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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3章


不过半个时辰,唐亭便寻了沙镇最好的三名大夫,给李禹会诊。

        隔着帘子,大夫依次切脉问诊,因李禹未曾现出容色,又不欲多话,遂而望闻问切不全,加之此间气氛森冷,虽屋内不过一主数仆,但大夫们感受到了令人窒闷的压迫感。

        三人皆切脉毕,其中两人推了推右边上年纪稍长的陈大夫,他资历深,接手病例亦多,最有说话资格。

        陈大夫瞥了眼立在一处的唐亭,这人显然不是主子,却是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比寻常官宦家的郎君还要有气势威严些,可想那帘后之人更是绝非凡品。轻易开罪不得。

        “不知贵人所虑何事?”陈大夫踌躇半晌,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病有千种,症状相似者更是比比皆是,下诊断总要有个方向。

        “唐亭,你们先退下。”帘子后的人终于出声。

        一盏茶的功夫,三位大夫亦退出了屋子,唐亭重新回屋侍奉。

        “做成意外,别留活口。”李禹面沉如水,难得的连掩饰都没有,只满目杀意,话语从牙缝蹦出。

        唐亭不敢多言,领命而去。

        屋舍内重归宁静,仿若什么也未曾发生,除了西厢房内侍女好言相劝声。

        “小郎君,您都两日不曾用膳,可是会生病的,许还会长不高!”

        “不然小郎君喜欢什么,蹴鞠喜欢吗?奴婢寻人来您你玩。”

        “小郎君……”

        李禹冷着张脸,推门进来。侍女下了一跳,不由讪讪望着他,颤声道,“太子殿下……”

        “滚出去!”李禹看着一桌未动的膳食,除了案边一盏茶水似是饮过两口。

        “用膳!”他缓了缓声色,拾起方才那个侍女拌好的饭菜,耐着性子喂到涵儿面前,“吃完,爹爹带你去看你阿娘。”

        一直沉默无声的孩子,睫毛一颤,抬眸看他一眼。很快却又垂下了眼睑。要是这般容易见到阿娘,他又何必半夜将自己抢出来。

        “用膳!”李禹见他一瞬三变的神色,像极了裴朝露初入东宫头回被他打了之后的倔强神色,心中不由浮起恼意,提了声响,“听到没有,把膳食吃了。”

        涵儿没有反应,只低眉合了合眼,咬唇抿住嘴。

        更像了,那会他还在她腹中,她便是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桀骜模样。

        李禹被那封信和大夫的诊断之语,刺激的心绪起伏,又观涵儿此刻神情,不由眼前一阵恍惚,只觉坐着的是裴朝露,瞬间便勒上他脖颈。

        “说,这一年,你同六弟都干了些什么?”

        涵儿身量未足,被他这般提起,双足本能地挣扎起晃,踢打在李禹小腹上,口中“昂昂”声亦刺入他耳际。

        李禹一个激灵回过神,匆忙将人放下,只看着涨红了脸一个劲咳嗽的人。

        “乳上凉药喂禽兽,膝下一子至此绝。”

        她的信上只这么一句话,他初时以为是为护孩子特意气他的话。然一想到自涵儿之后,即便他雨露均沾,东宫之中确实也未再有人诞下子嗣。

        方才三位大夫之语,虽委婉却亦是清楚明白地告知,他积药甚深,子嗣之上基本无望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舍得放他带走涵儿。

        她居然敢对他下药,居然敢让他断子绝孙!

        她怎么敢!

        李禹握拳的手青筋顿现,只盯着眼前小儿,却又忌惮着不敢动怒。

        膝下一子至此绝。

        他只有这一个孩子了,往后他都不会再有其他的孩子,若是这事再被要结亲的阴氏所知,被各方想要同他结亲的权贵所知……

        李禹松下拳头,眉眼柔和起来,只俯身抱起了孩子,查验他伤口,凑近轻轻吹了吹,软声道,“是爹爹不好,爹爹方才被政务缠身,气昏了头。”

        而怀中的孩子,似在这个瞬间里想起了什么,不由打了个寒颤,瑟缩起来。

        李禹却觉得是往他身上靠了靠,心头的阴霾扫去几分,并未发觉涵儿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只继续温声道,“是你阿娘太气人,躲了爹爹这么许久。”

        他垂眸看着孩子,“告诉爹爹,这一年多来,可有想爹爹。”

        涵儿低头不敢看他,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再告诉爹爹,你阿娘可是和一个和尚日日都在一起。”来时,他便确定了李慕在此间,更是听闻了长安高门大闹大悲寺的事,却还是忍不住一问。

        涵儿依旧点头,转瞬却又摇头,向他比划起来。

        李禹没带过他,寻常问安应答等简单的手语尚能看懂,此番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涵儿提着心抬起头,放慢速度又比划了一遍。

        “到底说什么?”李禹见他认真又卖力,当是重要的事,却实在看不明白,心中不耐躁意便又腾起,猛地拍了下桌子。

        涵儿颤了颤,抬了手却不敢再比划。

        李禹压下怒火,寻来纸笔给他,“写字,总会吧。”

        涵儿看一眼笔墨,点了点头。

        在宫中时,他才不到四岁,刚开始开蒙,还不曾动过笔墨。哪里会写字。可是面前这个男人,他的生父,却根本不知他何时开始阅书,何时开始学写字。

        他如今会写,还是这一年里,他叔父所教授。

        叔父教他的第一个字是“裴”,说这是你阿娘的姓氏。然后教他“李”,又道这是你自己的姓氏……

        他教的格外认真,从坐姿握笔到比划,从偏旁部首到字体,让他临摹再书写,写时劳逸结合……如同,教导亲子。

        “想什么,快些。”李禹催促道。

        涵儿回神捡起笔,一笔一划写,写好捧给他看。

        “阿娘鲜少理他,孩儿亦不曾见过他几回。”李禹看着纸上话语,面色露出一点笑意。

        涵儿将纸接过,又写,“爹爹可知道阿娘为何不理他,他好像很想对阿娘好。”

        “那人是你叔父,昔年肖想你阿娘,品行不端被逐出京畿。”李禹心头窒闷也少了一重,抚着孩子脑袋道,“你阿娘年少识人不清,险些犯下大错……”

        “阿娘没犯错。”这回,他接了笔,写得极快。

        “对,你阿娘悬崖勒马,总算没犯错。罢了,左右一人是我胞弟,一人是我妻子,往事随风,阿爹不怪他们便是。”

        话至此处,他捧起孩子面庞,“只是往后,涵儿得听爹爹的话,同爹爹站一起。知道吗?”

        涵儿不再看他,伸手拈了块糕点,慢慢吃着。

        片刻,点了点头。

        “这便对了。”李禹见他听话又肯吃东西了,心情不由大好,连着方才的那桩事带来的不豫都淡去了大半。

        左右无人知晓他的身子,左右他还有这个儿子。

        左右有儿子在,她便走不远。

        待除了汤思瀚,回到长安,东宫之中随便给个位份便也罢了。

        “用完膳,让奴才们陪着你,到处走走。”李禹想通此节,心满意足地起身,“爹爹还有事,你乖一些。”

        涵儿垂着头,放下手中糕点,向他行了个跪安礼。

        李禹见此愈发地高兴,直将他抱起揉着榻脑袋道,“待过几日,爹爹便将你阿娘接来,我们就一家团聚了。”

        涵儿颔首,拣起那方糕点继续吃着。直到低垂地视线里,那处身影彻底远去,消失在眼前。他才默默抬起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憋的通红,眼眶中两汪泪噗噗嗦嗦落下来,却又被他迅速擦干了。

        他想,方才他的模样,一定很像阿娘。只是这个法子真的有效,他一听话,他的爹爹就能对他好些了。

        所以是不是当年,阿娘便向他如今这般,一个人靠着静默谦卑的伪装,保护自己?

        昔年在长安皇城,他偷偷溜去过东宫两回,都是方才模样。

        爹爹在欺负阿娘。

        他勒过阿娘脖颈,也扇过她耳光,阿娘低眉顺目地应他,他便又给她按揉,抚拍。待他走后,阿娘原本漂亮的桃花眼里,便蓄满了泪水,却从不让它们落下来,只用双手拼命擦干。

        若不是那两次撞见,他都要以为母亲一直是快乐幸福的,同传闻那般与太子伉俪情深。因为在东宫以外见到自己的母亲,她总是端庄娴雅,温柔浅笑。

        甚至在与他独处时,她都不曾露过一抹愁容,流过一滴眼泪,永远是欢愉微笑的慈和模样。

        涵儿亲身历经了李禹一番又怒又抚慰、喜怒无常的模样,被莫名掳来强迫同母亲分开的愤怒恐惧心情已然消散了大半。

        他想,眼下最重要的,该是让阿娘知道,自己好好地,会懂得保护自己。

        阿娘身体那么差,不能让她太操心。

        这样想着,他又饮了一盏牛乳,方唤侍者进来,只说要去镇上长街游玩。

        李禹闻言,也未多作阻拦,只派了暗卫盯梢。

        如此甚好,他本就想诱她出城。

        见面三分情。

        他不信,她看一眼这么粉糯的小娃,还能待得住留在城中。

        如此思虑中,他面色恢复了一贯的清雅温和,只目送涵儿出门。

        只是院门边,唐亭接了信鸽匆匆赶来。

        李禹扣着茶盏,观其神色有些烦躁道,“又有何事?”

        “是阳关道上的的传信。”唐亭将信条奉上。

        “汤思瀚得手了?”李禹挑眉,端着茶盏饮了口,方才接过,“还是孤那好弟弟,歼灭了汤思瀚的人手?”

        无论是那种结果,总是他占着便宜。然待阅过那占血的信条,他整个人豁然起身,顺手砸了茶盏,双目死死盯着那封传信。

        “殿下息怒。”唐亭识趣地退在一侧,只低声安抚。

        “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居然敢……动孤的人!”李禹抖着双手,又重新阅过信上内容,只将信条仍在了地上。

        前往阳关道的百余暗卫,竟全军覆没。

        唐亭自然看到了内容,片刻便也反应过来。那些暗卫,原是得了命令,谁强便助谁,算是太子的借刀杀人。

        眼下汤思瀚的人手被全部歼灭,自是齐王殿下占了上风,如此暗卫当是助力于齐王的,却全部战亡。自也不会是他们当真拼尽全力,力战而死之故,他们明白太子意思,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如此只有一种可能,是齐王殿下开了杀戒,将太子的人一举歼灭了。

        偏这还是个哑巴亏,太子半句不是也说不出。

        “殿下,或许齐王只是以防万一,所以宁可错杀不敢轻放!”唐亭还在试着安抚。

        “他行武出身,大内禁军的功夫路数比你还数。他估计得了情报知晓孤要来敦煌,分明就是做给孤看的……”

        *

        屋外的小镇长街上一架马车中,同时得到这个消息的,还有尾随了李禹多日的阴庄华。她看着手中讯息,又想起慢了一步,未曾救下的那三位大夫,虽一时理不出头绪,但也越发笃定,太子李禹绝非结亲良人。

        而阳关道上的齐王殿下,实在是个好人选。

        她掀开车帘,眺望李禹落脚的那处屋舍,恰好见得一个孩子在侍女的陪同下,转来长街。

        她蹙眉细看,倒是个认识的。

        是裴朝露的孩子。

        阴庄华落了车帘,脑中几息转过,最后浮现出裴朝露的面容。

        李慕油盐不进,结亲一事或许可以从她身上入手。

        欲将取之必先与之。

        这之前,她自然需要送个人情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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