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
凤翔府指挥使指了条明路, 说了言昳的暂住地,山光远身后带了些卫兵,几乎要提刀杀过去。
凤翔府是老城, 道窄楼低, 灰沫飞扬, 黄土砌墙, 但拐过路头牌坊, 先看到一处厚重阔气好比庄严大庙似的建筑。近了一看, 竟是苏女银行在凤翔府的分行。
山光远的马匹从银行门口过, 往里看,抱石高柱, 菱花围栏, 左右各一彩塑叱咤夜叉, 石柱与那夜叉几乎要有六七米高, 巍峨气派。
里头还有前堂大院,石椅参道,真是凤翔府本地的千年大庙也没这儿有规格。
这是离卞宏一控制的陕晋地区最近的凤翔府, 因陕晋地区只允许有晋商银行的情况,这家苏女银行算不算是离陕晋最近的大银行了?
这银行里会不会放着卞宏一手下诸多有异心的将领的敛财金库?会不会吸纳了许许多多陕晋外逃者的储蓄?
言昳就住在苏女银行边不远的一处传统大院。山光远猜测,苏女银行是她日后计划中的关键。
他到了的大院门口,这院落处处透露着旧日的讲究、闭塞与传统,一看就有年头, 估计是百年前富商的老宅, 被她买了下来。
院前停着四五架马车,奴仆将行礼搬下, 言雁菱穿了个百花夹袄,在门口张罗着, 她一打眼瞧见山光远,跟踩了尾巴的黄鼠狼似的,窜的老高,惊慌失措。
山光远还在发懵,就听见雁菱扯着嗓子进院就喊:“娘!山小爷跟要杀人似的就来了!他是不是要抢亲啊娘!”
被各路奴仆围观的山光远:“……”
他的杀气腾腾,让雁菱这么一嗷嚎,也烟消云散了。
只是山光远心里愈发惊惶悲观起来。
……言家人难道都知道她要嫁宝膺了?
元武之前误会了他和言昳的关系,他其实心里是高兴的,他盼着言家都把他当自己人。这样的话,如果他再像前世那般从言家以红轿将她领走,言家人都会欢喜祝福吧。
现在元武估计恍然大悟,觉得之前自己果然搞错了,言昳心中另有人选,全家人都已经打算筹备起来了吧……
甚至山光远想来想去,早些年,这些年,言昳跟宝膺之间都有过怎样的来往,说过怎样的话语,他一无所知。
他跟她相见的时间,太碎片了。
山光远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确定:说不定他只是她生活里的孤岛,宝膺才是陪伴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的人。
山光远下马,将缰绳和佩刀交给卫兵,大过年的不适合佩戴武器。他垂手刚走进正门,就瞧见言夫人正在训斥雁菱。
听说雁菱在兰州府,率领了两千多人的军队击退了想要包抄他们的鞑靼,斩杀了其中一位鞑靼头目的脑袋,笑嘻嘻的拎回来。她如今在西北算得上有名,是不输给两位哥哥的独当一面的女将,生活里却还像个小孩似的,以比她娘高一头的身量,绕着言夫人满口求饶。
言夫人看见山光远,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拱手请他进来:“山小爷,三四个月没见,都清瘦了不少啊,快进来,昳儿说你要来过年的时候,我特意去订了金华火腿和腌笋。你爱吃炖菜汤菜是不是?昳儿说你胃不好呢,当兵的好些都有胃病!”
山光远没想到言昳跟她说了,有点不好意思的点头:“让您费心了”。
言夫人:“我们也是刚到,昳儿说是在忙,还没来得及好好打招呼呢。”言夫人没到凤翔府,就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来了之后听说宝膺一直跟昳儿同行来的凤象,她也有些吃惊。
之前昳儿不是跟山小爷有情吗?
言夫人在言昳面前,都是“你的事我不管你自己做主”的开明样子,但心里又忍不住惦记,怕她上了贼船。
言夫人跑去问元武,元武说山光远亲口辟谣,说都是误会。
言夫人又去问言涿华,二华子有些惊讶难受,但也说言昳在书院里待了四年多,一直跟宝膺同班,关系很亲近,常常同去书库或饭堂。
言夫人这才信了。
只是,宝膺跟公主虽然好似决裂,但毕竟他还是世子,言昳嫁给他恐怕会招惹来很多猜忌麻烦。
言夫人想来想去,还是先找友人问了嫁娶的流程典仪式,偷偷准备了些红绸金饰——这小疯丫头是不可能拦得住的,真要是她突然说什么在凤翔就要嫁人,言夫人也能拿出东西帮她糊弄个婚礼。
但言夫人却没想过,若言昳知道了,只会拒绝曾经把她打扮成红绿女娲的言夫人准备的喜服红衣。
言夫人本来想为了自己当初在京师的误会为山光远道歉,但看到山光远脸色如此不好看,言夫人敏锐猜测……山小爷跟昳儿估计也不是那么毫无干系。
这疯丫头恐怕是个草丛高手,浪里白条,两手都抓,身边优质的哪个也没放过,最后只是因为某些事选择要跟宝膺成婚了而已。
啧,现在孩子真不一样了。
雁菱什么时候也能一手薅一个带回家啊。
言夫人决定不多说小辈的事,只把山光远领进院中,就走开去张罗把带来的食材放进厨房,雁菱立马凑了上来,兴奋的问道:“你怎么不把刀带进来呀!”
山光远问:“言昳呢?”
雁菱最不嫌事儿大,背着手乱晃:“她出去忙了。哦,对,世子爷也不在呢。”
山光远手顿了顿:“……我没问他。”
雁菱眉眼作怪的拧在一起:“山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跟那个什么世子爷也不熟。之前我哥跟他碰面的时候,我就远远见了一回,俊是挺俊的,但不如您爷们!”
虽然雁菱比言昳还大一两岁,但山光远总觉得她就是个小孩,并不理会她。
雁菱看他不回应,又道:“世子爷之前都好像暂住在这里呢。”
山光远拧过身来,忽然看她:“……当真?”
雁菱咧嘴笑起来,搓着手道:“当真。刚刚我们问奴仆该住哪儿的时候,奴仆说东边是世子爷住的,西边就让我们住。要不要我给您备上大刀?骏马?或者干脆把您的卫兵都叫进来!咱们抢亲吧!”
山光远可没法像小孩似的脑袋简单,他吐了口气道:“你到底想干嘛?”
雁菱本来想笑嘻嘻说些胡话,看山光远表情有些认真,这才放下手道:“……我不想让昳妹远嫁。你说那个什么世子爷,要是把她带走了,会不会以后我都见不着她了?但如果她嫁给你,咱们就能跟之前似的,经常凑一块吃饭喝酒了不是吗?”
山光远半晌道:“你放心,不论嫁给谁,她都是言家人,都会随心所欲。不会见不到的。”
雁菱听着山光远平静的声音,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太不懂感情也太肤浅了:因为明明她能感觉到山光远很爱言昳,也很了解她,可他却不打算拔刀抢亲。
为什么呢?
二人正说着,前头听见奴仆走动起来,山光远以为是言昳回来了,却转头瞧见言涿华和宝膺交谈着,从回廊那头走进来。
可能是山光远的错觉,他感觉宝膺,面上似乎有股欢喜得意
言涿华和宝膺二人低头商议着什么事情,言涿华没看到山光远,但旁边有一位信令兵向他汇报消息,将他叫走了。
而宝膺独自顺着走廊走了几步,就瞧见了一身黑衣皮甲,裹着披风的山光远,就像城头的箭塔般伫立着。
俩人瞧见了,总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彼此。
宝膺含笑对他点头抬手行礼,道:“山爷,许久不见,之前在烟深水阔舍,咱们也没能好好打个招呼。早之前就听昳儿说您要来一块过年了。说来您跟言家算是祖辈认识的老相熟了,是我这个外人来叨扰你们了。”
山光远本来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宝膺显得如此大气坦荡,可山光远坦荡不起来,他心里乱线如麻,越拉扯越不像样,只是对宝膺略一点头。
宝膺并不在意。
山光远曾经没怎么仔细看过宝膺几眼,现在细看,他穿衣打扮上的细节,似乎跟言昳有些品味的相似,也用了翡翠玉扣,金线绣边。
山光远想控制住自己脑子里的多想,但此刻也觉得自己披风上都是泥点子,皮靴上满是灰尘,更像是来找她汇报的下层武将。
宝膺笑道:“听说山爷大获全胜,跟言家一同夺回了甘陕的几座大城,等归京之后,山爷统领顺德周边,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吧。这——”
山光远忽然单刀直入:“外头那些传言,她知道吗?”
他实在忍不住了。
宝膺被他打断,略一怔,道:“……她当然知道。昳儿一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也就是言昳知道。
但她不澄清。
山光远两只眼沉沉的望着他:“就是因为梁栩要逼婚,所以她便决定要与你成婚了?你此时游说她嫁人,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山光远说完了就觉得后悔。
这话说的太不客气了。
他也可能根本就没立场在这儿质问。
宝膺笑容也淡了几分,他是玲珑聪颖,知道什么话最适合轻描淡写的反击,道:“山爷,她是什么性子,您也知道,谁也没法替她做决定。天底下想趁人之危的多了去了,她何时让人得手过。”
是,梁栩哪怕当了皇帝,言昳也几乎没被他逼迫成功过,这一世更不可能。她如果真的要跟宝膺成婚,肯定是自主做的选择。
山光远前一日还期待着见面,今日便眼前发黑,如坠冰窟。
早在平凉府的时候,他就不该想着什么对她柔情蜜意,拉扯几分,而应该直说直问的。
是他太怯了。
他怯她再一次直言不讳的拒绝,他怯她再次露出不屑的眼神。
山光远此刻恨死了自己的怯懦,恨死了自己的止步不前!
他是想过,重生只盼着她幸福就好。可真要到眼前,想着他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山光远只觉得天旋地转。
宝膺两只手捏了捏,他知道自己是打肿脸装胖子。言昳忙的没怎么在这府里住过,上次一起见过卞睢之后,他俩就没见过面。外头风言风语,也不知道是不是言昳放出来的。
宝膺期待是言昳放出来的。
这样就说明他准备许久的求婚,该是提出来的时候了。
而山光远也来过年,宝膺心里总觉得他与言昳有着极深的默契和牵绊,自己最敌不过的就是眼前这人。宝膺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宝膺此刻谨慎的筛选语句,也不说什么大话,他刚刚驳斥山光远的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也没哪句坐实过他和言昳的关系。
他笑道:“我看得出来山爷喜欢她。可她就在那儿,您大可以去求娶,去表露心意,我没资格阻拦您。”
山光远心道:“喜欢”这两个字是远不够的,他们是前世就纠缠在一起几十年了。
但宝膺也确实没说错。
山光远承认,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都是他自己的责任。
是他太沉默太……
“二小姐回来啦!”
宝膺转过脸去,就看着言昳一身秋香色衣裙,神色匆匆的从抱厦台阶上下来,旁边轻竹捧着一沓账册,连珠快嘴的跟她说着什么。
山光远顿了片刻,才回头看向她。
言昳眼里像是没有旁人般,皱着眉头道:“那就调拨资金!我说了要不计一切的拿出这些现钱来,就是不计一切,我不在乎通胀造成贬值!再查一下,从蜀北发出的四百七十件最新的火帽击发枪到汉中了吗?晋商银行股权转让的事——别跟我说是什么过年,咱们还做不到把户部联储的主官从家里薅出来办吗?”
言昳匆匆的提裙穿过院子,看见了院落那头的言家奴仆,才吐口气,给自己理出几分在家人面前要过年的样子。
她快到了回廊边,方瞧见山光远,略一怔,神色轻松笑起来:“阿远,你过来啦?抱歉我实在是太忙了,你要不先帮我去接一下言实将军。言夫人说估计他会晚来一些,估计马上也就到了,我怕他找不到这儿。”
言昳口吻依旧熟悉热络,心里好似一点也不怕他知道了。
山光远心里更堵了。
最可怕的是,他现在回想起来,言昳也没有对他做过什么超过她所谓“哥们”关系的举动。全都是他跟她共乘闹了难堪,他喝醉酒去找她,他将她从榻上抱到了床上。
山光远感觉听到了自己脖子嘎吱作响,半晌点头道:“好。”
宝膺心里也有点堵。
他看得出来,言昳一回来瞧见山光远,面上神态都大不一样了。
言昳提裙上了台阶,要进屋,也瞧见了宝膺:“啊,宝膺,你回来了。韶星津到了么?卞邑的事儿你打听的怎么样了?”
宝膺点头:“进去说。”
山光远觉得自己快疯了。她对宝膺说“快回来了”,这几个字都像是俩人当了一家人似的!
言昳进屋,轻竹要关上门之前,言昳转头对山光远笑眯了眼睛,挥挥手:“别傻站着了,你再不去,你跟言将军都赶不上吃热饭!”
山光远却无法挪步。
他听到合上门的主屋里,传来了说话声,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站在门边听里头的说话声。
其实轻竹就站在门内,她从门缝里注意到了山光远的接近与偷听,但她大概知道,山光远估计是听到了外头的流言坐不住了。轻竹心里窃笑,只当是不知道,把着门。
言昳先聊的都是公事,宝膺似乎是去调查了关于士子共进会的许多事情,也负责帮韶星津约了卞宏一和卞睢见面,目前卞宏一回应了,但是卞睢还没发声。
言昳又问了几句观凭财报的近况。
山光远没想到俩人私下聊天这么公事公办,难道言昳愿意跟宝膺成婚,就是因为宝膺能当个贤内助?
终于,言昳舒了一口气似乎坐在了圈椅上,思索不语。
宝膺缓缓开口,他声音里总有一种不急不慢的和顺:“外头传言都传疯了,你不管吗?”
言昳嗤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不过对我来说暂时还不会去管,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啊,是不是传的这么大,也让你困扰了。或许等事办完就好了,也没人会那么关注我的婚事了。”
事办完?
——是说婚礼吗?
山光远有些听不下去了。
这俩人沟通起来,似乎很爽利直白,真不像是山光远和她在一块的时候,他有满心说不出的别扭,她有满嘴夸张的坏话。
他心里极其想推开门冲进去,可身子却想要逃走。
宝膺笑道:“我不会觉得困扰,传到我娘耳朵里,她真要是火大起来,我还想瞧瞧呢。”
言昳笑起来。
宝膺似乎走近了她几步,轻声道:“我觉得或许我一直没有正式的说过……但这次去西安府办事的时候,恰巧挑到了对喜欢的玉佩,就想着要送你。现在这场合或许不够、不够正式,但……”
轻竹远远瞧了一眼,宝膺从袖中拿出一个雕花木盒,盒盖打开,里头是两只成对的鹣鲽玉佩,艳碧通透。
言昳怔住,抬眼看向宝膺。
轻竹心里一惊。
别人不知道二小姐心里怎么想,可她知道二小姐已经下定决心谁也不嫁!偏偏这时候世子爷见了面就要求娶,这岂不是必然要碰一鼻子的灰吗?
轻竹忍不住瞥了一眼门缝,竟然只看到了山光远身影远了,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不是吧?!
就听到这儿就不听了?!您真的不多站一会儿吗?
山光远确实没办法再多站一秒了,外人觉得他神情肃杀的大步往外走,却不知他心里灰天暗地。
山光远想:她重活一世,人生大变,如此精彩。而他重活一世,或许也根本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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