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南国雨上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她在梦中回到了天历二十二年,回到了被徐固推入火海的那一天——
她被穿上少年衣物,被散了发髻束起了发。十三岁的少女眉清目秀, 身如春柳,穿上少年衣裳,远远看去,会被人误认为美少年。
徐清圆哭着拍门:“爹, 爹!放我出去, 我不要死……”
徐固声音沧桑,沉痛哀伤,又透着很多陷入恍惚的入魔疯狂之意:“你与太子羡同一日生辰, 以命换命, 你可以替代他。南蛮非要太子死,非要你娘死……露珠儿,南国不能没有殿下。
“露珠儿,太子羡不能死。我对不起他, 对不起你, 我害了你们,若是为父能替你, 若是南蛮人能将为父的尸骨认成太子羡的, 为父何尝不愿一死?
“露珠儿,别怕。火烧后尸体就辨不出来了,爹不是给了你蒙汗药,你吃了它,就不痛了……”
被锁在屋中的少女徐清圆抽抽搭搭地哭, 不断地拍门求救。外面的人听着是多么的肝肠寸裂,多么的心神俱痛。徐固忍不住想冲入火中, 又被其他人拦住。
徐固哀求:“露珠儿,你把蒙汗药吃了……”
少女一直在哭,一直在拍门。那火势越来越大,火海席卷,梁柱倒塌,越来越大的火,谁也冲不进去。
她从此惧怕大火,看到火星就心惊胆战。她在梦中回到灼灼滚烫的沉闷空气中,回到火舌飞溅她无处可逃的无力境遇。她最终倒在火海中,跌趴在地上,意识渐渐昏沉——
门被撞开,氅衣被水所淋的少年郎冲了进来,身后有人疾呼:“殿下不可!”
这少年却进了火海,坚定地寻找她。他的面容模糊,身量瘦薄,氅衣卷上的火星,让他像是来找死一样。他发不出声音,屋中奄奄一息的少女吃力地用手拍地面,用拍打声来求助。
他穿越火海,趔趄奔过来,抱起徐清圆,用氅衣盖住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梦中满心恐惧的徐清圆仰脸,看不清他面容,看到了他脸上的镀着火金色光的银白面具。
真实现实中,徐清圆昏迷过去,没有掀开他的面具,也没有看到他的真容。真实中,她因此病了很久,病好后才知道那在火中救她的人是太子羡。而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他已经死了。
徐清圆喘不上气。
她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她好像从未离开过天历二十二年,她好像一直被关在那场大火中。
冲入火海的少年抱紧她,身体滚烫,呼吸灼灼。那困住他们的火越来越大,他和她好像一起被困在了火中,谁也走不出去。
他低头,伸手蒙住她眼睛:“别害怕。”
徐清圆推开他的手,她拼力撑着意识,高高仰脸,满脸冷汗满心惊惧也不认输。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她想要看到他、想要认出他。
她声音哽咽:“太子羡……清雨……哥哥!”——
轰然梦碎,少年脸上的面具与那灼灼火海一同消失不见,徐清圆猛地奔上前想抓住什么,她听到一声低闷的男声。
晏倾!
徐清圆睁开了眼,困兽初醒一样从床上坐直。她发现自己握着一只青年苍凉瘦削的手腕,一怔之下抬头,对上晏倾的眼睛。
晏倾眉目清雅,温润如春。
他十分好看。
确切地说,是服用了第三次“浮生尽”后,他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恢复他真实的模样。以生命为代价的结果,是他可以短暂回到自己最好的时刻。
徐清圆很快想到了玉延山蔓延的飞雪,叶诗和乔应风拥抱着相携而死的画面,在所有人面前戴上面具变回太子羡的晏倾……
徐清圆手指发抖,用力无比。
晏倾吃痛,蹙起眉。
他却并没有躲开被她紧抠的手腕,只是倾身过来,用另一手拿着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汗。他微笑:“枉费我梳云掠月,日夜守你,你怎毫不知感恩,醒来便要掐死夫君?”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以为足以逗笑他这一向好哄的妻子。
然而徐清圆盯着他,想到现实的难处,他身份公开了他怎么办,想到梦中火烧上身体的痛,少年太子羡返回火海救她,未尝不是求死……连她爹都不敢进火海,他踏入了。
这是她的清雨哥哥啊。
她一双秋水眸中缓缓噙上了泪意,波光潋滟,水漫上岸,流波向眼眶聚起……
晏倾怔住,想为她擦眼泪,手里的帕子却刚刚为她擦过汗。
他何其整洁,一时间被这种难题困住,只俯身来道歉:“梳云掠月、日夜守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没有想以此要挟你,你莫要哭,我、我只是见你醒了,心中开怀想开个玩笑,我没有其他意思……”
徐清圆啜泣:“你这么蠢么,我根本没有因为玩笑话而被气哭,你竟然看不出来……”
她哀伤万分,泪水刷地流下,抽抽搭搭:“你竟然真的看不出来!”
晏倾更加无措,更加迷惘。他以为自己情绪越接近寻常人,他便能更好地理解徐清圆,不惹徐清圆伤心。此时此刻徐清圆让他不解,这世间人情绪的万千变化,远比他查的任何一个案子都要复杂。
还没等晏倾想办法如何哄徐清圆,徐清圆便倾身来抱住他脖颈。她泪水流入他颈间,她有些狼狈,情绪不稳,哭得自己身子发抖。
她只紧紧拥着晏倾,像拥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礼物。
她一生没得到过太好的礼物,晏倾是上天对她最好的赏赐。
她舍不得他。
徐清圆一边为噩梦与现实哭泣,一边挣扎着侧过脸,轻轻在他颈上混着泪水亲了一下。郎君身子僵凝,听到徐清圆含糊的声音:“我没有怪你一丝一毫,我是高兴才抱你。”
她散落的青丝落在他颈侧与手臂上,像藤蔓一样紧紧纠缠着他,一丝一毫也不放手。这世上除了命运对他紧追不舍,只有一人因爱而这样不舍他。
他无名狂徒,何德何能?
晏倾看了半天,缓缓垂首,抬臂轻轻搭在她背上抚摸,安抚她的情绪。
他温柔道:“我知道……谢谢妹妹解释给我听。我真是一个麻烦的人,连这个也要你说出来。我们露珠儿这么害羞,却被我逼得……”
他语气微有怅意,徐清圆唯恐他说出什么“对不起你”“连累你”“我们分开吧”的话,她从他怀里挣扎抬头,泪水濛濛的眼睛睁大,水色柔波一重重流转:
“我愿意!我乐意!你、你……不许有意见!”
她强硬的宣告被哭泣引起的打嗝打断,这话听起来便太没有气势了。她终究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女郎,弱柳如风,风致楚楚,平时声音清婉,一哭起来,一撒娇起来,声音就糯糯的,软软的,像绵作一团的天上云一样……
晏倾看她粉雕玉琢,又哭又笑,可亲可爱。他忍不住睫毛飞颤面颊微红,心里的荡然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低头从袖中取另一方帕子递来,给她擦眼泪。
徐清圆问他:“我是被‘浮生梦’迷晕了是么?玉延雪山上的人有没有救下,还有林雨若林女郎……”
晏倾说:“都好,都救下了。”
晏倾正要解释具体情形,徐清圆突然拽着他手腕拉扯了一下。
晏倾看来。
徐清圆目不转睛,轻声唯恐惊天:“朱老神医找到了吗,还活着吗?”
她紧张万分,睫毛不敢动,呼吸不敢出。
晏倾看她半晌,微微笑:“活着,救下了。”
徐清圆:“那你用的药……是不是有解决办法了?”
她这么紧张,快把他手掐死了。
晏倾目光闪烁,睫毛飞扬,心不在焉地向床帐外移开目光。
他温和:“我也不知道,但是老神医说他会想办法……所以,应该是有希望的吧?”
话音未落,徐清圆就扑过来重新埋入他怀中。
他脸颊被她亲了一下,甜香若风。
一下不够,她又亲了第二下,第三下……
颜若舜华的美人抱着他,亲得他面容绯红。他拥着她的腰躲避,示意她一个刚醒来的病人,不要如此折腾。
徐清圆的快乐这样明显,晏倾本情绪漠然,硬是被她亲得噗嗤笑出声。
晏倾:“好了好了,你这么开心吗?只是一个希望罢了,不一定能成。你若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徐清圆捂住他的嘴。
她想了想,又凑过来,捂着他嘴的手指向旁边一点点挪开,露出他形状好看的唇。晏倾脸已经红得不得了,她还挨过来,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他搂着她腰的手臂收力,她腰肢隔着衣衫,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他的眼睛又清又亮,整间屋子的光都涌入他眼睛里。
徐清圆迷迷糊糊地亲他:“……你脸红什么?”
晏倾低声:“你怎么如今变得这样大胆?你才刚醒来……”
徐清圆:“只是拉着帐子和我夫君亲一亲,都叫大胆吗?”
晏倾:“天亮着,你身体还虚弱……”
徐清圆:“难道你想做什么?”
她眨着眼睛看他,又慢慢张开手臂,示意他做什么也无妨。
晏倾目有嗔意,徐清圆竟然爬起来拉下悬帐,一本正经:“天还没有亮,是你看错了,你看这帐内,不正是天昏烛暗吗?”
晏倾被逗笑。
榻前悬帐,榻内二人低语,谁管它帷帐委地——
晏倾告诉徐清圆“观音案”的后续:
叶诗和乔应风死了,临死前叶诗终于肯将解药所藏位置告知风若,他们找到解药,解救了玉延山上的百姓。
回来的百姓们心中唏嘘,未想到他们的性命被人这样当成工具任意践踏。
城中劝说百姓不要出城的暮明姝和卫清无等来了云延,云延带着当年活下来的证人,告诉这些百姓天历二十一年的战事有异。他们虽然没有琢磨出更多的深意,但百姓已经被吓住,没有再嚷着非要出城。
韦浮带人出城去玉延山,中途遇到晏倾。晏倾指出赖头和尚藏身的破庙下有机关暗道,里面有人快要被闷死了。韦浮神色晦涩难言,只好跟着晏倾一同救人。
地道中的林雨若背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倒在狭窄的通道中,手紧紧抓着“忠武将军李槐”的腰牌。地道中的空气越发稀薄,林雨若满手鲜血,在墙壁上划下一道道血痕。
那老人,正是朱有惊,那位被乔应风囚禁多年、制作剧毒的老神医。老神医只剩下这么一口气,再没有人打开地道门,他就会和林雨若一同死在这里。
所以风若私下偷偷说:“这便是命数,吉人自有天相。”
他们救完该救的人,处理完该处理的人,韦浮便开始捣毁观音堂的祠堂,拆掉观音堂,毁掉圣母观音像。甘州城的圣母观音像被一尊尊摧毁,这一次,百姓们没有再阻拦。
大家只是很伤心,很无力——
晏倾向徐清圆解释这些时,没有提他身份暴露后,被人如何质疑,如何询问,如何警惕,被人带着异样目光、欲言又止的眼神偷偷打量。
徐清圆也默契地没有问他打算怎么办,太子羡的身份暴露后,他该何去何从,是否大理寺少卿晏倾,从此再也不存在了……
他们珍惜着短暂的美好时光,谁也没有主动戳破这个梦。
帐中的年轻夫妻说了许多话,徐清圆累了饿了,却坚持抱着晏倾的手臂,没有下床出门的意思。直到她肚子叫了好几声,她仍闭着眼装死,她被晏倾好气又好笑地揪起来,催她用膳。
徐清圆被他推出帐子。
她不肯离开,拖拖拉拉,低头穿绣鞋,不死心地回头,望着低垂的床帏幽怨无比:“我第一次见到有郎君把美娇娥从床上推下去的。”
帐中青年瞠目结舌,忍笑:“露珠妹妹,你真是越来越……”
徐清圆:“不要脸吗?”
她小声嘀咕:“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晏倾哥哥根本没有见识到她撒娇的功底,他就快撑不住了。是他实在太弱了。
徐清圆手勾着帐子,手指一点点伸进去,摸上晏倾的手指,轻轻勾了勾。
晏倾咳嗽,压抑着声音:“听话……你又要做什么?”
徐清圆:“你陪我一起出去用膳,好不好?”
她心中猜他一定也没有用膳,何况她此时一时一刻都不愿和他分开……晏倾笑:“好。”
夫妻二人稍微整了一下衣容,又帮对方整理。他们明明没有在房中做什么,却都有些心虚。二人终于穿戴妥当出门,徐清圆走在前面打开门,明亮的日光照入视野。
天气真好。
她忍不住回头要与身后的晏倾说话,眼角余光看到从楼梯上走来的暮明姝。
徐清圆一惊。
晏倾才跨出门,腰就被突然拧身而来的徐清圆重重一推。她真是使了全身的力气推他,一把将他重新推入了房内,还十分迅速地把门从外关上。
门内的晏倾愕然。
徐清圆靠在门上,和渐渐走近的暮明姝僵硬着摆起笑容:“殿下?”
暮明姝看她许久。
她道:“你醒来了?晏……”
她停顿一下,含糊地改了称呼:“他人呢?”
徐清圆目光闪烁:“我不知道殿下在说谁,这里只有我一人。多谢殿下关心我身体,殿下的伤势是不是好了?”
暮明姝看她又看了很久。
其实暮明姝方才上楼时,便看到晏倾了。徐清圆把晏倾藏起来的动作,她也看在眼底。她知道徐清圆为什么这样——
去年积善寺,宋明河说晏倾就是太子羡,暮明姝以剑指晏倾,是徐清圆上前挡住她的剑,不许她刺伤晏倾的。
时隔一年,徐清圆依然恐惧当日事情的再次重演。
而对暮明姝来说……晏倾,太子羡……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晏倾,不知道晏倾该怎么办,才能躲过劫难。
但至少,暮明姝不愿成为对付晏倾的那把剑。
暮明姝淡声告诉徐清圆:“云延的目的达成了,南国末年的战争起源暴露后,南蛮会成为正义之师,他很满意现在的结局……我们很快就要出关去南蛮了,大魏国内发生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长廊道光影交错,暮明姝慢然走过,金银色绣着花鸟的披帛擦过,容光至盛。
徐清圆怔愣半晌,转身对着她后背:“多谢殿下。”
暮明姝没回头。
日光透过小天窗照入,楼下觥筹交错,用过度的喧嚣遮掩心头波动。
徐清圆再转个肩,裙裾擦过手臂,如飞扬的星火。
她挨着扶梯,看到楼下精神恍惚的韦浮,再一扭头,看到卫清无欲言又止神色纠结地在另一个客房门口站着看过来。大堂中人影幢幢,坐在那里的卫士不只有朝廷兵马,上华天的人让韦浮这一方的卫士精神紧张,双方对峙……
他们的面容在光暗交界处,幽暗而扭曲,蓄势待发。
他们像巨影一样扑面而来……徐清圆突然觉得周遭空气潮湿闷热,要喘不上气。
她不想吃饭了。
她惧怕这一切。
她蓦地拉上门,快速躲回自己的客房中,躲入门内晏倾的怀中。她在他怀里发抖,抱紧他腰,她感觉到晏倾叹口气,伸手抚摸她发丝。
徐清圆抬头,望向他,目光若水:“哥哥,我们私奔,好不好?”
晏倾微怔。
他从来对她很宽容,莞尔:“好呀。”hsy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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