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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舒起先不过默默流泪,后来小声啜泣起来,仿佛要把这一生的委屈都要哭尽似的。陆赜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一时无话,只听得她悲悲切切的小泣声,转头瞧见窗格间露出来的一缕残阳,长叹一声。

  

  过得一会儿那药起了效果,又添了几味安神的药,秦舒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她睡得并不好,时常皱着眉头,双手紧紧握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充满了防备。

  

  陆赜伸手去探,见她已然手脚冰凉,便知那李太医说得不错,这是血气不足的缘故。他心里默默道,这几年她不知在外边吃了多少苦,才叫身子亏空成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秦舒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什么时辰她倒是不知道,只是屋子里都点上灯。

  

  她依旧是侧着身子朝里的姿势,不过微微动了动,腰间便伸出来一双手扶了她坐起来,又拿了靠枕垫在她身后:“你醒了,好些了吗?”

  

  秦舒不知那虎狼药是这样厉害,吃了太医开的药身上的潮热退了下去,但还是浑身无力,她抬眼,便见陆赜脱了靴子盘腿坐在她身边,四周床榻上散落着一些札子、条陈。

  

  秦舒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虽然有些凌乱,但的确是原先自己的衣裳,便知他的确说话算数,没有碰自己,当下微微吃惊,只默默地看着他,并不开口说话。

  

  陆赜拉了拉床边的铃铛,过得一会儿便有丫头端了药碗进来,他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得温热了,这才喂给秦舒,见秦舒并不张嘴,满眼防备,无奈道:“李太医开的药,要连吃三副,才能排尽你身子里的热毒。”

  

  说着,便自己就着那药碗喝了一大口:“喝吧,凉了就更加苦了。”

  

  秦舒微微打量,这才见他身上是云锦玉色暗纹的直裰,束发的是莲花状玉冠,仿佛五年前临风摇扇的贵介公子,年轻了许多,跟先前的那身绯色圆领袍大为不同,想必是换过了。

  

  陆赜见她打量自己,微微勾了勾唇角:“喝药吧!”

  

  秦舒偏过头,自己端了那药碗,本想一饮而尽,可那苦味儿从舌根蔓延,几乎叫反胃得吐出来。陆赜赶忙从旁边的小青碟里拿了颗糖渍梅子,喂到她嘴边:“这是你从前爱吃的邵安梅子。”

  

  秦舒含着那梅子,酸酸甜甜的,把药味儿冲淡了许多,她抿抿唇,把剩余的半碗药一饮而尽,见陆赜又递了梅子过来,抚开来,看着他的眼睛道:“陆大人今日解我之狼狈,秦舒不胜感激,只是我并不是陆大人从前的侍妾,你不要认错人才是,我从前也并不爱吃什么邵安的梅子。”

  

  这番话,陆赜并不意外,他把那碟子青梅放在秦舒手里:“这药苦得很,这梅子是消食的,多吃些也没什么。秦掌柜话里的意思,陆某明白。”

  

  秦舒不知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并不太相信,她开口:“既然如此,还请陆大人送信儿去小檀园,叫我家里人来接我吧,并不好在这里多加打扰。”

  

  陆赜微微笑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门被推开,小茴香端着托盘进来:“大人,上朝的时辰到了,该更衣了。”

  

  那托盘上并不是绯色仙鹤官袍,反而是青鞓革带,青罗衣,白纱中单,赤罗裳,秦舒来京城久了,知道这些衣裳并不是文武百官日常穿的公服,而是重大祭祀才穿的祭服。

  

  陆赜挥挥手,叫小茴香退下,走下床,自顾自解开腰带外衫,随手扔在床上。

  

  秦舒哼一声,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开口道:“你能不能出去换,男女授受不亲,陆大人难道要在我一个守节的寡妇面前赤身相见么?”

  

  陆赜正在解中衣上的系带,闻言笑笑:“秦掌柜现在这么说,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你先前揪我衣裳时的情景。”他挑挑眉,眼睛撇向床前几子上一团衣裳:“好好的一件罗衫,就被秦掌柜的指甲勾出丝来,也穿不了了。”

  

  他把中衣脱下来扔在一旁,露出精壮的胸膛来,猿臂蜂腰,只是右手手臂上一条长长的刀疤。他弯腰去去拿放在床边的衣袍,秦舒便闻得一股竹子的清香。

  

  秦舒撇过头去,眼睛盯着那晃动的烛火,不知过了多久,听他一声轻笑:“秦掌柜嫁过人,还怕看这个吗?”

  

  陆赜系好玉腰带,见她冷着脸,一个字也不回答,心知这是她发脾气的前兆,不好说得太过,坐到床边来,问:“李太医说你身子亏空,从前也给你开过药,你为什么不遵医嘱?”

  

  尊医嘱?叫她不要劳心劳力,不要操心,最好不闻外事,安心将养个三年五载,这种医嘱,秦舒怎么可能会听呢?倘若没有自己的价值,恐怕就算的同乡也不会庇护自己。更何况,如今的大通票号灌注了她的意志,她的思想,她的血肉,在她心里,是绝不会就这么轻易离开的。

陆赜等了一会儿,知道她不会回答,望着她叹息:“已经卯时了,过得片刻天就要亮了,你此时就这么从我的尚书府出去,只怕不想嫁给我也只得嫁了。”

  

  秦舒抬眼瞧他,并不相信,最多不过一些风言风语罢了,现如今的她难道还能叫旁人说强娶就强娶吗?

  

  陆赜道:“知道你不信,我回京以来,陛下和汉王屡次过问我的婚事,我都已经有人选推脱了过去。你今日大白天从这里出去,只怕那汉王唯恐天下不乱,陛下老了,又爱做这些红娘的事,恐怕你又要重蹈昔日覆辙了。”

  

  他站起来:“你还是等晚上,趁着夜色出去吧。”

  

  陆赜戴上忠静冠,站在床前默默瞧着秦舒,他久居高位,一生肆意,即便不做肃色,也显出三分威仪来:“今儿是苏贵妃加封皇贵妃的典仪,陛下要用加封皇后的规制,着一品大员并国公、阁老主持,授宝册。”

  

  秦舒听了,心下一惊,怪不得定武侯敢如此行事,又是劫了宣府的银库,又是在侯府给自己下药。又觉得陛下当真对着苏贵妃上心,这胎是男是女尚未可知,便这样逾制越礼。倘若真的小皇子,只怕昌元公主真就是鸩酒一杯了。

  

  她一时脸色灰暗起来,陆赜瞧了轻笑:“你放心,自己的妻儿,我陆赜还是护得住的。你好好歇着,晚上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说罢便出得门来,见淮秀立捧着衣物站在门口,顿住,问她:“澄秀,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有?”

  

  澄秀仿佛被雷霹了一般,凄然跪下,惊慌道:“爷是要赶我走?”

  

  陆赜不回答她,反而道:“我记得你在福州还有一门远亲,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澄秀拉着陆赜的下摆,求情:“爷,奴婢做错了什么,您打我罚我,怎么着我都行,就是千万别赶我走,我自幼便跟在你身边,您现在叫我走,岂不是叫我死吗?”

  

  她一边说,一边哭得可怜,见陆赜不为所动,反而站起来质问他:“那董凭儿有什么好,不通诗书,连字也写不了几个,不就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会勾引人吗?爷放着正经的高门嫡女不娶,偏偏对董凭儿这个下贱的奴婢恋恋不忘,要是夫人还活着,看见爷如今年过而立还膝下无子,不知会多失望?”

  

  “爷叫她引诱放荡,以至于自甘堕落,岂不知这样的出身的女子,固然柔弱叫人怜爱,却毫无见识气度,连清白二字都没有。爷对她恋恋不忘,且不说她已经死了,就算活着,难道要叫她那样低贱出身的婢女去做国公府的宗妇吗?即便爷肯丢这个人,国公府也肯丢这个人吗?”

  

  澄秀一直在外面侍候,并不曾进去见过秦舒,只以为她家大人又同五年前一样抱回来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

  

  陆赜勃然大怒:“放肆!”

  

  澄秀呵呵笑两声:“他们都说爷是最守规矩的人,可是遇见董凭儿,什么规矩都通通忘了,她一个连妾室都算不上的奴婢,竟然放了牌位在小祠堂,这又算什么规矩?”

  

  陆赜望着她扭曲的脸,觉得有些陌生,道:“不错,我从前的确觉得规矩很重要,身份很重要,门第很重要。虽然极喜爱她,却觉得她的身份见识,并不配做我的嫡妻。可是现在我觉得,那些不相干的规矩何必去守,那些凡夫俗子的眼光又何必介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只知道,没有她,我纵然娶得高门贵女,此生也不过如此,毫无滋味可言。”

  

  只恨从前自己太贪心,要得太多,反而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澄秀听到这番话,顿时瘫倒在地上,见陆赜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在庭下立住:“你立刻收拾东西,立刻出发。你再留下去,只怕有损我们二十载主仆之情,如今给你一份儿银钱放返祖籍,也算善始善终。”

  

  澄秀俯在地上痛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哭没有完成夫人临终前的托付吗?还是哭自己从小照看的大人,竟然对那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心心念念?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一如不知道自己这许多年在坚持着什么规矩?连爷自己都不在乎的体统规矩?

  

  她蓦然想起那年陆赜中了状元打马游街,脚跨金鞍青骢马,一只手捧着明黄色的钦点诏书,因他是勋贵之后,又十分年轻,陛下破例赐大红色的蟒袍,他一手提着缰绳缓缓从白玉桥上而过,面含浅笑,面如玉,春风缠马足,无数的香囊簪花从阁楼下抛出来,也不见他多瞧半眼。

  

  这样的少年郎,难道不应该娶一位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的高门嫡女,夫妻合乐,开枝散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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