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周云辰的手在发抖。
他放下手中的刀,用手指去剥剩下一半、被削地坑坑洼洼的橙子皮。
周上将拿刀的手本该很稳。
但他现在坐在陆遥的病床边，听着陆遥带有几分嘶哑的呼吸声，即使能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神情,惴惴不安仍从指尖透露出来。
周云辰现在就像是一个穷凶极恶、等待死刑审判的犯人,即使这一结局近乎注定，他仍旧想要最快从唯一的法官口中听到尘埃落定的消息。
提前预知并不使等待变得轻松,反而加重了胸肺中的焦虑。
细碎的汁水伴着周云辰掐进果皮的手指飞溅,空气中弥漫着汁水的酸涩与果皮的苦。
这是一颗水分饱满的血橙,挤压流出的橙红色汁水也顺着周云辰的手指一路流下，积聚在骨节纹路的空隙中。
他的左手上有陆遥的牙留下的伤口，医生为他处理过，但因为分散的细碎伤口各自都不大，就没有裹上纱布。
此刻,酸涩的橙子汁触及结了一层血痂的伤口，刺痛瞬间门钻进骨头里。
周云辰只是轻轻皱了皱眉,手上的动作仍在继续。
在医生说陆遥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不会被alpha刺激到后,周云辰就坐在了现在的位置上，不愿意离开。
大约过去了快十三个小时,一旁的小圆桌上已经摆上清洗好的蓝莓、桑葚、草莓、剥皮去籽的葡萄、切块的西瓜……原本还有苹果和梨，但削皮后的苹果和梨会很快氧化变黑，而陆遥一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周云辰只能自己解决它们。
陆遥悠悠转醒时,鼻尖最先传来一阵酸甜清醒的味道。
柠檬？橘子？橙子？柚子？大概是某一种柑橘类水果，但他记不清每一类水果的具体气味，无法分辨出这水果的名字。
他的眼珠转了好几圈，厚重如灌铅的眼皮才终于被抬起,他眨了眨眼，看清眼前带着医院特征的天花板装潢，再转过头，看向酸味飘来的方向。
一道沉默如山的身影率先映入眼帘。
周云辰的军装外套不知所踪，现在只穿了一件军装标配的黑色衬衫，袖口挽起，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上，宽大有力的手掌正在……剥橙子？
他低下头，剥得很认真，甚至没有注意到陆遥已经醒来，正转过头注视着他。
血橙的外皮已经被剥去三分之二，他的力道似乎很不稳，把果肉外层剥得糊成一团，炸出的淡红色汁水淌进他的掌心。
橙汁泛红，橙肉红橙间门杂，但都比不过周云辰手指上的伤口显眼。
不只是没有换掉的衬衣和手上的伤口，周云辰双眼漫上血丝，下巴上也多出一层淡淡的青色胡茬。
如果说李默的粗糙和不修边幅与他过去二十年里在星辰间门流浪飘荡的生活有关，那么周云辰一反往日干净整齐的常态，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昨天的事吗？
陆遥看着不远处悬浮光屏上显示的时间门，慢慢回忆起自己失去记忆前的情景。
李默告诉他当年那个标记了他的alpha是周云辰，这让陆遥有些惊讶，同时对李默所说的某些细节感到不解，但这还不至于诱发精神崩溃。
直到周云辰出现。
陆遥看到出现在门口的熟悉身影，感性与理性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始思维和反应，嗅觉本能却在闻到同当年如出一辙的愈创木信息素时，击破了陆遥的记忆防线，一切感官如山洪般倾泻而来，他仿佛再次置身于暗无天日的人体实验室中。
他试图逃离，却在最后关头重伤跌落，又迎来势不可挡的发情期浪潮，绝望和痛苦一同淹没陆遥。
一个alpha出现在他身边，那时的陆遥看不见也听不见，陌生人的触碰只让他感到束缚与恐惧，愈创木信息素、alpha、血色、疼痛、标记从此被绑定在一起，如同细密的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最后那位alpha把陆遥救了出去。
阿兰威尝试在治疗中强调这点，希望陆遥能在心理层面将alpha的行为和恐惧分割，却只获得了极微小的收效。
或许救治陆遥的主治医生以为陆遥佩戴的嗅觉刺激器是他必不可少的辅助设备，即使陆遥昏迷在床，也没有为他摘下。
此刻，即使周云辰刻意收敛起自己的信息素，陆遥仍能闻到空气中有几分愈创木的气味，不过，最为浓郁的还要属柑橘溅散在空气中的酸涩汁水，带着果皮的绿意，掩盖住大部分愈创木味，让陆遥不至于再次出现应激反应。
周云辰剥完了一个橙子，他扯出橙子顶部的梗，从空洞处把橙子剥开成四瓣，放进堆满各色果实的瓷盘中。
偏过头放橙子时，周云辰的余光瞥见病床上的色块似乎出现了变化，黑色比刚才更多了些。
他下意识朝那边一看，正对上陆遥的冰蓝色双眼，他正侧过头靠着枕头，黑发铺陈在背后，凌乱浓密。
周云辰僵住了。
陆遥看见这位周上将的眼睛似乎在瞬间门睁大睁圆了，不像猫科动物震惊时那么明显，但确实表现出了同样的震惊神情。
陆遥眨了眨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也没有情绪。
周云辰的呼吸滞住几秒，紧接着，他站起身迈步想往外走。
陆遥没明白周云辰为什么这么做，他想喊住周云辰，张开嘴却喉咙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努力伸出手去抓周云辰。
周云辰步伐极大，陆遥只抓住了他的一根小指。
橙子汁闻起来酸涩，实则富含糖分，让周云辰的手指握上去又凉又黏，几乎把两人的皮肤粘在一起。
周云辰停住脚步，转身回看。
陆遥没注意到周云辰那小心翼翼的神色，他正剧烈咳嗽着，疏通喉咙勉强发声：“你去哪？”
干涩的喉头在空气流动时仿佛有一阵撕裂的痛。
“我……找医生给你检查。”周云辰回答。
“哦。”陆遥松开了手。
周云辰准备出去，却又在走到陆遥床脚处时倒了回来，端给陆遥一杯温水。
见陆遥接过来喝了，这才重新推门出去。
医生很快过来查看陆遥的身体各项数值，一切都算正常，他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再次留下坐立不安的周云辰一个人面对陆遥。
他见杯子里的水空了，又重新添上温水再递给陆遥，陆遥一口喝完，周云辰再沉默着把杯子接回去。忽然，他听到陆遥说：“好黏。”
“什么？”周云辰愣了一下，什么好黏？他吗？陆遥不想总见到他？
周云辰开始思考要不要先离开，换成雪豹再过来。
“手，杯子，果汁。”陆遥努力利用自己仅剩的嗓音。
周云辰反应过来，陆遥是在说自己沾在杯壁上和陆遥手上的橙汁很黏。
但陆遥的手搭在床沿边上，似乎不想动。
周云辰从抽屉里找出医院配备的湿巾，想给陆遥擦手，可他自己的手上还有没干透的橙子汁，握上陆遥的手以后，一面擦干净了，另一面又被他弄上黏糊糊的橙汁。
周云辰此刻的大脑似乎比平日里迟钝许多，他思考了一下，才起身先去卫生间门把自己的手洗干净，再用热水打湿毛巾，回来帮陆遥擦手。
陆遥不抗拒他的触碰，没有抽开手。
这双手笔直纤细，手掌上的旧茧被温热的水蒸气软化过后，也变得柔软。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入周云辰的心脏，仿佛陆遥的手指抓紧了他的心脏。
惶恐与期待缠绕着彼此，仿佛囚徒看到断头铡刀又被拉了回去，他又有重新审判的希望。
擦干净污渍后，他缓慢而不舍地松开陆遥的手，又擦了擦玻璃杯。
“周……”陆遥想要开口，但嘶哑的嗓音堵在喉咙口，让他只能皱眉。
他无奈地咳嗽了几声，撑着手臂尝试坐起来，让呼吸顺畅些，但肌肉的酸痛发麻从后腰、大腿开始蔓延，手臂也酸软无力。
周云辰起身扶住陆遥的肩，帮他坐起来，陆遥没有像上次醒来时那样暴躁地推开他或者让他滚。
但他看得出，陆遥掩在发白面色下的极力忍耐。
几分薄汗又从陆遥的发际线处落下。
陆遥头一次感受到强制发情过后的虚弱感，他甚至觉得自己浑身都仿佛被放进绞肉机里滚了一圈，如果不是身下没有异样的感觉，模糊的记忆里周云辰也确实没碰他，他简直要以为自己进行过异常激烈且疯狂的双人运动。
如果一个强制发情的omega身边刚好有alpha，那么alpha理智失控和omega发生关系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剩下百分之十的alpha是被其他人强行按住，动弹不得，这才没有碰omega。
周云辰……陆遥隐约记得周云辰还有力气和理智，把他抱上担架。
周上将的自制力和忍耐力强得惊人。
不仅能控制住自己的生理冲动，还能瞒过陆遥二十年，陆遥找不到一点关于当年那个alpha的线索。
“周……”
周云辰正躬身给陆遥整理背后的枕头，陆遥开口时，带着信息素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周云辰抬起眼，直直撞入那双冰蓝近乎透明的双眸。
“二十五年前，是你进入了p999星的cross实验室，标记了我，对吗？”陆遥嗓音嘶哑迟缓，每一个音节都落在周云辰地动山摇的心跳上。
“……是我。”周云辰不知道是陆遥认出了自己，还是李默告诉了他什么，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
陆遥的眼睛就像是无机质玻璃珠子，光滑透亮，内嵌着精美的花纹，冰冷无波，让周云辰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这仍然让周云辰再开口时声音颤抖：“这一切只给你留下痛苦……你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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