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第 308 章
甘灯收到那条消息的时候,是在深夜。
他正坐在壁炉前,望着被壁炉照亮的沙发与小桌,轮椅的操控界面在他掌心下方亮着灯,甘灯望着壁炉的火。他可能比以前怕冷了,衬衫外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肩膀瘦骨嶙峋,像是撑着吊帐的杆子般撑起空荡荡的衣服。
他住回收容间的消息不胫而走,关于他的传言也愈演愈烈。
或许是有些人觉得,这是他最脆弱最可能被击垮的时刻,甚至以为能借此打压行动部和收容部。但对方没有意识到,甘灯就是烧成灰,骨头也是难啃的。
他们跳出来,也让甘灯都不必一个个揪找这些法哈德时代余党了。
现在正是社会上权力较为真空的时候,方体必须要将自身作为特种部队一样的暴力机关属性,与作为管理超能力者的服务管理属性分离,从他上位以来开始越来越多的方体街道办事处、能力者分级与身份证明制度等等,正是积蓄多年需要全面铺开的时候。
这正是最容易有变动,一招走错全盘皆输的时候。
他一边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手指用力按在眉骨上,望着眼前的火苗,发现自己在这个熟悉的空间里,既容易专注,也容易走神。
甘灯看向一旁桌子上新添不过几个月的投影仪。
而且room入侵了修道院下方的深渊之后,修道院地下变成了坚实的土地与石层,仿佛从来没存在任何空间,反倒是方体的收容部又多了一片广袤的空间,这其中更有近两百个收容物。
这还是玛姆已经将大量公圣会在新国搜罗的收容物都送往格罗尼雅的结果。
这些年,方体的线报也一直密切关注格罗尼雅,各国将收容物输送向格罗尼雅的传闻一直都没少过,这么算来——说不定格罗尼雅的收容量远超过方体。
而room在之前提示说可能存在于公圣会手里的部分收容物,并没有被找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格罗尼雅手中。
甘灯是不太愿意招惹格罗尼雅的,方体在境内才刚刚站稳脚步,就去挑衅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圣城,最大的“组织”的核心机构——而且还不一定会有什么好处。
但方体渗透了很多国家和组织,也不能对格罗尼雅放任不管,是时候也派人进入格罗尼雅了。
甘灯猛地回过神来。
……怎么又多想了,他最近实在是太害怕发呆,总想让脑子里塞满东西。
甘灯将轮椅向前走了走,他还记得自己是要来做什么的。他手指拿起壁炉旁的火钳,伸向壁炉中,夹起一块燃烧的炭火。
他没法再生活在这里了。甚至连轮椅之下的地毯都会让他眼前时不时浮起画面——宫理都曾穿着运动裤和彩色袜子靠着沙发吃膨化食品。
也好,虽然他有着远隔他人的住所,但在一度热闹之后,这一切空洞的回廊,能看雪的窗户,对他而言就有些无法忍受了。
正在甘灯就要将炭火扔到地毯上的时候,光脑忽然亮了起来,他目光看过去,先是他方体内工作用光脑上,显示了各方汇总的消息,全都是在说一件事:
空间站发生了爆炸,目前爆炸范围正在逐渐扩大,而且方体还监视到,在爆炸中出现了离奇的怪物,非常像是在宫理死后收容的……献天使。
请他过目的消息一条条发来,甘灯眯起眼睛,却忽然感觉另一边,他自己用的光脑震动了起来。
他自用的光脑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号码,甘灯看过去,却显示的是陌生来源的消息,消息内容是一张图片。他目光一扫,光脑便自动识别,打开了那条消息。
一张放大了的比着耶的洋洋得意的笑脸,就在他面前,身后则是依稀可以看见爆炸的空间站。
“咚。”
炭火落在了地毯上。
甘灯只感觉自己太阳穴发麻。他凝视着那张照片。
她眼里没有任何痛楚或难过的痕迹,甚至满是新奇,单单是一张照片,就能想象到她接下来如何挤眉弄眼。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狂喜了,就像是心脏在失去知觉的胸膛里狂跳了。
不。他并不是觉得非常离奇。
宫理特意讨要的收容器具彻底失踪了。她在与他见面时非常柔软的手指,后脑处几乎看不见痕迹的愈合切口,当时出去玩时异常的好胃口。
甘灯能拼凑出一些可能性。
很可能她没有死。
但他不敢去相信这种可能性。将事情推向这一切的人,是最没有资格幻想“宫理一定不会死”的人。他也说服不了自己。
甘灯鼻尖忽然嗅到一股浓重的焦糊味,他低头看下去,脱手掉落的炭火在地毯上灼烧出一大片边缘有暗火的焦黑来。
他环顾四周,陡然恐慌起来,连忙将火钳夹住炭火扔回壁炉里,拽下自己身上的外套,侧过身子去用力拍打地上的焦黑暗火。
一股烟冒出来,所幸地毯不太易燃,他有些艰难的拍打灭了扩散的火,正要直起侧着弯下去的腰,忽然感觉失去了平衡——本来就失去了右腿,又是往左侧弯腰下去,甘灯的轮椅整个侧翻过去,倒在了地毯上,他也有些狼狈地跌落下去,头晕目眩。
甘灯伸手努力撑起身子,却也意识到,他摒退了其他人之后,单靠自己是不可能再起身回到轮椅上了。
甚至连收到照片的光脑都跌落得很远了,他伸手都够不到。
甘灯看着那一团地毯上焦黑的痕迹,看着火堆与寂静的房间,忽然放软了手臂,重重倒在了地毯上,就这么躺在了地毯上,望着天花板。
现在,甘灯大概能倒推出来,她是如何在空间站复活的。
她将照片发过来,没有多加一行字,没有一点招呼。这是她在报平安,或许是群发给了所有人;或许她觉得对他,这一张照片也够。
她没有觉得受蒙骗,也觉得漫不经心;她不在乎他是否真的利用与算计,也似乎并不能对“死”后他的恐惧与痛苦感同身受。
一体两面,相辅相成。
甘灯希望她充满愤怒地回到方体来,抓着他的衣领嘲讽他事事如意,手握大权,甚至于要亲手把他拥有的一切都剥走,把他扔进收容间里也好;他也希望她哼着歌回来收拾东西,看着他爬都不爬起来的可怜模样,或是嗤笑,或是怜悯。
然后呢?
甘灯意识到自己要不然会再次上演同样的“野心计划”,要不然就会用令她窒息的感情压垮她。
他就是沼泽。他没办法让他们保持在幸福舒适的关系里。
现在宫理丝毫没陷进沼泽,反而是最好的。
他忽然心里涌出强烈的想法,撑着胳膊朝光脑的方向挪动了几分。
她不要回来。
献天使让空间站彻底被摧毁,后续必然遭到无数诘问与调查;方体内部还有重大的调整,他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他自己这副残疾的模样,他现在还没有办法熄灭的情感——最好的办法,就是她真正自由。
不要回来。不要见我。不要再让我……察觉到一丝可以接近的可能性。
甘灯额头上沁出一点汗,他左腿发麻得厉害,手指尖终于够到了光脑,他倒在地毯上,快速且颤抖地输入文字。
他甚至不能再多斟酌或多扫几眼,就发送了出去。
甘灯抬着的手落下来,紧紧捏着那让他过敏的光脑外壳,躺在地毯上,手边就是烧焦的痕迹。
他失去血色的手指抚摸着那块焦黑的凹痕,胸膛起伏。
太好了。太好了。
今天,她一定能嘻嘻哈哈地喝上一口酒,对吧。
这世界,也不是这么无可救药,对吧。
……
宫理单独坐在一辆越野车上,看着车队在向前疾驰,直向那座在沙漠中游动的巨型移动城市而去。最前面那辆车的领队似乎在紧急联络什么大人物。
她从一位蓝头巾蓝袍女子手中接过棕色玻璃瓶,渴的受不了,大喝一口,呛得直咳嗽:“咳咳,没有,挺好喝的。但我真的是想喝口水啊!”
蓝袍女人吓得想要来安抚她,但又不太敢伸手。
宫理看了一眼瓶子,里头似乎是某种红酒,味道浓郁,有点熟悉,她可能在哪儿喝过——是不是这地方的红酒还挺有名的?
但她头疼得厉害,脑子里仿佛就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拼图,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加入了方体,当了什么自由人干员,却对很多回忆里的人与脸都有点混乱模糊。
眼前的沙漠反倒是很像她在末世生活的……
宫理越想脑子越疼,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哀求声,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痛苦的低叫声。
她猛地转过头去,仿佛是宫理的疼痛传导给了其他人,连她身旁另一辆车上的蓝袍女子都有些受不了,试探性的开口道:“……请您,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些您的气息……”
宫理:“啊?”
气息?她虽然能嗅到这个蓝袍女人身上的松果味道,甚至能感觉到但并不太能感觉到自己的味道。
宫理只是感觉到自己像是长跑之后那样,浑身有些发热,毛孔张开像是在帮她在炎热的沙漠中散热排汗一样。
她努力平静下来气息,只是感觉自己体温稍微降低下来,仿佛是心静自然凉一样。
蓝袍女子大松一口气,像是终于能呼吸了一样,身后客舱里的其他人也都从鬼哭狼嚎中稍微挣脱清醒了几分。
距离沙中的移动城市越近,宫理越是感觉它的庞大,无数沙丘像海浪湍流般被它下方的巨型桨板吞没,但在两侧也有蜿蜒而上如同山路般的斜坡,以及较为低矮的平台车库,有其他的车队正顺着斜坡向上驾驶而去。
但在此之前,宫理先看到了一堆手持着白色骑兵长矛,身穿银甲,骑跨在沙滑摩托上,阳光照射在他们头顶随风飘舞的蓝色顶穗上。
宫理前面几辆车上包裹着蓝色头巾的护卫兵有些紧张,蓝袍女子轻声道:“……教廷骑士。”
她察觉到宫理的不解,解释道:“教廷骑士来接您了。”
口太渴喝了大半瓶红酒的宫理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子,打着商量道:“啊。那这个,我能带走吧——哎呀,我都弄脏瓶口了,也不能给别人喝了,对吧。”
教廷骑士对宫理而言确实是有些熟悉的名字。
这群银甲骑士在铠甲下似乎目不斜视,只是在起伏颤抖的沙流中骑着摩托围了上来,但并没有管后方的客舱与货舱,以及数座机械骆驼,只是将宫理所在的车辆及前后围住。
这群人是如何认定她就是王的?
宫理觉得肯定跟长相没有关系,而是跟气息或者味道有关。
那这个国度,这座城市以前是没有王的吗?
宫理还坐在越野车上仰头喝酒,扛着骑兵长矛的教廷骑士们围着她的车辆,让她脱离了车队,被他们护送着,往城市之中而去。说是什么魔族十万大军恭迎龙王还朝——更像是押送超级罪犯回监狱坐百年大牢。
她眯起眼来。好像有点不对劲。
但现在跑的话,四周全是黄沙漫天,她到现在也就喝了几口酒,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离开人类聚集的移动城市恐怕也是找死。
越是靠近这座城市,越是感觉扬起的沙子中,似乎有类似雪或灰尘一般的东西,也从沙子中扬起,比沙子更轻盈,飘飘扬扬在空中,透露出十分复杂的香料气味。
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些轻飘飘的灰尘就会在她握住的瞬间随着微小气流逃逸。但当她伸直了手,一些细小的碎屑又会飘飘摇摇的缓缓落下来。
宫理看着手背上那些灰白色的细尘,有些像燃尽的烟灰……
灰烬吗?
她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在何时,跟人肩并肩看着某个荒芜的小城市内,灰烬像倒飞向天上的雪一般洋洋洒洒。
教廷骑士包围着宫理,从一道金属波棱的宽阔斜坡往上,整个斜坡的每一道两公分宽的波棱都在起伏抖动着,在抖掉沙子的同时,能将斜坡上所有能卡在波棱上的车辆与货物,在一抖一抖中不断向上攀升。
宫理感觉腮帮子都快抖麻了,但越往上,受到沙尘的干扰越小,广袤的城市也在她眼前真正露出端倪。
这座城市像是沙子与琉璃嵌套成的拼图,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灯光,有的只是无数淡淡灰粉色的民居与街道,有许多人造的沟渠,渠底镶嵌着蓝色琉璃碎块石砖,让那些清澈的水,就像是蓝色的横纹竖线。
还有以黄色和蓝色为主的厚重麻布帐篷,支在街道上方,遮盖着毒辣的阳光。
看起来像是失落的古典城市,但街道上驾驶着车辆,沿街的教堂与商铺使用着灯光与网络,还有各类风力发电机、驼峰一样的折叠桥梁,都证明这里的科技水平并不低。
更让人感觉奇观的,是几乎各个民居、建筑的顶端,都不是任何穹顶平顶,而是一个个直径几米到几十米的晶莹剔透“玻璃瓶”,下面宽圆如瓶身,上端窄小如瓶口,玻璃瓶内像是鼓满了风,将比沙子更轻的“灰烬”吹起来,收集在玻璃瓶上端。
宫理有些好奇,但这会儿她一个人坐在被包围的越野车上,周围的人群对教廷骑士态度又敬畏又害怕,宫理实在是想要来个导游跟她讲讲,就伸手敲了敲离她最近的骑士的肩甲,听到叮叮的清脆声响,托腮嬉皮笑脸道:“哎,咱们这儿,有什么特色吗?您给我介绍介绍?”
那骑士一惊,没有骑稳,往旁边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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