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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市区里的玉兰树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开花了,连片的洁白,一辆黑色商务车穿梭而过,驶进“项樾通信”的园区内,在办公大楼前缓缓停住。

        司机说:“项先生,到公司了。”

        项明章睁开双眼,指关节抵着眉心压了压倦意——今天市信息化部门召开圆桌会议,一开就是大半天,他在路上才得以小憩片刻。

        而且这种性质的会议,力求朴素,带助手都属于摆谱,项明章一人去一人回,亲自拎着分量不轻的资料册和笔记本电脑下了车。

        项明章回到办公室,不出两分钟,秘书轻手轻脚地送来一杯咖啡。他低头翻着会议的资料,问:“销售和售前的经理在不在公司?”

        秘书回答:“都在的。”

        项明章看一眼手表,说:“通知一下,十五分钟后开会,去研发中心把工程师主管也叫过来。”

        秘书提醒道:“项先生,时间来不及了,等下要出发去亚曦湾,今晚和亦思签约。”

        项明章终于抬起头,股权收购也不算小事,他居然抛之脑后给忘了,大概只能怪签约对象太过烦人。

        “亦思科技”曾在业内辉煌过,自从创始人楚喆四年前去世,公司内部派系纷争不断,导致数名高管出走、客户流失、业绩和口碑跳崖式下滑。

        楚喆的股权留给了一双儿女,女儿还在念书,不足成事。儿子楚识琛是个脑残富二代,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打小就特别败事有余。

        楚识琛身为楚家长子,为人却是个孙子。公司收益连年减少,他不想着改邪归正,反而一哭二闹三上吊,哄楚太太一起卖掉股份,要跟朋友投资创业。

        项明章评估过亦思的价值,认为这头“瘦死的骆驼”还有救,便趁机抛出了橄榄枝。项家和楚家多年旧交,虽然楚父去世后关系渐渐淡了,但尚有情分,项明章给的价格很厚道,双方达成交易。

        从前期接触到后期洽谈,楚家全权委托律师进行,到最后一步签约了,楚识琛冒出来发癫——要在游艇上举行签约派对。

        项明章既没闲工夫在海面上飘一夜,也没兴致享受楚识琛提供的消遣,所以收到邀请就没当回事。

        他想了想,吩咐秘书叫彭昕过来。

        彭昕是销售部总监,项明章手下的得力干将,行事老练,善于应酬。进来办公室,彭昕问:“项先生,您找我?”

        项明章说:“今晚跟亦思签约,你替我去。”

        彭昕刚结束一个项目,瘦了七公斤,急需放假充电,本来订好今晚的机票飞圣托里尼,他舔了舔嘴唇,毫无异议地说:“好的,我没问题,亦思那边需不需要提前沟通?”

        “用不着。”项明章语气轻巧,“负责的专组都谈妥了,你压一下场的事。”

        彭昕点点头,早听说楚识琛是个玩咖,估计派对也不那么单纯健康,休假推迟,今晚就当开胃菜吧。

        项明章看穿,说:“耽误正事你就不用放假了。”

        “您放心,耽误正事我跳海。”彭昕笑道,“项樾马上就成亦思的大股东了,确实值得开趴庆祝。”

        傍晚,公司派车送彭昕一行五人前往亚曦湾。

        一到春天,整个城市迅速升温,江边海岸一日比一日热闹,私人码头停泊一冬的豪华游艇都蠢蠢欲动起来。

        楚识琛的游艇提前一周准备妥当,成箱的新鲜食材和高级洋酒空运过来,船员、私厨、服务生陆续就位,夜幕降落,演奏的乐队也到了,还有十几名模特网红作陪助兴。

        春夜出海,格外的醉人。

        原本要出席派对的项明章留在公司开会,白天圆桌会议磋商的是“容灾系统”的问题,上面有新需求、新方向,各大公司和厂商要及时传达示下。

        回到家几近凌晨,项明章平时一个人住在酒店式公寓,寸土寸金的地段,楼下堆满奢侈品店,相邻是环金中心的摩天大楼,四周永远珠光宝气、华灯璀璨,好像这样就不会令人感到孤独似的。

        泡完澡,项明章半/裸着上身,水珠沿着分明的肌肉线条滑落,他习惯喝一杯冰水,身体冷下来会眷恋被窝,能睡得沉一点。

        估计海面上没信号,休息前他没收到彭昕完成签约的消息。

        直至半夜,手机突然疯狂振动。

        项明章很快醒过来,这个时间打扰他不会是小问题,接听后直接问:“什么事?”

        手机里传来秘书急切的声音:“项先生,出事了,楚识琛的游艇在海上发生了爆炸!”

        平地惊雷,项明章霎时清醒,心跟着一沉:“项樾的人怎么样?”

        秘书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亦思那边很乱,好不容易联系上负责人,只知道目前获救的人都送到医院了,我正在赶过去!”

        项明章翻身下床,迅速做出权衡,交代道:“暂时不要跟亦思交涉,先确认彭昕他们的安全。”

        挂掉电话,项明章立刻换衣服出了门。

        医院门前堵得风雨不透,搜救工作仍未停止,救护车不断往返送来一拨一拨伤患,急诊中心里忙得鸡飞狗跳。

        项明章穿了件及膝风衣,步伐带动衣摆,短发微乱,但神情自始至终很镇定。

        他向前台查询了接诊记录,万幸的是,彭昕五个人全部获救,已经入院治疗。

        其中一名职员在重症监护室,刚结束抢救,两名职员昏迷未醒,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另外两名没有大碍。

        病房八楼,彭昕躺在床上输液,余惊未定,听见开门声抖了一下。项樾给的薪水足以让他死心塌地,不求什么人文关怀,所以看见项明章大半夜过来不免惊讶。

        “啊……”彭昕道,“项先生,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项明章轮番看过其他人,重症那名生死未卜,他的心情自然称不上好,说:“你觉得我还能睡得着?”

        彭昕面色狼狈,第一次坐豪华游艇出海,差点丢掉小命……当时大家玩得正嗨,游艇尾部突然起火,火势越来越大失去控制,救生艇不够用,所有人乱成了一片,幸好爆炸的时候跑得差不多了。

        彭昕叹气:“走之前说耽误正事就跳海,我这破嘴。”

        项明章道:“你是替我去的,好好休养,销售部没你这张铁嘴要哑火一半。”

        “您这么看重我,我跳海也值了。”彭昕费力直起身,从枕头下面拿出公文包,“无论如何,我今晚不辱使命,收购合同都在这里面了。”

        项明章一手接过,一手按了按彭昕的肩膀。

        这时秘书匆匆赶来,他没料到项明章会来医院,解释说:“项先生,亦思的人都在九楼,他们的负责人找我了解情况,耽误了点时间。”

        项明章盯着对方,问:“那你聊完了吗?”

        秘书手心出汗,说:“我马上处理这边。”

        项明章道:“联系员工家属,把安抚工作做好,叫律师和保障部主管过来谈赔偿方案,看一下医院条件和医生资质,专业护工尽快到位。”

        秘书连连答应:“好的,我记住了。”

        “不用你办。”项明章补充了一句,“转告助理接手,你下班吧。”

        秘书急道:“项先生,让我处理吧!”

        “哦,对了。”项明章问,“跟亦思聊了这么久,那楼上怎么样了?”

        秘书脸色难堪,回答:“医生说,楚识琛恐怕不行了。”

        从得知事发,项明章第一关心下属的生命安全,其次在意收购合同,至于楚识琛的死活他一点都不在意。

        不过两家有交情在,出于礼节肯定要探望一下,反正如果人死了,葬礼也是躲不过要出席的。

        项明章上了楼,病房走廊外乌压压挤满了人,有亦思的高层管理和楚家一些亲戚长辈,律师团队候在休息区待命。

        大家都是从睡梦中爬起来的,不无困乏,项明章的出现搅动了众人的神经,纷纷投去目光。

        项明章目不斜视地走到病房外,敲开了门。

        外间沙发上,楚太太哭得双目红肿,长发散落在胸前,女儿楚识绘扶着她,表情则淡漠许多。

        一位中年男人迎过来,五十岁左右,保养得当,是楚喆死后真正操持亦思大权的运营总裁,李藏秋。另一位年轻男人陪在楚识绘身边,是李藏秋的独子李桁。

        虽然项明章不过三十三岁,但李藏秋率先开口:“项总来了,请进,这么晚还惊动了你。”

        项明章说:“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楚太太后知后觉,泪眼朦胧:“明章……”

        项明章安慰道:“伯母,你要注意身体。”

        楚太太摇摇头:“我只想要小琛醒过来……”没说完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头栽进楚识绘的怀中。

        李藏秋低声告知:“救上来太迟了,医生说苏醒的希望很渺茫,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楚识绘有些心烦:“妈,你听见没有?哭有什么用?”

        楚太太叫嚷:“做什么准备?小琛一会儿就醒了,我做什么准备?!”

        李藏秋见状主持大局,回头对儿子说:“李桁,你去办吧。”

        这是要准备后事了。

        李桁一走,外面的人陆续涌入病房,等待送最后一程,楚太太彻底崩溃,没完没了地痛哭起来。

        项明章被堵在病房里,一时走不掉,他旁观够了一众人佯装出的哀切,便转身对着里间治疗室。

        一整扇玻璃相隔,正对病床方便观察,不过降下几寸的百叶窗挡住了楚识琛的脸。

        楚太太哭得力竭,捂着嘴巴由号啕变成抽泣,她瞥见项明章独自对着治疗室,上前说:“明章,你想看他的话,可以进去。”

        项明章根本没那个意向,倒嫌晦气:“我怕打扰他。”

        楚太太哽咽道:“没关系,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去送送小琛。”

        项明章不得不答应:“……那好吧。”

        进入治疗室,门一关隔绝了嘈杂声,项明章双手插着风衣口袋,慢慢走向病床。

        实际上,他对楚识琛的印象很单薄,仅有几面,最早的时候楚识琛十几岁,还没长开,能看出五官底子不错。

        上一次见是四年前楚喆的葬礼——楚识琛染着一头紫红色半长发,非常炫彩,戳在一片黑衣的宾客中,就像黑土地上长了颗火龙果。近看的话,楚识琛的脸色被衬得有些黯淡、虚浮,完全不像青年人该有的状态。

        至于衣着,楚识琛一向潮得人胆寒,假如咽了气,都找不到一套合适的衣服当寿衣。

        总之,这么多年糜/烂纵/欲的生活习惯,糟糕的审美,再加上无知的气质,天生的好皮囊早被糟蹋得不忍卒视。

        今晚又在海里泡了不知多久……项明章真的不太情愿直视对方。

        可他走到床边,一抬眼就停住了。

        “楚识琛”安躺在病床上,面容干干净净,黑发似一捧乌云覆在额前,掩映住一双修眉。他的眼睛闭着,长睫静垂,肌肤呈现出冷水浸洗过的苍白,看上去冰凉而润泽,只有浅浅的眼窝被海水刺激得泛着红。

        病号服微敞着领口,“楚识琛”的颈侧擦伤了一道,贴着纱布,他的左手压在胸前,仿佛在按着心脏祈祷。

        那只手很漂亮,食指上戴着一枚古董印章戒指,银底镶嵌蓝玛瑙,凹雕的图案是一只衔着月桂叶的雄鹰。

        这个人如斯眼熟,却又像素未谋面。

        项明章始料未及地怔了片刻,等回过神来,病床上依旧那么静谧,甚至听不见呼吸声,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撑到天亮。

        人之将死,应该告个别。

        听着外面隐约的哭泣,联想楚家这几年的际会,项明章想到一对很贴切的挽联,给楚识琛当悼词也算抬举他了。

        “与人何尤,可怜白发双亲,养子聪明成不幸;”项明章凉薄念道,“自古有死,太息青云一瞬,如君摇落更堪悲。”

        黎明将至。

        那张俊雅的面孔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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