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龟兹以库车绿洲为中心,距离敦煌有八百里。库车往东连接阳关的的通途上,便坐落着梦泽泉府。只是梦泽泉府靠阳关较近,不过二百里路途。而剩余的六百里遂为库车道。
李慕被困库车道,便算是入了龟兹境内。
原因无他,六月末阴庄华围了梦泽泉府后,梦泽泉府掌门人便将这笔账算在了大郢头上,带着合府弟子欲投靠龟兹。
奈何龟兹王疑心甚重,梦泽泉府墙头草的名声又积年在外,一时便僵在库车道上,未曾接纳。
是故,待封珩领人前往夺药时,却是反而作证了梦泽泉府投靠龟兹的真心。龟兹遂发兵维护,如此在库车道陷入交战。
按李慕一贯谨慎作风,原不至于如此被动,大张声势。只是近来一系列事件,桩桩件件皆同她有关,他到底被扯了心绪。
大抵是从她饮下阴阳汤,或是从她出走大悲寺,亦或者是芙蕖骨灰被撒,又或者更久之前,他原以为靠遁入佛门便可尘封的心,已经彻底乱了。
他没有见过她被打掉一个孩子时的样子,也不曾见过她在东宫被反复磋磨折辱的年岁,亦不曾见过她从长安到敦煌一路的艰辛,甚至连着那晚被他拒在大悲寺门外返身跌落山间的模样,他都不曾见过。
他唯一看到看清楚的,是她在苦峪城中每一次药瘾发的作样子。
她每一寸的难捱、隐忍和呜咽,劈裂的指甲,扯断的长发,划伤的肌肤,无一不昭示曾经的伤痛。
亦是过往全部伤害的汇集。
她等不了。
他亦受不了。
故而,那日接了封珩的传信,闻梦泽泉府即将进入龟兹都城,他便再未迟疑,就近领了明面上可用的三千僧武卒直追而来。
只是不想,待追上,梦泽泉府的人已经距离龟兹都城不足百里。两昼夜鏖战,他长剑刺破梦泽泉府掌门人胸膛,半空接住欲被毁的丹药时,龟兹守城禁军倾巢而出。
往东突围之际,他旧伤裹新伤,再难前行,遂将药和令牌交给了受伤最少尚有战力的封珩。
库车道上残阳如血,黄沙掩天,白骨浸在鲜血里。
李慕手中长剑断脊,夺来斩刀也已卷刃,唯剩长枪如龙被他撑在血色沙地里。他所带三千僧武卒歼灭了龟兹万余兵甲,却也全部阵亡于异国的土地上。
唯剩了他一人。
秋风烈烈,吹过他战袍,袍沿处滴下热血。待龟兹下一波追兵赶来,他亦无力再战。
数百里外的故土,他回不去了。
他撑着长枪,喘出一口气,目光凝在胸口裂开的旧伤上,鲜血汩汩流出,伤口的边缘印记很是清晰,并不是为刀剑所伤,是一支木簪的轮廓。
到今日,他终于把命还给了她。
其实,欠她那么多,哪里是还的清。
幼年,她牵着他走出幽深宫殿,立于漫天流云下,便是赠他与新生。
他从沙地拔起银枪,一步步拖着往回走。回不去也不要紧,但愿离她近一些。身后战马喊杀声渐近,他合眼回首,纵身挑枪,转眼间数人脖颈喷血滚落在地。
却也是拼劲全力的一击,他仰面倒下。最后的意识消散前,他还是看见了她。
是那日苦峪城中最后的场景。
她抱着涵儿,说不麻烦殿下了。
她看着孩子,笑容温婉慈和;唤他殿下,语调无悲无喜。
那不是他的孩子。
他不愿听她喊殿下。
“上马——”一个声音在他耳畔想起,熟悉的长刀隔开迎面披来的刀枪剑戟,伸手拉他上马背。
“你不能死!为阿昙寻药,是你欠她的,你应当做的……”
“但是不能这样死去,这样死去会成为阿昙一生的负担!”
“我们裴氏族人,绝不以他人之死而换一己之生!”
“死,是多么容易的事!你给我活着,去弥补你犯错的错……”
阳关外的古道上,秋风秋雨绵延,裴朝清带着已经昏厥多日的人停在医馆中,再难前行。
*
裴朝露捂着胸口从梦中惊醒,二哥带兵救人,已经十余日过去,却还未归来。
“姑娘,您可是又梦靥了?”云秀倒了盏茶,掀帘进来,“喝口水,定定神。”
裴朝露接过,闷头饮尽,目光却凝在案头那个血迹已干的锦盒上。
自丹药送来,医官便给她配方用下,如今十中之三已经用完,她自己都能觉出体力的恢复和呼吸的平畅。
这些天里,五石散发作了三回,除开头一次饮了小半碗安神汤。后两回她都是生熬挺了下来,待一昼夜休整,翌日人也还算精神。
她的身体终于开始好转。
然而,因着李慕和二哥接连离开苦峪城,城中族人多有惶惶。
直到昨日晌午,他们再也忍不住,遂推了数位堂兄弟作代表来向她打探情况。言语里多有质疑和逼迫之意,甚至要她散了苦峪城的钱财马粮,各自逃奔去。
傍晚时分,却又有一波人前来,让她安抚诸人,他们不愿化作一盆散沙,尚想着团聚一致,重返故乡。
而今日里,两位婶婶入她院中闲话。她亦听出了意思,他们是在确认涵儿的身份。
裴氏族人皆知她是太子妃,诞有一子。只是旁支入宫机会少,基本无人见过涵儿。
“姑娘……”云秀见她胸口起伏不定,额上还沾着细汗,便知梦魇厉害,只柔声寻着神色安慰道,“二公子来信,言齐王殿下伤重,需停搁数日。如此也证明了殿下能安好有的治疗。不然,二公子怎会如此直白将信送与你……你且静心候着便是。战场之上,刀剑难免。”
“再者殿下与龟兹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年……”云秀讷讷禁了声,“奴婢给你再续杯水吧。”
“是给你的聘礼!”言及当年与龟兹一战,裴朝露脑海中轰然炸出这么一句话。
她呼出口气,掐断了回想,“去给我端盏安神。”
云秀闻言惊了惊,一时没有动弹。
“不是加药的,我先在无事。”裴朝露剜她一眼,“就是安神用,喝了我好睡的实些,养养精神。”
“嗯,姑娘等着。”云秀松下口气,展颜去了膳房。
“姑娘如何将小郎君抱来了?”云秀回来时,见榻上多了个团子,只蹙眉道,“姑娘才好些,陪着小郎君睡,又要费神。”
“突然就想他了。”裴朝露将汤饮尽,揉了揉孩子沉静的睡颜,“我无事了,你也去歇着吧。”
云秀颔首,落了帷幔帘帐,自去一侧偏阁睡下。
然,床榻上,裴朝露却丝毫没有睡意,神思格外清明。
她相信二哥所言,二人会平安回来。左右是在距此不远的阳关古道上,接过信后,她已经让空明派了李慕常用的医官前往。
眼下,她心中不安,却是苦峪城中事。
李慕在库车道一战,声势不小,两国交界处多有暗子,探得战况并不奇怪。譬如她自己,便是得了李慕留下的暗子送回的情报。然而这是军情,李慕的暗子亦非寻常。而这两日来她处的族人,即便他们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也不当这般迅速和精准,堪比军报。还有白日里突然入内与她闲话的女眷,偏在这个时候打探涵儿的身份,绝非偶然……
裴朝露垂眸望着身侧的孩子,轻轻俯拍着他。
扰乱城中民心,欲要证明涵儿身份。
裴朝露直觉所致,这苦峪城中混入了别处的暗子。然而这般高效,直掐命脉的会是谁呢?
滴漏渐深,她终于有了些睡意。只是将将平坦,亦起了身,只派人往白马寺将空明传来。
*
这日里,同样思绪满怀的,还有百里外的阴家长女。
天光渐亮,缕缕晨曦投向六菱花窗,渡在阴庄华身上。她眺望远处小楼露出的檐角,眉宇间浮起隐约的怒意。
“华儿莫恼。”阴素庭从望着负在背后紧握的双手,从座塌起身,笑道,“阿若上回伤了太子妃,差点坏了大事。近两月来一直悔过,这伤将将好的七七八八,便要了差事去想要弥补。”
“难得她这般上进,爹爹也不好打击她。遂把接太子殿下的事交予了她。这厢办得也算利索,不声不响便提前将人安全地迎了回来。”
“太子殿下这般私服而来,自然快捷利落。”阴庄华自嘲道,“华儿的人,可以护着太子车驾,尚在数百里之外。”
“华儿!”自己姐妹,哪有有争功劳的。”阴素庭拍着她肩膀,“你的能力,爹爹清楚的很。”
“阿爹——”阴庄华转过身来,蹙眉道,“我并非气恼阿若占了此功。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从蜀地到敦煌,一路确实不易。您为敦煌郡守,分明暗两路护着太子前来,华儿如何不懂。”
阴庄华顿了顿,“我生气的原也不是这事。我只问阿爹,如何这般早,便应了太子的求娶。太子李禹绝非良人。”
“华儿可是还想着齐王殿下?”阴素庭放开握在女儿肩膀的手,转身坐下,“齐王李慕,便算是良人,心思亦不在你身上。”
“裴氏女两次行刺,他不问血流只顾寻药,此番更是在库车道大开杀戒。冲冠一怒为红颜,华儿,你非那红颜。这样的人,你控不住的!”
“阿爹……”
“再者——”阴素庭截断女儿的话,“不是你自个说得,成大事不拘小节,阴家女儿,何必为了一己情爱而坏了大事。”
“这话是我说的不假。乱世儿女,为谋大事,一切皆可付,包括姻缘尔。”阴庄华道,“女儿不曾忘记阿爹的教导,也认可这样的理念,从来世家子弟,婚姻是利益联盟有力的辅助,情爱不过锦上添花,无需强求。”
“可是阿爹,且观太子昔年种种,他实非结盟的好对象。如此接结下姻缘实在百弊而无一益。”
阴素庭见女儿再三抗拒,遂缓下心思,只笑道,“华儿不急,阿爹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且慢慢再看看。”
“齐王殿下那处,我们依旧留心着便是!”
“爹爹……”
“好了,你既不喜太子殿下,这两日且让阿若随侍太子殿下。”阴素庭起身安慰,“你择空,也可去阳关古道瞧瞧,闻齐王伤重,歇在了那处。”
阴素庭负手离去,天光之下,他想,且将网先散下再言其他。左右,阴家女儿不止一个,可两处结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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