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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55章


宝华寺中,苏贵妃一行人到达时,裴朝露歇晌正酣。

        自来寺中的头一晚,听李慕讲了计划原委后,她亦明白,为今之际能做的便只有一个“等”字。等汤思瀚出现,捉活口于君前,讲出李禹恶行,裴氏受冤之始末。

        李慕以自身伤重为饵线,经长安至洛阳一路刺杀,又加之阴庄华帮衬,这场戏算是演得足够逼真。加之在洛阳行宫内,亦当真有易容成他模样的暗卫,以此迷惑人心。

        裴朝露七巧玲珑心,最是冷静能辨清局势。这般闻过,便知当下确实没有什么是需要她做的,可偷得浮生半日闲。

        且又离了那座宫城,不在长安城内,除了牵挂涵儿,这半月来她难得舒心。

        宝华寺中,一切如旧。若说这寺庙有何古怪,大抵是寺中并着主持在内的几位高僧,多年前都同李慕切磋过佛法,私交甚好。

        如此后山之上何时多出一条暗道,何时伤重的齐王殿下入住了藏经阁,何时在此斋戒的太子妃时不时便与齐王夜半闲话,所有这一切只要不曾摊上明台,宝华寺中便也无人会去过问。甚至寺中上月向城中金吾卫备案,为护新来的佛像金身,需添一批护寺僧人,眼下也足了。自然,若是见过僧武卒的,便知此处护寺的皆是齐王殿下的人。

        然,敦煌千里之遥,僧武卒个个隐于寻常人间,便也无人能够发觉。是故这座曾属于皇家寺庙的宝华寺,俨然已是齐王的私人宅邸。

        他安排的妥当,裴朝露住下自也安心。

        寺中尚有一方汤泉,引后山天泉水,林昭配以草药,每日给她泡养补身,大半月的时间,自不可能补全她经年累月失去的元气和根基,但到底让她两颊有了些血色,一双桃花目恢复了一点年少的清亮,乌发亦闪出些许光泽。

        便如此刻,闻苏贵妃入寺看她,她睡梦半醒,梳洗更衣姗姗而来时,明明是缁衣素衫,裸髻无饰,却是懒懒一副雍容色,眉目婉转见露出一抹温谦笑意。

        虽是这般谦卑温顺的模样,却已用行动告诉对方,她的冷淡。

        苏贵妃至此已近一个时辰,她方出来见她。于尊上言,实属怠慢。

        “眼下尚不平静,六郎亦生死未卜。本宫来此祈福,说道看看你。”苏贵妃面容哀戚,十足一副为儿为国忧思的模样。

        “你于此斋戒,看着气色倒是好了些许。”她坐在裴朝露寝房外的长廊下,见人出来只招手让其从旁坐下,慈和道,“秋日渐深,三郎亦忧心这山中寒凉,如今你此番斋戒,不可见凡俗男子,他为你夫郎,担了情、色二字,恐坏了帝星运道,亦不敢上来。只让本宫前来,给你送些衣物。”

        话毕,也未容裴朝露反应,只示意侍者将衣被衾裘一应送入房中。

        “寺中原什么也不缺,殿下政事繁忙,还要为妾身操心,妾身感愧。”裴朝露眸光转向阴萧若,“这些日子辛苦妹妹了。”

        阴萧若本随在苏贵妃身侧,只扣着臂上镯子把玩,裴朝露这般冷不防的提到她,将她吓了一跳。

        实乃苏贵妃之心思,左右和李禹一般,裴朝露自是防着她,譬如眼下这光景。

        自个在屋中歇晌,她便这般堵在门口,又命侍者送来衣物,开箱掀笼的存入其中。裴朝露抬眼望去,其中两个嬷嬷更是支起了屋中窗户,说打开透气。

        这厢她要真是藏个人在屋中,俨然无处可躲。只可惜她屋中干净似她这人一般,什么也没有。

        那开窗的嬷嬷是苏贵妃贴身的安掌事,出来福了福道,“屋什都已归置整齐,今日日头好,奴婢便作主给太子妃将窗户都开了,堂风过屋,光拢聚内,疏通了屋中气息,对太子妃身子亦有好处。”

        “有劳嬷嬷了。”裴朝露看着门窗俱开的屋子,这是在看屋外可有后路,或者何处可以容人藏身。

        “本宫斋戒四十九日,如今还有月余,东宫之中,良娣多多费心。”裴朝露的话头又落到阴萧若身上,“安嬷嬷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侍奉殿下时有何不懂的,你大可请教嬷嬷。务必侍奉好殿下。”

        这些年相处,裴朝露总算识清苏贵妃面目,这是比李禹更能伪装的菩萨貌,并不好对付。但是阴萧若则不同,长于边塞,才入宫中不久,心性没有那般坚韧。若是动了什么花花肠子,自也更容易露怯。

        “姐姐放心,妹妹明白的。”

        阴萧若被连提两回,果然后背生出一层薄汗,只眼风扫过面前妇人。自还是当时敦煌寺庙中见到时的清癯模样,然一口一个“本宫”压下来,当真一级位份压死一级人。

        “皇长孙甚是想念姐姐,殿下让妾身带来给您瞧瞧!”阴萧若勉励定下心来,念起自己来时的初衷,只暗自将腕上玉镯拨正了。

        “涵儿在外头,既然来了,你便见上一见。左右是个孩子,陛下亦是知道的,不妨什么。”

        苏贵妃此番前来,本并未想要带上阴萧若和涵儿,乃阴萧若自己提出尊主之道,以作东宫妃妾和睦,为天下表率。

        苏贵妃在蜀地原也听过阴家次女和裴朝露之间的过节,眼下虽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尽数帮着她。

        “不必了。”却不料裴朝露扔了颗软钉子,持礼谨守,“便是孩童,亦是男儿,阿昙不敢坏了规矩,扰乱帝星运道。”

        “那便让他在门口给你磕个头吧。”苏贵妃拢了拢身上披帛,扫过天际,“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走了。”

        裴朝露颔首谢过。

        院门边,那副小小的身子似又长高了些。抬首的一瞬,含笑恭顺的面庞上,眉宇间多出两分坚韧,只同她手语道,“一切都好,阿娘安心。”

        裴朝露一副亮晶晶的桃花眼,水雾迷蒙,只冲他温慈笑过。她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突然便想得有些遥远。

        待裴氏昭雪后,她自不会再留在这皇城之中。天下大,她只想择一净土安生。而长安这方土地,她实在有太多的噩梦,多一刻都待不下去。

        那么涵儿呢,如今他慢慢长大,已经初露聪慧,六艺俱佳,文武皆备,若他想留在朝中,势必与己分离。

        从去岁十月到如今,他们母子已是两次分离,她、能狠心离开他吗?

        “姐姐,这是皇长孙进献的。”阴萧若接了侍者送来的一个锦盒,开盖奉给裴朝露,“晌午贵妃娘娘才请的旨来看您,殿下便支会了皇长孙,这是皇长孙拣着空备下,给您斋戒用的。”

        裴朝露回神,垂眸望向宝盒,竟是整整齐齐地一沓《心经》,字迹虽稚嫩,却端正平整。她本就温柔的面庞,线条更加柔软,只抬头望向门边跪着的孩子。

        孩子同她眸光接上,冲她轻轻点头,两双一样漂亮的桃花目皆是温馨情意。

        “林昭,快收好。”裴朝露吩咐道。

        “好了,我们也不多留了,且赶着日暮返回皇城。”

        贵妃起身离去,裴朝露送至山巅方停。

        *

        直到再不见车马踪影,裴朝露方转身回寺。

        “这苏贵妃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专门来堵您和殿下的?”林昭侍奉在侧,扶着她回房去。

        “可是哪有这般堵门的,青|天白|日,两人哪会时时在一起。”兰英这话吐出便兀自轻笑了声。

        这些日子,夜中倒还好说,两人闲话几句,或手谈一局便各自安寝,这白日里整个便是时时在同一屋檐下。

        若不是得了自家姑娘的书信,知晓姑娘心思不在齐王身上,很快便将退婚,她简直要回去给姑娘告密了。

        这太子妃还好,话少性冷,然那齐王殿下是日日晌午寻人上药,下午坐在临窗陪人歇晌,但凡长着两只眼睛的,都能看出其心何意。

        兰英想到姑娘曾给她讲过长安城中小皇子与小郡主的故事,再观如今这两人,便只觉唏嘘。

        看似寡言冷漠的太子妃,在齐王殿下日日来此换药后,有那么一日到了时辰未见他来,竟还派她去藏经阁问候了声。

        又有歇晌时分,太子妃虽是侧身往里躺着,中途却总会翻转过来,红着眼看窗前支腮阖目的人。有那么两次没忍住,抽了案上自个的披风砸过去。

        裴朝露看了眼兰英,自也知晓她所笑为何,心中不由浮起两分惊惧。

        堵门,翻箱,观屋,一气呵成的三步,看似极简单的手段,但因来的无声无息,若非她和李慕占了先机,即便不被堵死在此地,亦不可能如今日这般从容脱身。

        原是今日午时,她收到穆婕妤的飞鸽传书,说苏贵妃要来宝华寺,故而二人方先做了一番准备。

        *

        两副车驾下山,一副是涵儿独坐,一副里坐着苏贵妃和阴萧若。

        “今个良娣给太子妃送了什么好东西?”马车内,苏贵妃落下车帘,目光从后头涵儿的马车上收回,只盈盈笑意望着阴萧若。

        “妾、妾身惶恐,不知娘娘何意?”阴萧若虽知晓李禹喜欢自己,但旁人对她、或对裴朝露的态度,她尚且不明。

        如此乍闻苏贵妃言语,一颗心陡然提起。

        “你那镯子里藏了什么好东西?”苏贵妃拢了拢披帛,面上辨不出喜怒,看似不过寻常闲话,“本宫倒是不曾看见有何东西落下来,只是你对着皇长孙的《心经》拨转了两下这漂亮的镯子,总不会是随便拨弄的吧?”

        言及皓腕莲花镯,阴萧若瞬间跪了下去,须臾倒也抬起了头,强撑着一股子傲气,“且不说太子妃乃罪臣之女,家族落没却仍旧坐此高位,这些只当陛下仁厚,太子情重。可是她占着高位,却是病体缠身,膝下嫡出一子又患哑疾,如此她生下病儿不能为殿下分忧在前,自己身体残破不能为殿下再度绵延子嗣在后,如此女子怎配为太子正妻。妾身乃实打实心疼殿下。再者,妾身家族尚且不薄,如此妾身为自己争一争,为殿下拼一拼,不觉有错。”

        “所以你这里头的宝贝,是毒她命的,还是坏她名的?”苏贵妃拉过阴萧若垂着的手臂,指着镯子细瞧了一番,看见内侧的暗扣,只笑道,“好精致的物什。”

        “妾身不敢毒害太子妃,妾身乃同娘娘一道来的这寺院,若是吾等来后太子妃便暴毙,这总是不好。妾身怕太子疑心,同妾身离心。”阴萧若将将一席话已说道头,此刻再回话,倒也不怕了,回后头话时面上竟露出两分羞涩,“妾身这镯子里的药,不过是一点男女怡情的良药罢了,莫说害命,就是身也伤不了……”

        “东宫之中,你如今风头最盛,可也给太子用了?”

        “妾身说了,不伤身子的,娘娘放心。”

        “起来吧。”苏贵妃松开她的手,拍了拍近身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阴萧若有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心中似是明白几分,遂领命坐下。

        “以后别铤而走险了,今个若无本宫帮你掩过,或者恰好遇上太子妃望子失神,你在她眼皮子底下行这等事,简直死路一条!”苏贵妃重新执了她的手轻拍道,“莫小看了太子妃,她身子弱是一回事,心思远比你想象的要深的多!”

        这话落下,苏贵妃不由想起当年的镇国公主。

        李茂英带在身边教养的女儿,果然好能耐,那种境况下还能活着走出东宫,如今亦有胆量重新回来东宫。

        只是这些年,母女两一张五分相似的脸,震得陛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个嫡亲的外甥女。

        思至此处,苏贵妃一双瑞凤眼盛满笑意,染在她绝色又沧桑的面容上。

        晚风掀开车帐,将她鬓发拂起几缕,纠缠着晃动的步摇,勾出一番荒凉又错乱的美。

        “娘娘——”阴萧若低声唤她。

        “你既然事事以太子为先,又有如此志气,本宫自然喜欢。”苏贵妃将她广袖拉过些,掩住那只镯子。

        “多谢娘娘!”阴萧若终于放下心来,心领神会道。

        马车至城门口停下,原是太子已在此亲迎,阴萧若报赧下车。

        “良娣初来长安,儿臣且带她逛逛!”太子拱手上前,又对苏贵妃悄言了一番。

        “去吧,早些回宫。”苏贵妃含笑道。

        马车驶入皇城时,暮色已经上浮。

        贴身的安嬷嬷给苏贵妃按揉着太阳穴,见她明明合眼勾着唇角,笑意流泻,然眼角却染了几分猩红。

        “三郎说,那人果然在洛阳行宫,混入其间的暗子确定了身份。”

        那人——

        安嬷嬷反应过来,只轻声道,“齐王在洛阳那……当是好事啊,主子不必再为太子殿下忧心,且另外一人也可让他出城了。”

        “要是早些得此消息,我们也不必费神出来这趟了。”安嬷嬷心疼地望着面容疲惫的人。

        “所以,他真的伤得要死了,是不是?”苏贵妃睁开眼,撩开帘帐望相反方向离去的马车,“还有那裴家女儿——”

        “安翠,那宝华寺中,往来可都是僧人,不知良娣的药有多好用……不知李茂英泉下有知,有知她尊荣一生,她之夫、之子,之女,却在这人间轮番受辱,会不会有一点后悔?”

        马车已经驶入承天门,侍奉多年的宫女仓皇掩住了主子的嘴。

        *

        宝华寺后院的厢房内,裴朝露正在灯下看涵儿送来的那些《心经》,烛光幽幽,珠泪滴下,静谧安宁的晚间,她似看见孩子持笔抄写经书的模样,一时间面上皆是温柔神色。

        “夜深寒凉,姑娘且披着衣衫。”云秀正领着林昭和兰英查验白日苏贵妃送来的衣物,抬头便见将将给裴朝露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只得上去重新给她披上。

        “不用,我正热的慌!”裴朝露推开她,“你去小厨房给我拿个冰盏吧。”

        “不不……”眼见云秀一副嗔怒色,林昭亦欲开口说话,裴朝露赶紧改口道,“我不用冰,给我切个蜜瓜总行吧!”

        说这话时,裴朝露甚至往外看了眼。

        总是改不了的习惯,她贪凉爱冷食,身子却受不了。以往李慕整日用砍樱桃树唬她,虽知他不会真砍,但她却也不敢真试。

        而今日晚膳后,李慕得了洛阳传回的消息,言有暗子混入了行宫,那处遂将计就计让易容的人现了身,如今想必各方都确定他确实伤重,人在洛阳,且命不久矣。

        是故,汤思瀚定会借此机会走出长安,再不济过两日再传一重齐王薨逝的消息。他便一定会乘机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届时,便是收网时机。

        而眼下,李慕便是去安排了此间事宜。

        “快些,我就吃两口还不成吗?”裴朝露抚了抚自己发烫的面颊,一颗心砰砰直跳。

        许是觉得逮捕汤思瀚指日可望,她心中亦欢雀许多,人比往日更亢奋了些,话音里带着久违的娇憨。

        “属下去吧。”林昭见裴朝露难得欢颜,只道,“左右少用些,不碍事。”

        裴朝露闻言,冲着一侧的云秀自得地瞪了眼,心满意足伏案重新阅读涵儿送她的《心经》。

        “也不知涵儿用的哪方砚台,这书页上一股子甜香味!”裴朝露喃喃自语,忍不住又凑近重闻了一番。

        正检验衣物的云秀和兰英闻言,皆看过她,两厢对视,兰英道,“还没见过姑娘这么开心的?”

        “姑娘本来就该这般开怀的。”云秀咬了咬唇角,“以前姑娘还未出阁,便就是极爱笑得……这些年莫名其妙就吃了这般多的苦!”

        兰英不知具体前尘,便也不再接话,只笑笑低头继续干活。

        “这、这是何物?”她翻扯一方锦被,因不小心被面挂在案桌上,手下失力便撕破了被面,“这不是棉花,这是芦花!”

        她伸手掏出一把,自有一小团棉花握于掌中,然周遭皆是轻盈茫白的芦花花絮,夜风一吹,在屋中四下飘散。

        裴朝露闻言,蹙眉起身,正遇李慕从屋外踏入。

        “这里一半塞的是芦花!”兰英又扯出一把,“堂堂皇室,这般偷工……”

        “别掏,捂起来!”裴朝露厉声呵住她,几乎本能地奔到李慕身边,将他一把拽出了屋外,竟还不忘回首合上了门扉,拉着他直往外跑去。

        李慕有气疾,对芦花这类催发疾患的东西,从来退避三舍。

        “等云秀他们收拾好……再回去!”她哪里是能跑的,不过数步疾奔,便已经气息错乱,这厢停下,只撑着李慕臂膀一个劲直喘。

        芦花何来,锦被何来,李慕自然清楚。他扶着裴朝露,眼前还是方才屋中四下飘飞的白色花絮。

        世道荒凉又荒谬,虎毒尚且不食子。

        她到底有多么厌恶自己,才会这般痛下杀手!

        “不若、你先回藏经阁……有事明日与我说,屋里芦花太多……”裴朝露絮絮低语,突然猛地扎入了他怀中。

        “阿昙——”

        “殿下!”一僧武卒的首领匆匆来报,截断他的话,“东宫良娣阴氏求见太子妃,说她有物什白日时落在太子妃处,因是太子所赠,眼下特地回来寻。太子殿下亦候在寺外!”

        “您且避一避。”

        “好!”李慕将将话语落下,却尤觉不对,怀中一副身子滚烫异常,一双细软修长的臂膀将他缠得半点动弹不得,“阿昙,你——”

        “六郎!”

        夜色昏沉,月色朦胧,隔着经年时光,怀中人双颊陀红,抬起一双迷蒙的双眼,将一个仿若隔了几辈子的称呼,重新唤的缠绵悱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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