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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翌日,裴朝露在兄长的安排下,带着涵儿启辰前往敦煌。而按照裴朝露的意思,裴朝清亦开始着手粮草事宜。

        “此去敦煌自也不远。”裴朝清看着初升的日头,摸了摸涵儿面庞,“左右傍晚时分便到。我亦通知了羡之,沿路皆有暗卫护守,李……”

        “他伤不到你。”意识到涵儿在,裴朝清咽下了那个名字。

        只是话至此处,裴朝清想起昨日那支射向胞妹的箭矢,不由背生冷汗。只差一寸,若非被李慕横箭带偏,后果不堪设想。

        李禹忌惮裴氏手握重兵,下手陷害,尚能理解。然对裴朝露一直有着不可言说的占有欲,竟不知何故会痛下杀手。

        裴朝露自也想起昨日这桩事,到底没有和兄长细说。

        李禹被下药绝嗣,本是他活该。可是她用的这等方法,终是难以齿口。

        “二哥不必担心,他杀心再重也不过这几日。待结亲宴过去,便是逼他向我动手,他都不会了。”裴朝露含看着兄长将孩子抱入马车。

        相比担心李禹会对自己动手,她其实更怕再次失去涵儿。

        她太了解李禹了,这世家门阀间的规则亦是在清楚不过。

        “何意?”裴朝清转身下车。

        裴朝露挑眉笑了笑,“阿昙猜的,倒时他许会觉得杀我是无用之功。”

        裴朝清闻言,亦叹了口气,西部这一带的士族门阀既还认李氏皇朝,自也认李禹太子的身份。从来,高门联姻,送女入宫,都是结盟和巩固权势最直接且有效的手段。

        如今局势下,相比李慕出家,多年不在朝中,结亲李禹的其实大有人在。毕竟太子妃,乃是未来母仪天下的人。

        而便是没有太子妃之位,东宫的妃妾亦是比寻常王府的尊贵。

        “阿昙,昨夜你言要将各门都入羡之麾下,难不成……”裴朝清摇了摇头,“且不论这些高门是否愿意,羡之便是头一个不肯的。”

        “二哥别说了。”裴朝露拽地的广袖中,素手还握着一张纸条。

        原也不是昨夜那张,是对着那张的回信。

        给阴庄华的回信。

        整整一夜,她都握在手中。

        按她之策,她与李慕各行一步,便成功了一半。

        晨起微光清风,裴朝露眉眼柔和,静静望着面前的手足,眼眶一圈圈泛红。

        “你也要我抱吗?”裴朝清在马车前,接上她眸光,打趣到一半,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这……怎么了?”

        “左不过百余里路,怎么还哭了!”他上去擦干裴朝露的眼泪,却觉得一阵悲凉,遂按住了她肩膀,“不去了,等他病好些,让他自个过来。”

        裴朝露瞥了眼握在肩头的手,面上竟泛起久违的娇憨之态,抓来又给自己擦了两下,垂着头道,“就是舍不得二哥,好不容才见到您。”

        “十月初六,也就是三日后,李禹于郡守府开宴,并着连阴氏在内的九大高门都会到。届时二哥会乔装成后厨送米粮的,来一趟敦煌,拣了机会便去白马寺看你。”

        裴朝露尚且低着头,闻言扯动嘴角笑了笑。

        裴氏一天不翻案,裴家人便一日不得以真容真姓立于苍云白|日之下。

        “嗯——嗯——”涵儿趴在车窗上,打着手语道,“我们看完叔父,就回来看舅父。”

        “到底是亲生的,原同你一般讨人欢喜。”裴朝清侧身望了眼涵儿,回首道,“上路吧,别耽搁了行程。”

        裴朝露未再言语,掀帘上车,亦不曾回头再看。

        “姑娘,看不见二公子人影了。”云秀嘟囔道。

        裴朝露揽着孩子,没有接话,只伸出手轻轻拍着已有些睡意的孩子,冲云秀淡淡一笑。

        大半时辰,已出苦峪城境内,她方从先前便备好的一处暗格中,寻出一只雪鹄,将那纸条缠着,撩帘放了出去。

        *

        马车还未入敦煌,然敦煌阴氏祖宅中的人,便已经得飞鸽传信。

        “大恩不言谢,卿静候佳音。”短短十个字,阴庄华展了笑靥。

        李慕钟情于裴氏女,他人之语皆油盐不进,唯有她自己开口,他便无有推拒的可能。

        而阴氏累积的兵甲,世代入主长安的梦想,搭上一个这样的结盟者,阴庄华亦安心许多。

        只是本该是欢悦的事,她心头敞开亮堂了大半,却莫名有些抑闷。这样的抑闷中,她垂眸望着手中一缕红缨,心中却又有几分没来由地跳跃。

        这缕红缨是昨日裴朝露的兄长刀柄落下的。彼时她被裴朝露挟持在手中,她的兄长纵马跃来,抄起孩子,疾马而去。

        长刀白马,银袍盔甲,速度快得如同一道霹雳闪电,是一副久经沙场的将军模样。然待他勒绳止步,扬眉转身,玉面星目,分明是一个透着书卷气的清贵公子。

        阴庄华见过将军,亦见过公子,然凛冽和儒雅融合的这般自然的儿郎,她还未曾见过。

        纵是她年幼时见过一次裴朝清,但早已辨不清容貌,唯独这回印象深刻。

        沙镇一路回来,她伤势不轻,因往来匆忙,没有止沸散,包扎过程痛的她神思恍惚。

        然,在恍惚的神思中,她总模糊见得那个影子,心下便只想哪一日再细瞧一番。这样想着,倒也不觉得有多痛,只多出两分期待。

        临窗处,清风扑面,吹落她掌心纸条。

        她回过神,似是觉出不妙,不由倒抽了口凉气,只垂眸盯着地上那女子的字迹。

        半晌,阴庄华俯身捡起将纸条往在炭盆中扔去,又将窗户全推开了,吹醒自己的脑子。

        “华儿!”阴素庭推门近来,不由蹙眉道,“你这虽是外伤,但容易感染发烧,怎还能受这般凉风吹着?”

        阴素庭拉合窗户,示意女儿坐下,心情大好,“你这番前往沙镇,虽是吃了点苦头,但委实划算。”

        他目光落在阴庄华手腕伤口处,“昨日太子殿下亲自送你回来,今个一早又派人前来问你伤势。”

        “不错!”阴素庭饮了口茶水,点头道,“昨日沙镇发生的事,我也基本也解了。但是太子殿下丝毫没有怪你看顾不当,且言语里都是对你的关心。诚意很是足够。”

        “你呀,好好养着。三日后,郡守府盛宴,便是那八地高门皆在,左右他们家中儿女,落个嫔妾之位,这太子妃定是你的。便是太子妃之下正三品的良娣,也不会落到他人手里。”

        “太子殿下表态了,阿若也很好。”阴素庭眯着眼,流出无限期待之意,“自家姐妹,日后你们彼此也有个照应。”

        阴素庭话音落下许久,阴庄华方开口,“爹爹,太子非良人,女儿不要他。”

        “我知你还想着那齐王殿下。”阴素庭摇头,“但那人太冷,且威望之上到底比不得太子。也怪爹爹,让你白的接触了他两年,眼下累出了这么点情意。”

        “但是华儿,你自个想想,一个是痴慕与你,愿意将正妻之位拱手奉上的。一个是你要上赶着,亦未必能焐热的,这……”阴素庭笑了笑,“你一贯聪慧,还需想吗?”

        “我还一贯冷情呢!”虽然父亲这样的话,以往也不是没说过,但今日听来,阴庄华却觉得刺耳又不耐,却也不过须臾回转了神色,道,“阿爹,同这二人,根本谈不得情爱,多来是结盟罢了,且以大事为主。”

        “若论大事,我只看好李慕。”阴庄华补充道。

        阴素庭知晓这个长女行事一贯有数,遂也不再多言,只道,“三日后便是结亲宴,若是齐王殿下能开尊口,主动要你,爹爹自也愿意考虑。”

        “爹爹!”阴庄华本未再言语,然见父亲踏出门外,似想到些什么,上去问道,“阿爹,我年幼可是同裴家二郎结过一段亲事?”

        “如何突然问起这个?”阴素庭转身笑道,“亏得爹爹不惧靖廷长公主威严,早早断了同裴氏的这桩姻亲,否则……”

        他摇着头,面上尚是慈爱之态,“回去歇着吧!”

        阴庄华返身回屋,见那铜盆清水,遂朝着里头闭息凝神了半晌。抬起头后,铜镜里现出她一张水渍淋漓的脸。

        她深吸了口气,甩头挥散眼前时隐时现的白袍将军的影子。

        而午后,侍女兰英匆匆来报,附耳轻语。

        “裴氏的车驾出了苦峪城三十里,便遇了刺杀,到如今已经两场了。”阴庄华看着滴漏,“这才不到三个时辰。”

        “看着功夫路数,同阳关道外的是同一波人。”兰英回忆道,“那批人也不是龟兹的功夫。”

        “眼下如何了?”阴庄华想起昨日李禹射向裴朝露的那支暗箭,心中已有判定,“我们的人够吗,可去帮衬着?”

        “车驾规整,人亦不曾伤到分毫。”兰英道,“奴婢原想发令的,让就近的暗子前往。但有人比我们更快,一路都有伏击,乃黄雀在后。”

        “去将我们的人撤下来吧,想来他们自个安排好的。”阴庄华看着炭盆中已经成了灰烬的纸张,愈发笃定李禹之阴险不可靠。

        自己已经有了退路,还有阿若,且得拉她一把。

        *

        暮色已经上浮,郡守府中,李禹俨然勃然大怒。

        从苦峪城至敦煌郡百余里,三次伏击,没有一次成功的,白白又折了数百人。

        “殿下,还有两日,我们再想想办法。如今裴氏已入敦煌城内,杀她基本不可能了,但是将皇长孙夺回来,还是有希望的。”

        说话的是郑世林郑太傅,他乃李禹自小教授的老师,自昨日涵儿被裴朝露夺走后,李禹没有忍住,到底还是把自己身体情形告知于他,商量对策。

        灭裴朝露之口,自然是上策。

        故而今日得了机会,李禹便半点不曾放过。

        但他们也想过,此计不成后的下策。

        郑太傅分析的甚是有理,即便李禹当真膝下再无子嗣,即便各地门阀都知道此事,亦还是有出路的。

        因为亲生的皇长孙还在。

        只要承诺,无论哪家女儿为太子妃,将皇长孙过继其名下亦可,按礼部规矩,自也算亲出之子。

        这是此间情境下最好的法子。

        李禹眺望窗外弦月,合了合眼,勉励压下怒气,“还有两日时间,务必将皇长孙给孤弄来。”

        明月万年无前身,照见古今独醒人。

        同一轮月亮下,白马寺深阔的院中,一架马车平稳停下。李慕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苍白的面色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踩着一地破碎月光,走上前去。

        “叔父抱。”他看着明显受惊的孩子,凤眸中又痛又怒。

        “叔父伤着,涵儿自己来。”片刻,孩子看清来人,终于放松了神色,搭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李慕的手却没有收回去,尤自伸在车门帘帐处。他很想见她,从芙蕖骨灰被撒,至今已有三个多月,他都不曾见过她完整的容颜,亦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今朝,她主动来寻他,他本是高兴欢愉的。哪怕是说涵儿想他了,是因涵儿之故,但只要她还能出现在他眼前,他都不该是如今心境。

        他,怕她的出现。

        自昨日梦见她在秋千架上温柔浅笑后,他没来由的害怕。

        她还肯对他笑,还能同他四目相视,他恍觉……回光返照。

        美好情状的回光返照。

        裴朝露从车中最深处,缓缓过来,雪白月光一点点渡满她全身,她被圈在如水月色里。

        她的面上是真实的笑意,眸光亦不曾偏离到他处,漂亮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慢慢凝成一颗珠泪,似要映出过往全部的欢喜与苦痛。

        李慕伸出的那只手颤了颤,却到底没有收回。裴朝露也没有拒绝,只将素指搭在他掌心,下了马车。

        “备膳了吗?”她收回手牵过涵儿,神情自然,容色款款,笑道,“我们都饿了。”

        李慕的掌心还有被她触碰后的冰凉,和直入心脏的震撼,须臾点了点头。

        裴朝露便牵着孩子往厅堂走去。

        满院月光,裴朝露抬首瞥过,便又想到那句古老的词。

        ——明月万年无前身,照见古今独醒人。

        她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只微叹了口气,回身道,“要一起用吗?”

        “稍后,我有话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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