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4 章 生生不息(4)
朱聿恒道:“当日大战实录本王亦见过,天降异象、风折帅旗的记录确实在列,只是不知寥寥数笔,背后居然是如此惊心动魄局面。”
“嗐,他们眼神不行!钓鱼的人耳聪目明反应快,再说当时我们站在燕子矶最高处、最尖端,能完整俯瞰全局的人,唯有我们几人。”李景龙一挥手道,“后来我曾问过左右翼的人马,他们都说只看到江面上似有火光,但一闪即逝,根本都看不清,什么眼力劲儿!”
身后的老仆送了烤好的鱼过来,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忍了忍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埋头把鱼放在盘中。
李景龙一眼看到他,立即便指着他道:“你看,这个老鲁,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无论上阵入朝,除了他成亲那几日,就没有不在我身边的!你说说看,那日决战,你是不是也看见那番异象了?”
“回老爷话,看到了。”老仆忙应道,“我当日随太师出征,就站在帅旗底下,记得江上狂风骤起,那柄帅旗向太师砸下去的时候,我赶紧把旗杆顶住向推往旁边,结果……”
“结果那断杆力量太大,他手骨被压断,骨茬子都穿出来了。”李景龙说着,把他袖子往上一捋,让他们看上面的疤痕。
果然,他的右臂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大疤,经缝合后依旧狰狞扭曲,显然当初受伤极重。
“后来骨头虽然接好,但别说当兵了,十斤重的东西也提不起来,也就能陪我钓钓鱼。”李景龙拍拍老仆,道,“说说,你当日在战场上的熊样儿!”
老仆揉着鼻子,回望燕子矶苦笑道:“老奴当时吓得魂不附体,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着爬起来,还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儿了。那时身边全是鬼哭狼嚎,大家都被震得站立不稳,踩踏之中死伤无数,因此老奴的哭叫淹没在其中,也并不显眼……不过老奴当时确有看见江面上骤然一红,一团红云闪过,然后所有旗杆齐齐折断,燕子矶这边溃不成军之际,那边江上波涛大作,圣上就如神灵降世,率人杀过来了……”
李景龙拍拍他的肩,笑道:“圣上奉天靖难,神风相助,天下皆知,咱这也不算丢脸。”
朱聿恒则沿着燕子矶望向前方沙洲,问老仆:“你当时看到的红云,是什么形状?”
老仆仔细想了半天,才迟疑道:“有点弓着背的,长长的……”
“我就说吧,这不像龙像什么?”李景龙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道,“可他居然跟我说,像只猫儿翘着尾巴!”
“老奴瞧着……确实没有龙那么细。”老仆心虚地看着他,吞吞吐吐道,“大将军见龙见虎,咱们小兵卒,可不就看个猫儿狗儿的……”
“老小子又油又滑!”李景龙笑骂他,一阵江风袭来,他刚脱了衣服散酒,不由打了好几个喷嚏。
“起风了,老爷小心。”老仆忙给他拢好衣服,说道,“要不,老爷先回去吧?”
“走吧走吧,你家太师颐养天年,伤了风可不好。”阿南笑着,见今天钓的鱼太多,挑了几条大的带走。
几人骑马从燕子矶折返,经过一道山坡时,阿南抬头看见村落中一座荒废的屋宇,想起什么,问:“对了太师,听说您之前常跟道衍法师钓鱼喝酒,不知道那酒肆在哪里?”
李景龙抬手一指那荒废的屋子,道:“就是那儿了。唉,那边也是法师圆寂之处,到现在主人跑了,我也再未去过了。”
“我去看看,听说有个很大的酒窖对吗?”阿南最是好事,当即拨马就向那边行去。
见殿下毫不犹豫便随她过去了,李景龙只能也跟了过去。
当年酒肆出事,主人逃跑后,如今店内桌椅柜子等能用的家具早已被附近村民搬光了,连窗户都被拆走,遑论地窖里那些美酒了。
经李景龙引路,他们穿过酒肆,便看到在后方山坡开挖的酒窖。
与他们设想的差不多,酒肆通往酒窖的那条斜坡也就两三丈长、五六尺高,只是黄土铺在酒窖的台阶之上然后夯实,便利独轮车把东西运上去而已。
三人去酒窖内走了走,果然与李景龙说的一样,酒窖墙壁厚实,只在最高处有几个风眼,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出。
窖内大大小小酒坛排列的痕迹还在,但如今只剩几个打破的空坛子,完好的全都已被搬走,只剩发霉的墙脚上,还有一层白色的东西涂在上面。
阿南蹲下去抹了一把,看了看指尖,说道:“熟石灰。大概是因为酒窖内湿霉,所以之前在这里放了生石灰吸湿,如今两三年过去,早已吸饱水变成熟石灰了。”
见其余一无所见,三人便又出了酒窖,向外查看。
斜坡平缓,上面还有车轮压出的痕迹。
前来搜刮偷窃的地痞流氓把东西洗劫一空,却不可能帮助主人收拾,斜坡之下,还有破陶片堆着,无人收拾。
李景龙走到碎陶片旁,指着它叹道:“这就是当日法师推下来的酒坛,我就醉倒在此处打瞌睡,差点被坛子压住。”
说着,他又走到斜坡侧面,指着最高处道:“法师便是从此处失足跌下,摔到了要害。”
阿南从酒窖内捡了个大致完好的空酒坛,将其翻倒,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酒坛便滚到了斜坡最下方,被碎片卡住后才不动了。
阿南拍拍手上的灰尘,若有所思。
朱聿恒看着那个斜坡及酒坛,眼前忽然出现了工部库房内顺着窗板滚过来的那个卷轴。
在这瞬息之间,有人消失,有人殒命。这小小几轮滚动,却如万乘巨驾碾来,无人能螳臂当车。
阿南走下斜坡,将空酒坛子拎起,思忖道:“按照太师所说,当日的酒坛内还盛满了美酒,只是后来被打碎了。而按照常理来说,坛子越重的话,只会滚得越快……”
“是,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法师便去了。”李景龙抚着心口,叹息道,“唉,老夫至今想来,依旧心里难受……”
阿南蹲下身去,查看坛子下的碎片,似是察觉到不对劲,捡起来在眼前看着。
朱聿恒走到她身边,问:“怎么?”
阿南没回答他,只抬头看向李景龙,问:“太师,你看这个坛子,是当初滚下来那个吗?”
“当时斜坡这边干干净净的,如今也就这一个破坛子,法师圆寂后老板便跑了,谁还来收拾呢?”李景龙说着,过来又看了破缸沿一眼,肯定道,“是这个没错,大口圆肚缸,封口挺严实的。”
阿南将碎片翻了翻,向朱聿恒使了个眼神。
朱聿恒与她眼神交汇,心领神会。
三人出了酒肆,上马刚走两步,阿南忽然道:“哎呀,我钓鱼时把香盒忘在河边了,我得去拿回去。”
“我陪你。”朱聿恒便与李景龙告了别,打马追上阿南。
两人心照不宣地纵马朝河边驰去,朱聿恒贴近她,低声问:“那酒坛的碎片,不是出于同一个?”
“对,那些酒坛子的碎片弧度完全不同,明显来自两个酒坛。所以,从斜坡上滚下来的不是一个酒坛子,而是两个。一个大,一个小。”
“而且,我看有些小酒坛的碎片,还被压在大酒坛碎片的下方。既然呈现这种包围的结构,它们绝对是一起摔破的。”朱聿恒道,“另外,从案发的情况来看,道衍法师之死,与傅准的神秘失踪,颇有些共同之处。”
阿南抬手做了个滚动的手势:“嗯,两人都是在别人的注视下,瞬间便消失或者死亡……而关键的是,又都有一个翻滚的重要东西。”
“而且,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一瞬间。李景龙眼看着酒坛子从斜坡上滚下来,就算他喝醉了酒意识模糊,可一条斜坡不过两三丈长,一个酒坛子滚下来只是几弹指的时间。而工部库房那窗板我曾试过,需要的时间更短。”
阿南想了想,问:“对了,当时在工部库房,傅准滚过来的那个卷轴,有什么异常吗?”
朱聿恒摇头道:“没有,当时我父王拿到了卷轴,是我拆开来看的。里面只有一卷普通的西南地图,就是咱们一起去横断山脉时,经常拿出来看的那卷,你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阿南沉吟片刻,道:“没有。”
“此外,我还有一点想不通。若说傅准的失踪,是挟持他的青衣人下的手,那法师呢?那酒窖是开挖在山崖中的,当时那个凶手是如何潜入下手,又是如何不动声色杀完人离开的?”
两人讨论一番,毫无头绪,阿南吁了一口气,道:“不想了,只要找到傅准,一切便可迎刃而解。现在咱们还是先回去看看草鞋洲吧。”
正值午后,江面烟雾一空。冬日照在大地上,对面的沙洲清清楚楚呈现于眼前。
阿南将白玉菩提子放在眼前,对着面前的沙洲照了照。
椭圆的沙洲正好被遮住,只隐约透出里面镂空的线条。
而朱聿恒则拿出二十年前的地图,对照面前这座沙洲。
“怎么样,变化大吗?”
阿南凑过去,仔细看旧地图上椭圆的草鞋洲。
朱聿恒将地图往她这边挪了挪:“你看,当时的沙洲,大致还是草鞋的模样,看来,二十年前那场大战,那条赤龙对这江流的影响很大啊。”
“说不准,也许是赤猫呢?”阿南开着玩笑,走到燕子矶最前端,抬手指向对面,“你皇爷爷当年,是在哪里设阵来着?”
“就在燕子矶正对面,沙洲之后。”朱聿恒与她并肩而立,在浩荡江风中望向面前。
阿南举起手指,测量面前的方位:“咱们来测算一下。首当其冲在燕子矶最前端的李景龙,说当时江面上出现赤龙,随即,龙气卷起巨风,将所有旗杆全部折断。这说明,他这个角度看到的异象,十分细长,长得像一条龙。但当时在中军旗杆下的老鲁看来——”
她回头看朱聿恒,问:“最大的旗杆多高来着?”
朱聿恒不假思索道:“如果是三军司命旗的话,一丈九尺高。”
“所以,不到二丈开外的人看来,那异象便已经因为倾斜而拉扁,显得不那么细长了。”阿南将旧地图铺开,对着面前已经不复当年模样的沙洲,转头看他:“所以,异象出现的那个点,能算出来吗?”
“试试看吧。”朱聿恒走到燕子矶最突出的地方,见最前沿还有块突出的石头,便站了上去看向对面,在心中计算着。
阿南见他略微皱眉,似乎是觉得不对,便提醒道:“阿琰,你比李太师要高半个头呢。”
朱聿恒便将身子压得矮了些,看向沙洲那边。
果然,正是沙洲正中心。
沙洲上全是密密匝匝的芦苇,此时蒹葭未生,只见一片灰黄。
他抬手,张开拇指与食指,以虎口粗测距离。而廖素亭早已取出算筹,身后更有人将工部的资料送来。
二十年来,长江在燕子矶一带的流速与深度、每年的山洪、各河道汇聚的水流、河堤测量的数据……一时齐备。
测算出当年沙洲的面积与水文后,根据当年燕子矶上驻兵的资料,再对照江水流速与沙洲每年的淤积情况,从面前这个已经渐渐显得圆润的沙洲,确定当年出现异象那一点。
江心风大,日头渐高。
阿南见朱聿恒一直在埋头计算,便将他的数据取过来,将他计算出来的数据给验算了一遍。
如此庞大的计算,如此精妙的算法,只要一步出错,便会全盘坍塌。
而她验算也赶不上他的速度,眼看着一叠纸用完,朱聿恒抬手又抓过一叠,不加思索,迅速写就。
等阿南终于将他的计算理顺之后,他才将笔和算筹放下,轻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她。
阿南取过尚且墨迹淋漓的最后一张纸,见上面因为写得太过简略潦草而只能看清东二百一十八丈、南一百七十二丈几个数据。
她略一沉吟,看向沙洲正中心,问:“确定吗?”
朱聿恒朝她点了一下头,这才感觉有些疲惫:“其实与你当初让我计算的西湖放生池差不多,同样都是经受四面水波的冲击,算过一次之后,我对沙洲波泓也算熟悉了,应该不会出错。”
他是棋九步,数算天资独步天下,哪有出错的道理。
回到城内,户部工部临时调集了几个资深账房联合计算,但因为众人都看不懂他的运算逻辑,最终只能帮他验算了数据,其余的计算方法与最终结论,都不敢有任何疑议。
阿南将朱聿恒确定的方位记在心中,道:“是与不是,我去实地看看便知。”
朱聿恒却对这个自己亲手算出来的结果不确定了,他的手按在最后的数字上,对她道:“之前,我也怀疑过天雷无妄之阵在草鞋洲。而圣上虽不许我接近,但曾经多次遣人搜索沙洲,但至今未见任何异常。”
“那些兵卒又不熟悉阵法,再说沙洲滩涂查起来绝非易事,他们一时半会儿能查出个什么来?”阿南用金环将头发紧束,说道,“给我调艘尖底小船,拿一份沙洲地图,趁天色还早,我吃过饭就去。我倒要看看,这明明已经消失的阵法,二十年后还纠缠着你的缘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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