?输了就是输了,干脆些承认也就罢了,如今再提这些,师叔你不嫌丢人吗?”
“我也不想提这些,但是我意难平。如果当年不是你,那我便是禅子。我入门时时候不对,薛孤延已经当上禅子,没想到他走了以后,又蹦出一个你。”
和光轻哼一声,“师叔,面对现实吧,输了就是输了。”
在他开口之前,和光挥手,一把挥开他,冷眼看着人头滚下尸骨山。
她迅速翻身,一脚踢开身上的西瓜师叔,被他躲过。
她啧了一声,道:“你就是想让我看这个?胜败乃人生常事,高师叔还配不上称为我的心魔。”
她神色不善,“你未必太小瞧我了。”
西瓜师叔转身,坐在人皮椅子上,屈指敲了敲头骨把手,幽幽道:“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人骨山下传来哒哒声,又一个头骨跳上来,化出皮肉,变成了和光熟悉的人。
她眯眼,往后退开两步,架出掌法的起手式。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昆仑剑宗的弟子,武器是一把长长的陌刀。
宗门联合大比上,同陌刀剑修的对决,是她经历的最艰难的一战,远甚于最后与药门冷白薇的的对决。
他灵力强横,刀法诡异,看不出路数,且陌刀修长,稍一分心,便会被打飞出场。也因为此,他战斗时,一直用的刀背。
和光同他对决时,注意到了一个问题,他用双手握刀,可是之前的数次对决中,他一直是右手握刀。
也就是说,他的右手受了伤,无法使出大力。
和光不喜欢做个阴人的家伙,可是看着身后渐渐逼近的斗战台边缘,看着身前出手迅猛如风的陌刀剑修,她咬住后槽牙,心一横,一掌朝他的右手手腕拍去。
她不能输在这里,她要以最好的名次进执法堂,她要继承师兄,成为执法堂的三把手。
陌刀剑修被她一掌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伤口,一直没出手,突然之间出手倒是让他乱了分寸,被她一掌错了手腕关节。
只剩一只手的剑修很好对付,和光三两下就打败了他。
比赛结束后,和光才打听到,陌刀剑修同她比试前,与同为昆仑剑宗的江在棠比了一场,江在棠险胜,陌刀剑修无意间伤了手腕。
和光看着缓缓上前的陌刀剑修,浑身警戒,准备他一出手,就踢飞他的脑袋。
他定定地看着她,不一会儿,幻化出身体,左手拖着一把长长的陌刀,缓缓朝她走来,陌刀的刀尖拖在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和光,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拖着陌刀,而不是握住陌刀朝你出手?”
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自问自答。
没想到他突然嘲讽一笑,冷声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是清楚吗?还要装作不知道吗?”
“呵,你以为你是什么重要角色吗?我怎么会知道你……”
人皮椅子上的西瓜师叔冷不丁地敲了敲头骨,发出清脆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打断她,语气里带着笑意。
“光啊,仔细想想,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扭头看向他,蹙眉,“我怎么会……”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坐在人皮椅子上,道:“光啊,想想看,那些埋存在纸面里的,被你刻意尘封的信息。”
她闭上眼,拧紧眉头,神情有些挣扎。
陌刀剑修走到她面前,双手抬起陌刀,横在她眼前,刀柄上的昆仑玉正好放在她眼下,她看着那块玉上刻的字,不禁呼吸一窒。
唐。
唐不功。
当年与江在棠齐名的昆仑剑修,直到门派大比一战,两人才决出胜负。
可是,唐不功在大比后,右手腕伤上加伤,没有及时得到医治,药门的老前辈断定他这只手可以用,却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发出巨力。
他的右手无法再轻轻松松转动高大的陌刀,几十载的刀法功亏一篑,不少人曾劝他改修剑,被他强硬拒绝。
万派招新前,和光曾对他的资料一掠而过。
四大宗门里,无相魔门这一甲子集众之力,全力供养出一名坤柱,韩修离的实力远超众人。
大衍宗有坤柱两人,万佛宗有坤柱两人,按理来说,战力派的昆仑剑宗也应有坤柱两人。可是,如今却只有江在棠一人。
剩下的那名坤柱预备,在门派大比时,被废了。
没有人问是谁废的,因为比试就是比试,刀剑无眼,追究没有意义,事后追究也不是修士之道。
但是,和光心里应该清楚。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唐不功的资料时,和光把他的名字和门派大比时的陌刀剑修分成了两人,刻意地在心底无视了这个事实。
和光闭上眼,思忖了一会,底下的人肉坐垫十分恶心,就像她的心一样。
许久过后,她缓缓睁眼,握紧拳头,无情地扫了唐不功一眼,道:“你不会把这个锅甩我头上吧,虽说你的手腕是我打的,但比试是比试,我不会放水。”
唐不功听完后,什么都没说,莫名地笑了笑,握紧陌刀,闭眼仰倒,跌入云海,跌下尸山,消失不见。
西瓜师叔直视她的眼睛,道:“师侄,你心里没有过意不去吗?他比试用的刀背,你却故意痛击他的伤口。倘若他用的刀刃,你不是躲避掉入台下,就是重伤惨败了。”
和光横了他一眼,道:“他心软是他的事,我要赢,怎么会像他一样?”
西瓜师叔莫名地笑了笑,与方才唐不功的笑容一般无二,和光总觉得有些诡异。
第三个出场的人,和光记得,是同她一届的师弟。
门派大比结束后,俩人成为执法堂后备人选,进入藏经阁苦熬资历,熟记坤舆界上下五万年的历史,系统学习地理天文,研修经商、权谋、厚黑术、兵法等知识。
她的战斗力强过他,可是论知识含量,她差了他一大截。
她苦苦修行的时间,他都沉浸在书里。
书面考试时,她自知光凭知识,赢不了对方。
于是,她取了个巧。
执法堂内每年出试卷的人都不同,和光仔细研究了历年人选后,发现了一个不算规律的规律。每年出卷子的人都是当时在宗内,且时间尚有余裕的高层弟子。
按照这个规律,和光找准了几个人选,了解了历年他们出题的偏好,理念的差别,以及最近正在着手处理的任务,结合近年坤舆界发生的大事,选定了几个出题范围。
在答题时,对准阅卷人的理念,直击他们的痒点,在他们的心口回答。
所幸阅卷人只校阅各自出的试卷,不然他们一定会发现她就是个阴阳人,理念多变。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取了一条捷径,和光在试卷上险险地压了师弟一头。
就算质问现在的她,她也只会回答落子无悔。
看着如今眼底黑青的师弟,和光在他开口前,截断了他的话。
“哪怕我实力不如你,考试时走了捷径,但我一没抄袭作弊,二没贿赂考官,凭自己的本事赢的,你配称什么心魔?”
她的唇角牵起一抹嘲笑,略带讽意地看着他。
不料他登时露出了同唐不功一样莫名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她。
“和光师姐,还记得出成绩时,你的笑容吗?”
她眯眼看他,不懂他的意思。
“你可能忘了,我可记得太清楚了,这辈子都不会忘。拿到成绩时,你笑了。不是对着你的成绩单,而是对着我。”
“你勾起唇角,挥了挥手里的成绩单,居高临下的眼神,直直对准我。仿佛在说,‘看,你比我厉害又怎样,还不是我赢了。’”
“师姐,当时我就在想,究竟是赢了这件事让你高兴,还是赢了我这件事让你高兴?”
和光的脸色难看了几分,刚想矢口否认,他却轻哼一声,身影消逝,轻飘飘地吹散在风中。
第四个人出现的瞬间,和光的心仿佛沉入湖底,手指轻轻颤抖,胸膛不住地起伏,说不出话。
西瓜师叔绕过她身后,在耳边蛊惑着。
“哟,原来是这个孩子。光啊,前面三个还能说你勉强赢了,这一个,你可没赢。”
和光咽了咽喉咙,声音哽咽。
是啊,她没赢,是西瓜师叔帮了她。
她以第一名的绝对优势进入执法堂后,需要由一名前辈带在身边教导,此时最佳人选是西瓜堂主。
师兄身为三把手,是毫无疑问地下一任执法堂堂主,可是他一走了之,甩下了一个烂摊子。现在,执法堂里急需培养出新一个三把手,出任下一届执法堂堂主。
和光之前的师叔们里,不乏优秀的人选,其中最优秀的,便是她眼前的这位兰师叔。
无论从哪方面说,知识、修为实力、阅历等,兰师叔都是碾压她的存在。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必输无疑。连师父也安慰她,至少师兄后继有人,她做得足够多了。
谁也没想到,在最后关头,西瓜师叔选定了她。
面对众人的疑惑时,西瓜师叔只说了一句话。
“我中意这崽子的心。”
这句话神秘莫测,没人知道他说的心,到底是什么心。
兰师叔化出身体,颤颤悠悠地朝和光走来,道:“师侄,堂主挑中你,我不怨你,也不怨他。如果他觉得这个选择对万佛宗更好,我认了。所以我默默离开了万佛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和光需要仔细听,才能听清她的声音。
“我心灰意冷,自请外派任务,离开了万佛宗。”
她冷不丁地抬头,眼神死死地抓住和光。
“你知道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吗?”
和光抽了抽鼻子,不禁挪了挪脚,往后缩了一点。
她当然知道,那件事是一件大事,震惊了整个执法堂,随后被迅速封锁消息、埋封档案。
兰师叔步步紧逼,“说啊,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句话梗在和光的舌尖,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死在沧溟海上,最终成了英灵碑上的一个名字。
兰师叔惨然一笑,道:“既然你不说,那我便给你看看。”
说完,不知从哪飞来了大量海水,紧紧包裹住兰师叔。她睁大眼睛,海水不停灌入她的口内、鼻子内、胸腔。她拼命扑腾着双手双脚,想要浮起来呼吸,却被海水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和光看得一愣,忍不住抓紧了人皮座椅的头骨把手。
这时,海水里突然冒出许多鱼,疯狂朝兰师叔涌去。
它们咔哒咔哒地咬着牙齿,尖锐的牙齿闪着刺眼的光芒,咬碎兰师叔的衣物,咬断她的头发。她不停地挥开食人鱼,却被它们死死咬住手,狠狠地咬掉了三个手指。
红色的血液融进蓝色的海水中,渐渐消散了。
食人鱼咬伤她的耳朵,几只钻进她的僧衣内,咬伤身体,白色的僧袍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她向和光伸出一只手,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祈求。
和光心头猛地一跳,刚要起身,那只手咔地一下,断了,跌落下去,食人鱼们蜂拥而上,瞬间咬成粉碎,整滩海水化为了浓郁的鲜红色。
和光瞪紧双眼,站起身,刚要直奔而去,却被西瓜师叔按住肩膀,死死压在座椅上。
“急也没用,她已经死了,真可怜。这么大一个人,最后只剩下一根手指。要不是观邪认出她手上的戒指,就只能立一个衣冠冢了。”
砰地一声,一只食人鱼从她胸口破皮而出,兰师叔整个人化成了一滩血肉,被鱼群分食干净。
海水、鱼类皆散去,那片地上只剩下她的一根食指,食指上满是咬痕。
和光无力地看着,浑身狠狠发颤,脑海里回响着兰师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和光,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和光靠在人皮椅子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她捂住脸,静静地思忖了一会。接着,她抬起眼皮,瞥了西瓜师叔一眼,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师叔,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我?你中意的心,到底是什么心?”
他轻轻地扫了她一眼,眼神中透着赞赏。
“饕餮般的野心。”
“野心?”
“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心。”
和光的神情沉下来,“这可不算夸奖。”
“哦?是吗?对你来说,就是夸奖。”
她面孔骤冷,忍不出骂了一句,“扯你丫的狗蛋。”
要是在现实中,她肯定不敢对西瓜师叔这么说,但是心魔幻境内,就无所畏惧了。
“光啊,你知道为什么玩陌刀的小子、藏经阁的师侄、兰师妹笑得那么诡异吗?”和光警惕地看着他,西瓜师叔却似笑非笑,仿佛不当成一回事。
“他们在笑你啊,至今认不清自己。你享受的不是胜利,而是把他们踩在脚下的那一股快感。”
“别扯淡了。”
他随手划出一面水镜,面对着她,和光看清了自己的面容,心头不禁一怔。
为什么镜子里的她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样子?
“被我说中就气急败坏了?看来你的嗔怒禅修的还不到家。”他走到她面前,抬起下巴,俯视着她。
“和光,承认吧,你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你渴望着权力,你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权力、权力!’就像即将渴死在沙漠中的旅人渴望着每一滴水,为此不惜杀死自己的同伴。”
“放你丫的屁!”
他摊开双手,风起云涌,大片大片乌云朝他接连涌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手中。
“不是吗?这种踩在所有人之上的感觉,不爽快吗?”
“不爽。”
他讽刺地笑,重新问了一遍。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不享受站在权力的巅峰?你不享受站在所有人之上的爽快感?”
和光握紧拳头,冷眼看他。
“享受你麻/痹。”
他勾了勾唇角,脸上浮现出一抹鄙夷与轻视。他突然冲上前,一把扯起她,粗暴扯着她的领口,把她压到平台边缘。
她不住地挣扎,却挣脱不掉,他按着她的脑袋,强迫她往下看。
和光往下看去,骷髅若岭,尸山血海。
人头一串串拉结在树上,人骨堆积成山,人皮肉揽作泥尘,一块块、一堆堆,聚集在一起,架起了他们所在的平台,架起了人皮椅子。
这些人头咔哒咔哒地转过来,面对着她,都化成了她熟识的人。
高师叔、唐不功、师弟、兰师叔……
有些她忘记了名字,有些她永远都忘不了。
他们都是她登顶执法堂三把手的路上,被她推开刷下来的人。
他们都是她登顶路上的踏脚石,一步步堆出了现在的她!
“通往权力的路上,遍布尸山血海。”
“和光,你做的一切,真的问心无愧吗?”
“踩在所有人头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是不是有一种从心底升起的畅快感?”
……
和光看得一脸崩溃,胸膛不住地起伏。
西瓜师叔轻轻笑了笑,拍拍她的后背,被她一把挥开。
他没计较,依旧是那么笑。
“我说过,这些都不是事儿,我中意的是你的野心和狠心。”
她死死地瞪着他,咬住后槽牙,道:“我没……”
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唇,嘘了一声。
“这是你的心魔幻境,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所思所想,否认没有用。你要做的,不是否认,不是辩解,而是堪破它。”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底下,“堪破他们。”
他指了指他的脑袋,语气里带着些许期待。
“堪破我。”
她随着他的话,喃喃道:“堪破你……”
“对,堪破我。”
“我最喜欢的便是你争强好胜的性格,这点像我,我说过无数次,一直没有变。”
他转身,悠闲地坐在人皮椅子上,慵懒地撑着下巴,笑道:“你看看我,争强斗狠、心黑手辣,明非那家伙说过我无数次,上头的老头子也骂了无数次,那又怎样?”
他摊开手,耸耸肩膀,一脸羁傲不逊。
“执法堂堂主的位子,还不是牢牢握在我手里。我不让位,谁敢上前抢,我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
“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也不管你以后怎么做。只要你能做到我要求你做的,做到三把手的责任要求你做的,你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和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思考他的话可不可信。
“斋戒日已经进行很久了,不要错过这个时机,来,堪破心魔,堪破我!”
和光闭眼,心神跳出心魔幻境,刺眼的阳光直直冲她而来。
观邪师叔跟在她身边,面露焦急。白衣赤脚的僧人口诵心经,一步一步缓缓行着。
她远远望去,嗔怒禅的队伍早已离开,看不见踪影。头顶的佛光越来越亮,菩提佛的雕塑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又重新闭上眼,进入心魔幻境。
西瓜师叔依旧潇洒地坐在人皮椅子上,垂眸看着她,神色淡淡,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着他,狠狠威胁道:“你最好别骗我,不然我打的连你妈都认不出来。”
他挑挑眉,没说话,往后懒懒地一靠,左脚搭在右脚上,一副请君随意的神情。
她咬住牙,最后横了他一眼。盘腿坐下,静心凝神,口诵心经,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
闭上眼,往事在眼前不断划过。
上任三把手后,处理的桩桩件件任务和档案,刑讯处理过的个个叛徒和邪修,他们的求饶和哭诉,她的无动于衷和满脸笑意。
她当时的做法,她当时的想法……
越想越深,心头不禁颤抖,以至于浑身发颤。
不可否认,她确实在享受,享受着手握生杀权柄的豪迈感,享受踩在他们头上的畅快感。
处理柳幽幽一事时,她与莫长庚合作,强开传送阵,暗闯大衍宗,劫走了她。赶在封曜下手之前,处理了此事。
这件事有两点做得不够好,其一是闹得太大,人尽皆知,不得不把涂鸣拎出来挡枪。其二是没注意俩人的戒指,给了季子野两次机会。
不,还有其三。如果她提前看出此事,强压季子野回宗门,他是不是就不会走火入魔,修行功亏一篑。
万派招新时,她同无相魔门的韩修离合作,想要抢占生源。
后来仔细想想,效果虽然不错,却着实是一个昏招。
其一,绯闻的立意不够高,远远输给了万兽宗的两族友好合作,给了顾鼎臣嘲笑她们的机会。其二,她们居然把希望寄托在圣贤儒门的报纸上。这么多年了,她居然没想到创办一份万佛宗的报纸,这件事必须提上日程。
至于王千刃一事,与谢鲲和残指的交流表明她的交际网络广泛,没问题。
她同王负剑合作,走好了第一步。
但是,当贺拔势找上她,异界来魂同天极界之人牵扯在一起时,她竟然没想到贺拔家背后的目的,她的思维还停滞在坤舆界和门派关系的层面上,不够高,没达到两界关系的层面。
她自视甚高,以至于想要独自处理此事。
如果当时直接把锅甩给明非师叔,强拉他去刑讯王千刃,或许局面会不一样。或许明非师叔可以动用他的资源,开辟出一条新的路。
所有的一切整合在一起,归结于一句话。
和光缓缓睁开眼,长舒一口气,淡淡地吐出一句话。
“我做得不够好。”
“呵。”
西瓜咧嘴一笑,倒是乐了。
“听你这么说,可真不容易。”
他不是执法堂主西瓜本人,只是和光心目中的西瓜师叔,是她心魔的化神。但是,他确是此时此刻最了解她的人。
听到她示弱认错的话语,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茫然。
在他心中,她犯了错,不是承认不会认错,也不会狡辩,而是无视一切叱骂指责,直接动手去补救那个错误。直到错误改正后,再低下头来,平静地看待这件事。
她居然会认错,天要下红雨了吧。
咔嚓,天上的乌云撕破了一个小口子,他的心,心魔的心裂开慢慢裂开一道缝隙,一丝金光透过缝隙直射进来,他不禁捂住胸口。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面无表情地道:“我有野心,我狠心,我认!不然我也不会狠招频出,不择手段地赢过那四人,坐上三把手的宝座。”
她干脆地承认,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原以为,她会先摆出一番道理,阐述野心和狠心的好处,没想到……
她走到他面前,一把拉开他。
“起开,我的!”
在他惊异的眼神中,她一屁股坐了下去,坐在一滩血肉上,神情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恶心和难受,而是一脸坦然的享受。
“争强好胜又如何?这是我的性格。我比他们强,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吗?”
“我是赢得不够光彩,那又如何?赢了就是赢了,成王败寇,扯什么瞎几把蛋。问心无愧?问心有愧又如何?木已成舟,难道我还能把它让出去?”
“不好意思,就我这争强好胜的狗屎性格,让你/妈的让!谁敢动我的位置,老娘一掌送她上西天!”
“至于当上三把手之后的事儿,我更问心无愧了。我渴望权力,我享受站在所有人之上的快感,那又如何?这是我的性格,操不操蛋由我说了算,管你屁事!我就不改怎么着?”
心中的裂缝越来越大,耀眼的金光越来越亮,胸口传来阵阵钝痛,他却忍不住笑了。
不愧是他看中的崽子,不愧是他□□出来的崽子,这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样子,像他!
他果然没看错!
他鼓鼓掌,笑着看她。
说吧,接着说啊,就这么说下去。
撕裂这天,打破这地,摧毁这个幻境。
撕裂我的心,撕裂你的心魔,来吧,堪破我!
他的唇角忍不住上扬得厉害,惹得她疑惑的眼神,不停地瞟着,她继续说道。
“你曾经说过,政治家和政客的最大区别,政客夺权是终极目的,政治家夺权是手段。”
“我决定顶替师兄,不是为了顶替三把手的位置,而是顶替他肩上的责任。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被你们一混淆,我差点都分不清。”
“手段卑鄙又怎样?随便你怎么说,我既然坐上了三把手的位置,也会做事,扛起这个责任,做出我的贡献。”
她一掌劈碎人皮椅子。
鲜血四溅,残肉淋漓。
他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液,轻轻地笑了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最终忍不住捂住肚子,放声大笑。
所谓心魔,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贪念。
无视没有用,它会越来越大。否认没有用,它会蹦跶得更加肆无忌惮。辩解也没有用,它会愈加得意忘形。
她要做的,是承认它,盯着它,盯到它浑身发抖。握住它,一把捏碎它!
他的心裂成两半,不断掉着碎屑,只差一点就会崩塌。
佛光直直地刺进他的体内,驱散身体里的黑雾,所过之处,尽是炙烤灼伤,他的下半身僵住,完全动不了了。
对,就是这样!
她堪破了!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乌云沉沉地压下来。
看着她茫然无措的神情,他朝她欣慰地笑笑,张开双手,大声道:“和光,最后一道坎。你堪破了心魔,看破了过去,接下来,你要怎么面对自己选择的未来?”
一道惊雷刺破天际,穿透乌云,直直冲她而去。
惊天动地,响彻行云,火光四溅。
她抬起头,凌空挥出一掌,一只手掌印劈上惊雷,竟一把劈散了这道毁天灭地的天雷。
底下,尸山白骨不断震动,混沌黑雾肆意翻滚,仿佛地面即将裂开。
他的身体摇了摇,不禁吐出一口金色的血。
她晃了晃身体,一脚插进底下,死死抓紧。
这时,乌云朝四面散开,一块巨石挡住了天光,朝她的方向迅猛而来,四下昏暗。
底下的人骨头不断地哀嚎、求救、呼喊,有的吓得怔在原地不敢动,有的吓得四散逃离。
他轻笑地看她,道:“你要怎么做?”
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巨石直奔而来,离他们越来越近,天色越来越暗,他静静地看着,仿佛能看到巨石上古老而深沉的纹路。
巨石一压而下,天昏地暗。
咚——
它停住了。
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巨石下伸出,鲜红的血液从手指间划过,缓缓顺着手腕滴下。
“呵,我要怎么做?”
巨石一寸一寸地被抬高,血液一股一股地下流。
喀嚓——
满是血液的手上,两根圆润的指甲反折,粘结着些许血肉落下。
她闷哼了一声,咬紧牙关,单薄的肩膀上扛住了遮天蔽日的巨石。
“天降陨石,我来扛起这天!地面撕裂,我来顶住这地!”
他后退一步,胸口涌上一股铁锈味,被他狠狠憋在喉咙里,往下咽。他笑了笑,道:“是嘛?那他们呢?”
就在这个时候,方才的四人重新幻化出现。
高师叔出现的那一刻,她神色不变。
“输了便是输了,滚你的吧。”
高师叔轻轻地笑了笑,随风飘逝。
唐不功出现的那一刻,她微蹙眉头,语气里带着些许歉意。
“你的伤,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不后悔。”
唐不功咧嘴一笑,颇有几分昆仑剑修浪荡不羁的模样,他双手握住高大的陌刀,一把扛在肩上,朝她挥挥手,随风消逝。
藏经阁师弟出现的那一刻,她沉下头,细细思索了一会,不缓不急地说道。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其次,你是技术性人才,不适合从政,不适合当三把手,藏经阁更适合你。”
藏经阁师弟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兰师叔出现的那一刻,她深深地凝视了兰师叔许久,似乎要把对方的面容深深刻进脑海里。
她咽了咽喉咙,声音有些哽咽。
“师叔,这是你的选择,我不觉得我有错。但是,我觉得惨死不该是你的归宿。沧溟海的仇,我现在还无能为力。但是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帮你报仇,会让仇人切身体会你当年的痛苦。”
兰师叔温柔地笑,娇俏地转过身,离开了。
她目视着兰师叔的背影,沉默许久。
接着,她的眼神移到他身上,平静安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现在,轮到你了。”
他退开几步,退到边缘,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明明就要消失了,他心底却颇有几分畅快感。
“最后一个问题,光啊,你问心有愧吗?”
她噗嗤笑了出来。
“问心有愧?有你妈的愧!快死的人了,还搁这和我玩文字游戏?”
一阵强风吹过,他浑身摇了摇,跺了跺脚,稳住身形。
“我就是问心无愧!”
她眨眨眼,半空中瞬间浮现底下尸骨的身影,那些在她登顶路上,被她踩在脚下的人。
他们的神情,或平淡,或愤怒,或嫉妒,或恐惧,或狰狞……
她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们一眼。
”通往权力的路上,布满了尸山血海又如何?什么做错了,做得不够好,所有的谩骂,所有的指责,全都是事后放屁!站着说话不腰疼!输了就是输了,站在这个位置上,没人会比我做得更好!”
半空中的身影随风消逝。
砰地一下。
她肩上的巨石爆炸,粉粹成灰,风一吹,如蒲公英一般,飘散在空中。
他仰起头,乌云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紧接着,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拨散乌云,一束束金色耀眼的佛光穿破乌云,穿破黑暗,朝他蜂拥而来,照亮了这片黑暗的大地,驱散了这片无尽的混沌。
“我无愧于心,时间会证明一切。”
听着她的话,他浑身摇了摇,意识渐渐不清醒,眼前也模糊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在他脑海里徘徊,有些刺耳,又莫名的悦耳,让他忍不住听下去。
脚下一滑,他身体失重,跌落下去,白骨血山在他眼前一一划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却飘荡在风中,哪怕跌入深渊,他依旧听得见。
最后一句承诺,成了捅穿他的最后一柄利刃,一把插进他的胸口。
暖暖的,带着佛光的神圣和清明,净化了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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