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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0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儿(上)


第510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儿(上)

        陈平安这趟青峡岛之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实顾璨走或留,都无关大局走势,事实上如今陈平安也改变不了太多,幕后有些事情,无论是大骊苏高山的举措、书简湖的变天、那拨宫柳岛修士的谋划,陈平安只要还不愿意离开宝瓶洲中部,顾璨身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顾璨自己愿意留在青峡岛,守着春庭府,是最好。

        陈平安撑船而去。

        在绿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经过那座祖师堂都已被拆烂的芙蓉山,当初火龙现世,气焰冲天,丝毫不逊色那条泥鳅的翻江倒水,书简湖境界足够高的有心人,都误以为会是顾璨的大道之敌,露面了,会爆发一场水火之争,只是没有想到那拨传闻是大骊粘杆郎的外乡人,选择收手离去。

        不过之后倒也没让人少看了热闹,那位云遮雾绕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与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联手击杀了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据说不但肉身体魄沦为食物,就连元婴都被拘押起来,这意味着两位“颜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杀过程当中,留力极多,这也更让人忌惮。

        击败一位地仙,与斩杀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登岸后,从客栈取回了那匹马,又去那间陋巷铺子买了几个皮薄馅多的肉包子,饱餐一顿,这才赶路去往与梅釉国接壤的石毫国东南边境,那座关隘名为留下,在历史上小有名气,众说纷纭,有说是朱荧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以被誉为“半壁之功”的寒族谋士,也有说是朱荧王朝历史上最强大的元婴剑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终仍是无法跻身上五境剑仙,在山崖上以凌厉剑气书写“留下”二字,抱憾兵解,这使得宝瓶洲中部的剑修,以及众多江湖剑客,都将这座藩属国的小关隘视为心中圣地,都会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风采。

        陈平安在入秋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留下关,与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马笃宜碰头。

        见着了陈先生一人一骑的熟悉身影,马笃宜和曾掖明显松了口气。

        一开始两人没了陈平安在旁边,还觉得挺惬意,曾掖竹箱里边又背着那座下狱阎罗殿,危急时刻,可以勉强请出几位陈平安“钦点”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国江湖,只要别招摇过市,怎么都够了,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言行无忌,无拘无束,只是走着走着,就有些风声鹤唳,哪怕只是见着了游曳于四野的大骊斥候,都要犯怵,那会儿,才知道身边有没有陈先生,很不一样。

        有陈先生在,确实规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种感觉,曾掖和马笃宜私底下也聊过,却聊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好像不止是陈先生修为高而已。

        在留下关那处名胜古迹,他们一起抬头仰望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两人也敏锐发现,陈先生独自去了趟书简湖,返回后,愈发忧心忡忡。

        陈平安也察觉到这一点,思量过后,收回视线,对他们坦诚说道:“来这里之前,我拿了两块玉牌,想要见一见大骊苏高山,但是没能见到。”

        曾掖没有往深处想,只是替陈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马笃宜却深知其中的云波诡谲,必然暗藏凶险。

        陈平安尽量以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边不动它,永远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选择,就会有好有坏,现在就是坏的那个结果。不但没能见着苏高山,兴许谈不上打草惊蛇,不过肯定会被这位大骊主将挂念上了,所以接下来我们务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国这一路,你们谁无意间发现大骊的随军修士,就假装没看见好了,放心,我们不至于有那性命之忧。”

        曾掖虽然点头,难免心事重重。

        马笃宜却是个心宽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骊铁骑撵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欢看就看去好了,咱们身上一颗铜钱也跑不掉。”

        陈平安无奈道:“你们两个的性子,互补一下就好了。”

        马笃宜瞪眼,“陈先生莫要乱点鸳鸯谱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没敢说自己也瞧不上马笃宜。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过关的石毫国、梅釉国行商,并且大多年纪不大,希冀着返乡后,以此作为炫耀的本钱,至于上了年纪的商贾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过了无数遍,真留不下他们了。

        在陈平安三骑刚刚拨转马头,刚好一伙江湖剑客策马赶来,纷纷下马,摘下佩剑,对着山崖二字,毕恭毕敬,鞠躬行礼。

        其中老者,为马队中的其余年轻子弟,大声诉说此处古迹的历史渊源,慷慨激昂,当然少不得要为他们用剑之人美言几句。年轻男女们,听得一位位神采飞扬,心情激荡。

        多半是一个离开师门、来到江湖历练的江湖门派。

        陈平安自然看得出来那位老者的深浅,是位底子还算不错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国这样疆域不大的藩属之地,应该算是位响当当的江湖名宿了,不过老剑客除了遇到大的奇遇机缘,否则此生六境无望,因为气血衰竭,好像还落下过病根,魂魄飘摇,使得五境瓶颈愈发坚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纪更轻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应了拳怕少壮那句老话。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过,三骑远去。

        老者转过头,望向那三骑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长开的苗条少女,问道:“师父,那个穿青衫的,又佩剑又挂刀的,一看就是咱们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吗?”

        老者笑道:“可不是青衫仗剑,就一定是剑仙的。”

        他们纷纷上马,继续赶路过关。

        梅釉国还算安稳,可是邻近的石毫国却乱成了一锅粥,先前有位与自家门派世交之谊的石毫国骨鲠清官,寄出一封密信,说是石毫国一位擅权宦官,想要对他斩草除根,牵连无辜。那位在石毫国庙堂与“文胆御史”齐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愿意留在京城,为国殉葬,好教大骊蛮子晓得石毫国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读书人,但是希望他们这些江湖朋友,能够护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国避难,那么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过了留下关,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国疆土了。

        那位官员在信上,有句话,笔迹极重,让这位江湖老武夫与师兄弟们传阅的时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带着弟子们以身涉险,纵马江湖,义无反顾。

        “韩氏醇厚,历代天子重文豪,养士两百年,不曾亏待读书人,我辈书生,也不可以人人愧对韩氏。”

        老者坐在马背上,心中唏嘘,大骊铁骑如今亦是对梅釉国大军压境,天大地大,给老百姓找块安身之地,给读书人找个安心之处,就这么难吗?

        这位见惯了腥风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内心深处,有个不可告人的念头,大骊蛮子早点打下朱荧王朝便好了,大乱之后,说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机,不管如何,总好过大骊那几支铁骑,好像几把给朱荧藩属国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儿钝刀子割肉,割来割去,遭殃受罪的,还不是老百姓?别的不提,大骊蛮子对待马蹄所及的各国疆域,沙场上毫不留情,杀得那叫一个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这几年整个硝烟渐散的宝瓶洲北方,无数逃难的老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返籍,回到故土,驻守各地的大骊文官,做了不少还算是个人的事情。

        只是这种注定一说出口就是错的混账话,老人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浇上一浇了。

        那边,三骑驰骋。

        依旧是帮着阴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种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马笃宜负责粥铺药铺一事,只不过梅釉国还算安稳,做得不多。

        天下大乱,世道不好,老百姓们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却无可奈何。

        陈平安他们在一处荒郊野岭的溪涧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强人,竟然对着一个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头的中年道人,出身朱荧王朝的道家旁门,如今是洞府境修为,原本觉得世道乱了,作为道士,就该下山救济苍生,不曾想遇到了一个精通相术的麻衣术士,确实是个高人,结果给他一看相,说他是个命中早夭、饥寒一生的可怜人,中年道士悲恸不已,便开始等死。

        那伙从石毫国流窜入境的马贼,刚刚做成了一桩买卖,得了些不少银子,在溪边停马,见着了这么个要死不死的怪人,差点一刀就解决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开心不已,求着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轻马贼反而心里边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将那伙做惯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给教训了一通,说了些福祸报应的事情,毕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谱牒仙师,学问与口才,还是有的,愣是没让人恶从胆边生,倒是吓得从头目到喽啰的马贼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反过来劝说中年道人莫要轻生。

        于是陈平安就撞见了这么一幕。

        马贼们这会儿已经没了杀人越货的心思,何况也没觉得那三骑好欺负,就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这边则是无所谓,就停马洗涮马鼻,起灶生火煮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年道人见马贼杀也不杀自己,洞府境的体魄,自己一时半会死又死不了,就只顾着躺在石头上等死。

        若是马贼们对那三人见财起意,中年道人当然会拦阻,就当是身死之前,积攒一桩小小的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最少长寿些,继续修道。

        陈平安捧着饭碗蹲在河边,那边也差不多开伙吃饭。

        一个燥脾气的年轻马贼瞥见陈平安的视线,对陈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没见过英雄好汉吃饭啊?!”

        一个马贼头目,好心去石头上那边,给中年道人递去一碗饭,说这么等死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吃饱了,哪天打雷,去山顶或是树底下待着,试试看有没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干干净净。中年道人一听,好像有理,就琢磨着是不是去市井坊间买根大铁链,只是仍是没有接过那碗饭,说不饿,又开始絮絮叨叨,劝说马贼,有这份善心,为何不干脆当个好人,别做马贼了,如今山下乱,去当镖师不是更好。

        马贼头目有些心动,端着饭碗,离开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们合计起来。

        陈平安觉得有趣。

        扒完碗中米饭,陈平安脚尖一点,飘向巨石,一袭青衫,衣袖飘摇,就那么潇洒落在中年道人身边。

        那个年轻马贼差点没一口大米饭喷出来,结果给马贼头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瞅啥瞅,没见过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陈平安盘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这位道长,为何寻死?”

        中年道人其实是个和善之人,闭眼轻声道:“命中该死,大道无望,不死何为。”

        陈平安笑道:“道长可知道,儒释道三教都极为推崇的一本‘正经’,嗯,就是被人称为群经之首的那本古书,有句话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点点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们便说道生一,一生二,衍生万物。”

        陈平安说道:“魔障一来,修道之人,尤为艰辛,哪怕手拥百万雄兵,亦是难退心中敌。”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叹一声,“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过是资质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实是战战兢兢,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破开心中关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边的山中马贼,点头道:“确实,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都一样。”

        中年道人强颜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萍水相逢山水间。

        双方点到为止,就此别过,并无更多的言语交流。

        那拨马贼如释重负,尤其是那个年轻马贼,觉得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打转了一圈。

        曾掖无法理解那个中年道人的想法,远去之时,轻声问道:“陈先生,天底下还有真愿意等死的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说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机会,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个立地成佛,只会让人一头包,直喊疼。嗯,你们两个,听过一桩佛家公案吗?一位高僧说,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外一位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个偈子,你们觉得有高下之分吗?”

        曾掖摇头道:“听不懂这些。”

        马笃宜笑道:“当然是后者更高。”

        陈平安轻声感慨道:“佛家立意,兴许是后者更高,可前者却是世间痴迷汉人人可坐的渡船,当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蒿,起身登岸,最后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说自己悟了后者,渐悟是顿悟之本,这里边的先后顺序,其实还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镜蒙尘,不擦拭就会积垢,黯淡无光,哪有天生就直达彼岸的佛子。”

        陈平安笑了笑,补充道:“两个偈子都好,都对,之所以跟你们闲聊这个,是因为我先前游历青鸾国那一趟,路上听闻士子说佛法,对于前者十分不屑,单单推崇后者,加上几本类似文人笔札的杂书上,对待前者,也喜欢暗藏贬义,我觉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马笃宜笑道:“以前很少听陈先生说及佛家,原来早有涉猎,陈先生真真是博览群书,让我佩服得很呐……”

        马笃宜做了个鬼脸,“不行了,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说明你的马屁功夫,火候不够。”

        之后三骑,见过了一处带着仙气的名胜古迹,是一处无主的深潭,入秋时分,就已经寒气凛洌如酷寒时节,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县志无据可查的朱红崖刻,“古壁彩虬金贴尾,雨工骑入秋潭水”,三人抬头望去,壁上确实有些彩绘痕迹,依稀可见蛟龙之姿,而脚边潭水碧绿,不见任何鱼虾。

        陈平安收回视线,伸手探入潭水,凉意阵阵,便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铺子,是相中了龙须河当中的阴沉水运,这座深潭,其实也适合淬炼剑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仙家剑修在此结茅修道。陈平安骤然间赶紧缩手,原来水中寒气,竟然并不纯粹,夹杂着许多阴煞污秽之气,就像一团乱麻,虽然不至于立即伤人体魄,可离着“纯粹”二字,就有些远了,难怪,这是修士的炼剑大忌。

        想必早年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叶洲的飞鹰堡和上阳台。

        陈平安此后远游梅釉国,走过乡野和郡城,会有稚童不惯见骏马,走入芦花深处藏。也能够时不时遇到看似平淡无奇的游历野修,还有县城街道上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娶亲队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陈平安他们还无意间遇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荒冢遗迹,发现了一把没入墓碑、唯有剑柄的古剑,不知千百年后,犹然剑气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灵器,就是岁月悠久,不曾温养,已经到了崩碎边缘,马笃宜倒是想要顺走,反正是无主之物,磨砺修缮一番,说不定还能卖出个不错的价格。只是陈平安没答应,说这是道士镇压此地风水的法器,才能够压制阴煞戾气,不至于流散四方,成为祸害。

        马笃宜作为阴物,何尝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罢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剑,荒冢真要有妖魔现身作祟,咱们干脆降妖除魔,得了灵器,攒了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摇头道:“陈年旧账,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这其中没有苦衷和曲折。”

        马笃宜有些埋怨,“陈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陈平安笑道:“稚童气力不济,都能砸碎饭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种爽利。曾掖可以,那拨马贼,曾掖不一样可以说杀就杀,你也行,我当然更容易。”

        陈平安感慨道:“人心汇聚,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个人走入其中,烧香拜佛,会感到敬畏,可若是闹闹哄哄,人头攒动,就未必怕了,再说得极端一点,说不得往佛身上剐金箔的事情,有人起个头,说做也就做了。”

        骑马穿过乱葬岗,陈平安突然回头望去,四下无人也无鬼。

        一次在深山湖边停马歇息,曾掖捡起石子打水漂,马笃宜独自拣选了一个僻静地方,脱了靴子,伸入沁凉水中,伸着懒腰,满脸笑意,刚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飞上玉搔头。

        马笃宜停下动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远处,有个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无意间路过附近,停下脚步,痴痴望着她,误以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爱慕,却又自惭形秽。

        马笃宜伸手赶跑那只蜻蜓,转过头,伸手捻住鬓角处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开,吓唬吓唬那个看傻眼的乡野少年。

        结果被陈平安丢来一颗小石子,弹掉她的手指。

        马笃宜赌气似地转身,双腿晃荡,溅起无数水花。

        少年赶紧跑开。

        他不打算告诉村子里边的同龄人,自己在湖边见着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记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华县城,就连见怪不怪的陈平安,都觉得大开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读书人,衣不遮体,袒胸露乳,步伐摇晃,十分豪迈,让书童手提装满墨水的水桶,读书人以头做笔,在街面上“写字”。

        街头街尾还有仆役,身边摆满了装满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爷发完疯,他们好收拾残局,清扫洁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尽了白眼,他们对那位书癫子老爷真是敢怒不敢言,

        与老百姓一问,竟然还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县尉。

        陈平安牵马停在街边,只见那位县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转头望去,浑身酒气的年轻人,满身酒渍墨渍,气味古怪至极,只见他以手掌使劲拍打街面,高声大笑道:“我以书法恭敬神明,敢问神明有无胆气,为我指点一二?千古圣贤何在,来来来,与我畅饮一番……”

        年轻人突然哀嚎起来,“我在京城曾见公主与担夫争路,偶得书法真意,再见公主于寺庙拈花,又得书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为你写的字啊。”

        曾掖错愕道:“陈先生,这家伙写的啥,我一个字都认不得。”

        陈平安忍着笑,指了指街面,轻声道:“是以狂草书,写闺怨诗,至于草书内容,刚写完那一句,是窗纱明月透,秋波娇欲溜,与君同饮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仪女子的口气,为他自己写的情诗。不过这些字,写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草书,楷书行书,我是见过高手大家的,这种境界的草书,还是头一回。”

        说到最后,陈平安说道:“别觉得那县尉是在说大话混话,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灵气淡薄,门神、鬼魅都无法长存,不然真要现身一见,对他俯首而拜。”

        陈平安突然笑了,牵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泪眼朦胧的书癫子、痴情种,“走,跟他买字帖去,能买多少是多少!这笔买卖,稳赚不赔!比你们辛苦捡漏,强上无数!不过前提是咱们能够活个一百年几百年。”

        曾掖和马笃宜对视一眼,觉得陈先生应该也失心疯了。

        陈平安来到那个仰面而躺的读书人身边,笑问道:“我有不输仙人醇酿的美酒,能不能与你买些字?”

        那人醉眼朦胧,晃了晃脑袋,“求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求你。”

        那人蓦然悲怆大哭,“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卖字给你,一个字都不卖。”

        陈平安转头望向马笃宜那边,当众人视线随之转移,手腕一抖,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松开马缰绳,打开泥封,蹲下身,将酒壶递给读书人,“卖不卖,喝过我的酒再说,喝过了还是不愿意,就当我敬你写在街上的这幅草书。”

        那人坐起身,接过酒壶,仰头灌酒,一口气喝完,随手丢了空酒壶,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可还有酒?”

        陈平安笑道:“还有,却所剩不多。”

        那人兴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烂衙署,我给你写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够!”

        马笃宜翻了个白眼。

        读书人的骨气呢?

        曾掖则有些开心,难得见着这么心情舒畅的陈先生。

        到了衙署,读书人一把推开书桌上的杂乱书籍,让书童取来宣纸摊开,一旁磨墨,陈平安放下一壶酒在读书人手边。

        墙壁上,皆是醒酒后读书人自己都认不全的狂乱草书。

        读书人喝过了酒,打着酒嗝,问道:“说吧,想要我这疯癫子写什么?送给哪位识货的将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写什么,不算数,我想写什么就什么。”

        落纸生云烟,满堂惊风雨。

        读书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往往一笔写成无数字,看得曾掖总觉得这笔买卖,亏了。

        最后,酒量不错、酒品不算好的读书人,写了十数幅大小不一的字帖,彻底醉死过去,倒地不起。

        陈平安总计花去了五壶水井仙人酿、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

        之所以能喝这么多,不是读书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壶,洒掉大半壶,落在心疼不已的马笃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陈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离开衙署。

        三人牵马离去,马笃宜忍不住问道:“字好,我看得出来,可是真有那么好吗?这些仙酿,可值不少雪花钱,折算成银子,一副草书字帖,真能值几千上万两银子?”

        陈平安得了字帖,开怀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凿凿道:“你们不信?那就等着吧,将来哪天你们再来这里,这条街肯定已经名动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个读书人去世了,可是整座县城都会跟着沾光,被后世牢记。”

        三骑缓缓离开这座小县城,这会儿,县城老百姓都还只将那个书癫子县尉当做笑话看待,却不知道后世的书法大家,无数的文人墨客,会何等羡慕他们能够有幸亲见那人的风采。

        今年中秋,梅釉国还算家家户户,亲人团圆。

        只是石毫国那边,就难说了。

        明年中秋,梅釉国说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国的惨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

        又一年秋去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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