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沈娆想到后世博物馆的陈列里,  这孩子那张四力半的花弓,夹在他爹十一力半和他儿子七力半的桦皮弓之间,显得尤为丢人,  这会年纪小,  用得更是一张软牛筋小花弓。

        “咳……儿子,咱们能不能不使这个,  你试试额娘的弓好不好?”沈娆也有张桦皮弓,还是她年幼时费扬古送给她的。

        胤禛瘪着嘴犹豫了一会,他怕拉不动女人的弓丢人,可转念一想,比起在明日的大阅上出错来,  在额娘面前丢个丑实在不算什么:“我试试……”

        沈娆见他愿意配合亲自给他挂弓搭箭,胤禛动作十分标准,  连起箭前深吸一口气的姿势,都和武师傅做演示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结果嘛……实在是差强人意。

        沈娆随手拿了他的化小花弓,  促马小跑了一圈,  便猎到了一只兔子,  回头见到胤禛还在那儿如临大敌似的张弓瞄准,  “嗖”地一声,  沈娆偷偷叹了口气,  就这箭矢飞出去的方向和速度,  不用看也知道又是虚发了。

        “儿子,  你是最近有信仰了,不杀生吗?”

        沈娆把龙首藤鞭往腰带一扎,  两条长腿轻夹马腹,又向胤禛跑了过去。

        “哈哈哈哈!”

        胤禛羞红了脸,刚要抱怨,  就听后后方传来一阵刺耳的大笑声。

        沈娆勒了勒缰绳,把胤禛往身后挡了挡,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眼中的警惕,静静俯视着发笑的人。

        那人被这么盯着,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已经不是一方首领而是清廷的奴才了,他渐渐收敛了笑意,即使不愿也不得不弯下腰来:“微臣土谢图参见皇贵妃、参见四阿哥。”

        他一动,身后的几个喀尔喀王公才跟着动起来,行的也都是草原上的拜礼,沈娆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只神色淡然地叫了起。

        “多伦诺尔物产丰富,不知娘娘和四阿哥玩得可还尽兴?”土谢图行完礼,非但没走反而和他们聊了起来。

        胤禛眉头微皱:“土谢图汗这是何意?”到底还小,他语气看似严厉,可就是这般疾言厉色反而暴露出自己的警惕来,反被人看轻了去。

        土谢图闻言果然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四阿哥不用怕,微臣没别的意思,只是没能让您玩得尽兴,没能尽到地主之谊罢了。”

        “不必,本阿哥在我大清的领土上射猎,能不能尽兴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儿,用不着你个奴才进什么地主之谊。”胤禛虽是稚嫩,但头脑还是清楚得,瞬间就明白了土谢图的深意,毫不犹豫地驳了回去。

        土谢图立马被噎住了,四阿哥这话叫他没法反驳,也根本不敢反驳,甚至眼神不自觉地偏向另一侧的紫红色长帐,那里面还坐着让他想起便觉得遍体生寒的康熙皇帝。

        然而随众面前被一个黄口小儿这般教训,不止是颜面上不好看的问题,他汗王的地位已经被康熙左一个金佛、有一个亲王的,弄得风雨飘摇了,如今更不想在下属面前示弱。

        “四阿哥教训的是,只是您这箭法……呵,要不还是别费事儿,叫咱们这些奴才帮您分忧吧,您这个金尊玉贵的小主子就好好坐在马上开眼吧。”土谢图说完,不止是他,他身后的王公也跟着大笑起来,一个个那得意的样子叫沈娆见了只觉得万分不屑。

        真这么厉害,早你们怎么不自己打葛尔丹去呀?

        沈娆微微一笑,一双盈盈杏眼弯成月牙形,银红色的骑装比皇贵妃朝服自是简单了不少,却更能衬托出本身的样貌来,端的是姝色绝艳,然而就是这么个顶顶绝色的大美人,说起话来却无半点动听之处:“汗王如今已经很令本宫开眼了,能前倨后恭至此,若不是早知您并无双生兄弟,本宫还以为昨日酒宴上的不是汗王呢。”

        “你!”

        土谢图汗被气得面色涨红,他昨日对着康熙皇帝俯首称臣已是不得已之举,今日还要被个女人奚落。

        男人就是这样,一旦面对女人他们的自尊心便会成倍增长,其增长倍数与女人的漂亮程度成正比。

        而此时,沈娆的美貌就极大地激励了这位土谢图汗不能认输的决心:“呵,娘娘说笑了,都说大清的江山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可只看四阿哥这骑射便知道,中原的细米好水,养不出猛将呀。”

        “素闻大汗神武,莫不是跟这四阿哥比出来的吧?”

        土谢图话音未落,他手下的一个台吉就接话道,剩下的人一听他这话顿时更乐了,只有土谢图神色有些莫名,虽然只接触了短短一天,但对于康熙的恐惧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这会乍然听到手下居然攀扯上了他,心里不免惴惴。

        只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断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于是心一横,不过就是个相貌娇妖的妃子加上个不成器的小皇子,他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而沈娆的神情却逐渐郑重起来,营地上人来人往,这些喀尔喀王公又各个都是大嗓门,如今瞧热闹的越来越多,若是只说她还能算是私下的龃龉,可这些人字字句句直指康熙本人甚至大清江山,又在是收归漠北的关键时期,这就不仅是几句口角的问题了。

        “哈哈哈,四阿哥!要不奴才们给射一箭,也让您看看咱们草原上的汉子是怎么射箭的!”

        “就是!还射什么兔子,那都是娘们解闷的玩意儿!”

        那些人越说越不像话,胤禛双唇紧抿,握弓的小手几欲颤抖,就在这时一只温凉柔软的手突然搭在他的肩膀上,继而耳边响起一声低语:“禛儿不怕,你瞧谁来了。”

        原来是康熙带着科尔沁的图尔图汗和裕亲王等朝中重臣走了出来,只远远看着他,沈娆便一下子放松下来。

        可她没有只等着他们过来解围,反而是趁着喀尔喀的人还没发现他们,朗声问道:“我儿年幼,打两只兔子玩玩罢了,只是敢问各位王公,你们草原上勇士猎的又是什么呢?”

        “那自是天边的雄鹰!小王不才,箭法却也是部里数一数二的,娘娘且看远处那只鹰,高入云端、快如闪电,但只要小王出手,不敢说什么一击即中,但小王敢用项上人头担保,不出三箭便能把它射下来,献给娘娘您。”

        一个头戴毡帽的喀尔喀王爷一脸得意道,虽然立场不同,但这皇贵妃着实美丽,在美人面前吹嘘自己的英武,绝对是一种享受。

        沈娆望着他谄媚贪婪的脸,也绽出一个笑容来:“是吗?”她声音清亮、眼波流转,明艳的五官在灿烂的笑容下显得更为动人。

        突然沈娆策马而动,无需挥鞭先景便像是明白了她的意图一样,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四蹄如飞,银红色的俏丽身影略一俯身,一人一马竟向着高空中的雄鹰迎头追了上去。

        眼看越追越近,沈娆放开缰绳,一手搭箭,一手拉开了熟悉的桦皮弓,瞄准放箭,只在一息之间,原本驰骋天际的雄鹰骤然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那些喀尔喀王爷的下巴。

        “哈哈哈哈!”

        沈娆素手一翻,又将弓背到了身后,她朗声笑着,单手在缰绳上一环,先景马头一甩,在草地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半圆,随即又朝着原路跑了回去。

        等她回到众人中间,康熙他们已经到了,土谢图汗和他一种亲信纷纷跪倒在地,口称万岁。胤禛也从马上下来,给他皇阿玛行礼。

        只有沈娆这会儿还真顾不上他了,她端坐马上神情傲然,草原上的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更显出勃勃英气来。

        “喀尔喀勇士何在?”她一脸戏谑地望着人群中那顶毡帽。

        那人此时哪敢开口,先不说面上无光,只不远处站着的康熙皇帝,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场就叫他根本抬不起头来。

        “娘娘问你们话呢。”见无人回应她,康熙还出言提醒道。

        “额……微、微……小的在呢……”那喀尔喀王爷匆匆瞥了她一眼就立马又低下头去,磕磕绊绊地道。

        方才不是还自称小王吗?这转变别说沈娆,就连跟着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们也会看眼色呢,知道这时候发笑非但不会受主子责罚,反而更能叫主子开心,又何必忍着呢。

        沈娆挑了挑眉毛,极致的肆意飞扬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似是笼着一层炫目的光:“不过如此!”

        这句话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在土谢图对胤禛出言不敬时,她就想露一手叫他们知道知道了,只是有些不放心把胤禛独自留在这些人中间。

        等康熙他们了,她终于再无顾及,多年未练的箭法也没给她丢人,成功打脸的喜悦让她开怀极了。

        只是这些人在她回来前,就被康熙吓住了好没意思,想到这儿她亮晶晶的杏眼又忍不住朝他看去,脸上的笑也不似方才倨傲,整个人的气质一下柔软了下来,只像一只高傲的小猫,向主人显摆她自认为的“利爪”。

        康熙也撑不住笑了:“来,到朕身边来。”他朝着沈娆轻轻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去,他最近做这个动作做得尤其多,好像只有把她时刻圈在自己身边才能安心似的。

        沈娆自觉方才的举动十分深明大义,这会往他身边凑得也毫无心理压力,利落地下了马,三两步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沈娆落后了半步,不敢与他并肩,却被康熙当着这么多人,牵起了手硬生生拉到自己身边的位置才放了手。

        喀尔喀王公们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他们离京城太远,送过去的格格也就是摆设,谁也没指望宝音那样的姑娘能得宠,是以清廷皇帝喜欢哪个妃子,对他们影响其实不大。

        科尔沁的图尔图汗眼神就显得有些晦暗了,他在心里暗暗叹息,孝庄死得太早了,如今的太后又不是皇上亲娘,助力有限得很,恩绰虽然机灵,但跟这位皇贵妃比起来可就差的远了,他自己也是男人,如何能不明白,身边有这么个倾城之色,只怕他们再如何筹谋,康熙的眼里也看不见恩绰了。

        而说起内心最受冲击的,自然还是京里来的各位大臣,他们中即使满人居多,却也多少通些汉学,更能明白康熙此举的深意,妻者齐也,皇上身边的位置,除了皇后,再没有人有资格站在那儿。

        裕亲王挑了挑眉,心道得亏这回出来没带御史,不然皇上这一闹,只怕又有的烦了,不过本朝的御史说来也是艰难了些,想当初皇上欲立董鄂氏为妃的时候,偏有个老言官惯爱管事,当场驳了回去,说什么董鄂氏无所出,贸然封妃不合规矩,又非大选之机,念其出身满洲大姓,赐贵人即可。

        皇上的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还没说什么,那老御史反而先作起妖来,口口声声喊什么天地家法、祖宗规矩,结果咱们这位万岁爷多绝呀,你不是让他听祖宗的吗?人家直接又赐了个封号,封宸妃。

        这董鄂氏,初封就是宸妃,不到一年又进贵妃、皇贵妃,可真是把祖宗们那点“精髓”都学到家了。

        给他爱新觉罗家当御史,也怪不容易。裕亲王十分有良心地感叹了一句。

        旁人就没有这份好心态了,费扬古是个谨慎的人,在见过孝献皇后盛宠殒命后,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这侄女登高跌重,所以即使同僚都用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偷瞄自己,可他这心里却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比他更不高兴,就是明珠了,从大阿哥和惠妃口中,他已经知道这位皇贵妃与太子是真的和睦,不是表面功夫了,而且太子没有亲娘,病重时还是皇贵妃亲自照料的,想来可知,母子间的情分是不会差的,皇上这样抬举皇贵妃,无疑是再一次夯实了太子的储君之位。

        “真没想到皇贵妃骑射如此了得,这回可真是给咱们大清长脸了。”明珠这话是对着费扬古说的,他还没缺心眼到跟皇上女人搭话去,语气也十分真诚,尽显钦佩赞美之意。

        可费扬古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想到?怎么个没想到?究竟是没想到皇贵妃一介女流却如此擅长骑射还是暗指如今京里那些流言,只说皇贵妃当年的孝献皇后第二,矫揉造作狐媚皇上?

        “呵,中堂大人过誉了,我家先父镇守江南时,两膀可开铁胎弓,后人幸不辱命罢了。”这话是在提醒在场众人,皇贵妃不仅是先皇后的侄女,更是出身满洲正白旗开国功臣的孙女。

        康熙静静地听着身后二人打机锋,右手曲指悄悄在沈娆手背上刮了一下。

        “鄂硕老将军的确是盖世之功,如今皇贵妃与安北将军也算不负先祖了,董鄂氏不错,红颜猛将皆英豪。”他淡淡的一句话,落在京中重臣耳朵里却如同炸雷一般。

        谁不知道当今万岁不待见董鄂氏啊,孝献皇后年年的诞辰忌日,皇上从来没有半分表示,在孝康章皇后每年雷打不动的祭礼对比下,显得尤为明显。若说是因为亲娘才格外优待,也说不过去,皇太后可还被康熙恭恭敬敬地尊在寿康宫呢,每年诞辰必然大肆操办。

        都是嫡母,这样的区别待遇,是什么意思,朝中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董鄂氏在皇上那儿此前一直就是不能提的禁词,那他们家人也是能不用就不用了。费扬古武艺兵法均是拔尖的,不也硬生生被压到现在出头吗?可如今就为了那位皇贵妃,万岁爷这是打算亲手给董鄂氏一族“翻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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