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世间


时渊就这样上了陆听寒的飞行器。

        飞行器掠过浓郁的夜色。但这里和荒原是不同的,时渊往窗外看去,建筑大多数是灰色的,参差不齐,有些老旧有些崭新,还有些是废墟,一条条街道把它们切割得杂乱无章,行人很少,一支黑衣的巡逻队正持枪走过。

        过了20分钟,飞行器来到了新的区域。

        这里的建筑要规整得多,都是独栋的住宅,街道也很干净,有不少警卫站岗。他们降落在小区里,陆听寒带着时渊进了一栋偏僻的建筑,打开门,房间宽阔且空荡荡。

        房子是复式结构,上下两层,装修得很好。

        墙壁干净,灯光明亮,客厅只有沙发和电视,开放式的厨房象征性摆了口锅,没有调料,冰箱也是空的。这里经常被人打扫,地板一尘不染,只是半点没有人气。

        时渊问:“这是你家?”

        “嗯。”陆听寒说,“其中一个家,我不常回来。”他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挂衣架上,“你先住在这里吧,随便在一楼挑个房间。今晚你别出门,明天会有人带你再去做检查。”

        “噢……”时渊说,“我已经抽了好多次血了。”

        “明天是更全面的检查。”陆听寒回答,“等检查报告出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好吧。”

        “去睡吧。”陆听寒说。

        陆听寒摘下手套放在一旁,坐在沙发上。他往后靠,仰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即使是这时候,他也不是全然的放松。他像是一张永远绷紧的弓,一把不肯归鞘的剑,随时准备投入战场。

        后勤部的人来得勤快,把这里打扫得比样板房还干净,天花板当然也照顾到了。天花板很白,几乎是惨白,陆听寒有时候不想合眼,就会这样放空思绪几分钟,仰头时有错觉,像是飘浮在白色的虚空。

        这片虚空很单调,但是隔绝了战火和死亡。

        可是今天,还没等他看多久,那片惨白就被遮住了。

        出现了一张倒着的、时渊的脸。

        时渊站在沙发背后,低头看着他问:“陆听寒,你在做什么啊?”

        陆听寒:“……在看天花板。”

        “不,你现在在看我了。”时渊说。他得到了凝视和关注,心满意足起来。

        陆听寒问:“你还有什么事?”

        时渊:“还想要摸头。”

        陆听寒停顿半秒:“过来吧。”

        时渊灵活地窜上了沙发,然后如愿以偿地被摸了脑袋。他问陆听寒:“你不休息吗?呼噜呼噜,你是不是马上要出门了?”

        “嗯。”陆听寒回答,脱下手套摸时渊又是不一样的感觉,能清晰感觉到发丝的微凉。

        “你好忙啊,一晚上没睡觉了。”时渊说,“上将都是这样的吗?”

        “最近形势紧张。”陆听寒说,“也不是一直那么忙的。”

        “好吧。”时渊想了想,“你明天能带我去做检查吗?”

        陆听寒揉着他的黑发:“恐人症?”

        “对呼噜噜。”

        陆听寒问:“你那么怕人,为什么不怕我?”

        时渊说:“你不是人。”

        陆听寒:“……”

        陆听寒沉默了片刻:“骂我的人很多,但那么直白的还挺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时渊也意识到了不对,“我的意思是,嗯,你不大像人。”

        陆听寒:“……”

        也没好到哪里去。

        时渊弯起眼睛:“总之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这一看时渊就是没有解释的心思了,陆听寒只能一边摸他一边继续说:“明天我没有时间,会有人带你去的。”

        “真的没有时间?”

        “真的没有。”

        “好吧,那你之后会回来吗?”

        “可能会吧。”

        时渊说:“你是不是有其他屋子?别去那些地方嘛。”

        陆听寒顺势摸了摸他的恶魔角:“为什么?”

        “因为那里没有我。”时渊说。

        这是个陆听寒怎么也没想到的答案。

        他一愣,哑然失笑。

        时渊第一次见到陆听寒这样笑。

        陆听寒未满三十,却有超越年龄的沉稳感和压迫感,那是身经百战中沉淀下来的气质,能服众,可定人心。但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眼中带光,分明是年轻人的神采飞扬。

        陆听寒笑说:“时渊,你真的是个挺奇怪的人。”

        “是么。”时渊有点困惑。

        “是的。”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凌晨三点,陆听寒最后揉了一把时渊,站起身说:“我要走了,好好睡觉。”

        “一路平安。”时渊说,看着他拿起外套出了门。他跑到窗子前往外张望,看见陆听寒在寒风中走向远处的飞行器,几个军官迎接上来。他们上了飞行器,消失在极远方。

        时渊又看了一会,确定真的看不到陆听寒了,才从飘窗下来。

        陆听寒让他在一楼挑个房间,他逛了圈,找到了三个空房间。而通往二楼的楼梯被两个小机器人拦住了,它们盯着他,好像在警惕他突然闯向二楼。

        二楼应该是陆听寒的私人空间。

        时渊和它们打招呼:“我叫时渊,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机器人:“……”

        时渊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机器人:“……”

        这两个机器人不礼貌,时渊不喜欢它们,给它们分别命名为破铜和烂铁。

        他说:“那我随便挑个房间了。”他挑了个比较靠近楼梯的房间,床上空荡荡的,衣柜里有干净的衣服、枕头和床单被罩。

        他笨拙地铺好床,又挑了睡衣。

        衣服都是崭新的,只不过是陆听寒的尺码,对他来说太大了。他把自己的狼牙吊坠放在床头,拿了一套灰色的衣裤进浴室,研究了一会花洒的开关,才洗上了热水澡。

        洗澡,上床,睡觉。

        时渊想人类真的很聪明,能弄出热水,还有那么软的床,不像怪物们只能风餐露宿。

        想着想着时渊就困了。

        他一歪头,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刚出房门,破铜就在桌上放了面包和牛奶,而烂铁继续守着楼梯。

        破铜用机械音说:【两个小时后,10点整,请配合全身检查。】

        “我知道了。”时渊说,“谢谢你,破铜。”

        破铜:【小提示:根据设定,我的随机姓名是查尔斯。】

        时渊:“好的破铜,我记住啦。”

        破铜:【……】它又回去守楼梯了。

        接下来的两小时,时渊都在练习用手机。

        他有王妤和吕八方的联系方式,昨天一直没看手机,今天一打开,有一大堆的消息。

        吕八方:【你去哪里了?你进城了吗?】

        吕八方:【你还在陆上将的身边么?】

        吕八方:【时渊,看手机,我教了你怎么回短信的!点“回复”就能回复我了!】

        吕八方:【怎么不回消息怎么不回消息怎么不回消息?】

        吕八方:【手机要记得充电啊!不要尝试给它喂饭!!】

        相比之下,王妤的短信就简洁很多:【进城之后,给我们报个平安】

        时渊缓慢打字回复了王妤:【我已经进城了】

        王妤没有回复,估计是在忙。

        时渊又回复吕八方:【嗯,我在城里,昨天没看手机】

        吕八方倒是秒回了:【那就好,你人生地不熟的,啥都不大懂,我这不是怕你遇到麻烦嘛。你登记身份了吗,他们有给你分配住所吧?】

        时渊想了想,昨天确实有人要给他分配,只不过在分配之前,他就和陆听寒走了,现在身份证上的“地址”还是空的。

        他回答吕八方:【登记身份了,还没有住的地方】

        吕八方:【啊怎么这样,那你在哪,不会在街上睡了吧?】

        【不是,】时渊回复,【我在陆听寒的家里】

        吕八方发了一大串省略号,整个屏幕都是。

        时渊问:【怎么了?】

        吕八方:【(强)(强)(强)】

        吕八方:【不打扰你们了(抱拳)】

        然后时渊再怎么问,吕八方都不回答他了。

        时渊只能继续学习手机。

        隔了一会,吕八方又给他发消息:【时渊,这几天我没得罪过你吧?】

        时渊:?

        时渊:【没有呀,为什么那么问?】

        【那就好,】吕八方明显松了口气,【我怕一口枕边风把我吹死了】

        时渊的尾巴困惑地弯出一个问号。

        在他终于学会看视频的时候,有人敲了门,是带他去检查的医护人员。

        那两人亮了证件,然后把时渊带上了车,开到另一栋巨大的、纯白的建筑前。

        建筑里人很少,也没有异变者,偶然能见到几个穿着蓝白色病号服的人,时渊就没那么紧张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过来,推了推眼镜,问:“你叫时渊对吧,陆上将让你来的?”

        “对。”时渊回答。

        “你可以叫我关教授。”老人说,“跟我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长廊,空气中是消毒水的味道。经过窗户边的时候,时渊隐约听到了哭声。

        悲切哀伤,尾音拉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时渊问:“他为什么在哭?”

        “他的检测结果出来了。”关教授回答,“常有的事情。”

        再往前走几步,那哭泣就被风声淹没了。

        他们一路去了最顶层,那里有很多时渊不认识的仪器。关教授吩咐了工作人员,接下来的五个小时,时渊又被抽了几大管血,形形色色的仪器在运作,有人仔细研究了他的恶魔角,有人检查他的瞳孔,有人拿着他的ct结果反复确认。

        最后的结论是,时渊真的很健康。

        除了心跳太快了——恐人症来势汹汹。

        好不容易等结果都出了,时渊在外头的长椅等关教授。

        此时已是傍晚,浓郁的夕晖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肩上。他有点困了,又不敢睡觉,抱着尾巴打呵欠。

        关教授在办公室给陆听寒打了电话。

        他说:“我们做了最全面的检查,没发现异常。”

        陆听寒说:“那就好。”

        关教授:“你是在……怀疑他有什么问题?”

        “是有一点,或许是我的错觉。”陆听寒说,“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感染类型。”

        “如果你都没见过,那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关教授说,“不过,我说时渊‘没发现异常’是基于现有的科学标准。感染变异得太快了,这段时间污染数值起伏得厉害,有些东西,我们很可能察觉不到。所以还需要我们额外做什么吗?”

        陆听寒沉默了两秒:“已经足够了。如果有异常,我会处理的。”

        “那我找人送时渊回去?”关教授问。

        “不用。”陆听寒说,“我快到楼下了。”

        关教授一愣。

        时渊迟迟不见教授出来,昏昏欲睡,手机却震动了一下。

        未知号码:【时渊,下楼】

        不知为何,他一看就知道这短信是陆听寒发的。关教授刚好出了办公室,时渊对他说“谢谢你”,然后一溜烟跑了。

        陆听寒的车就在楼下,暗银色的车身很低调。时渊上了车,司机无声地踩下油门,陆听寒问:“今天怎么样?”

        他换了一身便服,纯黑衬衣,修身的裤子勾勒出长腿的线条。

        “我见到了好多人。”时渊说,“还有好多仪器。”

        “害怕吗?”

        “有一点。”

        陆听寒点头,又说:“你还没吃饭吧,带你去个地方。”

        15分钟后车子停在路口,再往前就是步行区域,车辆开不进去。

        陆听寒戴了一副黑口罩遮去面庞,时渊跟着他下了车,便衣的警卫就在他们的不远处。

        这是一条长街,建筑老旧,墙皮剥落,沿路还有很多拉着警戒线的工地。

        正是晚饭时间,工人们光着上身,白毛巾搭在古铜色的肩上。他们围成一圈,风中都是汗涔涔的热气,圈中心有几大桶饭和粥,拿着饭勺的人大喊:“一个一个来!不要挤不要挤,出示餐券,人人都有份!哎哎你别插队啊!”

        再往前走,人多了起来。

        时渊看到了一个幼儿园。铁门打开,涌出来几个圆滚滚的人类幼崽,跑得比风快,背上的书包哐当作响。

        这里的人有点多,时渊加快脚步,拉住了陆听寒的袖口,说:“好热闹啊。”

        “刚好是休息时间。”陆听寒说,“这一片是在建的生活区,往前就有餐厅了。”

        果然,很快路边出现了小商贩。

        他们大部分卖的都是压缩食品和营养剂,各种储备粮堆在手推车上,明码标价:【玉米罐头15联盟币】【营养剂10联盟币】【压缩饼干13联盟币】【猪肉罐头60联盟币】

        只有一人在卖热腾腾的烤火腿肠。时渊没见过,多看了几眼,陆听寒问:“你想吃吗?”

        时渊说:“想。”

        陆听寒买了一根火腿肠,递给他。这火腿肠没什么肉,都是淀粉,但是刚好烤到表皮微裂,喷香无比。时渊咬了几口,说:“真好吃呀。”

        “前面还有其他吃的。”陆听寒说,“这里是最繁华的地段。”

        时渊就这样拽着陆听寒的袖口,走在街道上。

        有陆听寒在身边,他不害怕了,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

        楼房高低错落,墙壁清一色的灰和白,唯一的亮色是阳台上飘扬的衣服,红白格子衫、深蓝睡裙和秋黄色的风衣。工地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工人扬起锤子又重重落下,汗珠飞溅,拿饭勺的人把粥桶敲得响亮,大喊不要插队不要插队!不然我拿饭勺敲你的头!

        人类幼崽跑来跑去,嬉笑打闹。有一个跑得太快了,差点撞到了陆听寒。陆听寒扶住孩子的肩膀,把他转了个向,那孩子就又像上了发条一样疯跑出去,直到扑进家长的怀中——女人搂住孩子,她没认出陆听寒,冲他和时渊笑了,长裙在风中飘扬。

        更远处,厨子端着刚出炉的饭菜,呦呵一声菜来咯!这年头肉是稀罕品,但素菜炒在一起明火爆香,隔着老远都闻得到,配上一杯冰水也能吃下两大碗饭。

        时渊听吕八方讲了很多城里的故事,也和王妤并肩眺望过城墙,可直到此时,他才有了真切的感受。

        这里和荒原和高林都不同。

        有软床,有热水澡,有他没见过的一切。

        隔了几分钟,路灯依次亮起。光亮顺着电缆一路攀升,直到高处,不是特别明亮,足够照耀前方。时渊听到工人在抱怨粥又稀了,闻到蘑菇、生菜和番茄的香味,看到谁家阳台的红衣服掉了,乘风而起,飘飘摇摇,一堆小屁孩仰头观望,发出整齐划一的“哇——!!”

        没有人注意他们,这里的人很多,多到能淹没上将和他的小怪物。时渊跟着陆听寒步入这个夜晚,手中的火腿肠很好吃,眼前的路像是怎么也走不完。

        热闹又熙熙攘攘,蓬勃而富有生机。

        他来到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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