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枇杷果(五)
徐千屿在白日仍陪蔑婆婆以右手打陀螺, 只在她走后自己练左手,蔑婆婆很是高兴。
现在她们已经能在小院中对练,徐千屿偶尔接不住陀螺, 但影响不大, 蔑婆婆会让着她些。
陀螺在两人鞭下转来转去,犹如人间蹴鞠。
抽陀螺要俯身挥鞭, 待腰酸了, 徐千屿便直起腰来,仰头挥鞭上树。
她虽然不能像蔑婆婆那样灵巧地以鞭子摘枇杷, 但也能卷下些带枇杷的枝叶, 拿手一接, 摘下几个, 在庭院里吃了解渴。
以灵气蕴养的枇杷, 比人间的色泽更浓,饱满鲜甜。徐千屿拿手指小心地揭开皮, 她在家里不常做这种事,故而剥得很慢。
刚刚囫囵地剥出一个,正欲塞进嘴里,忽而听到空中飘来“嘎”的一声。
旋即羽毛飞溅,一个庞然大物从空中拍翅落了下来,迈腿优雅地走到禁制边。
这处院落地方偏僻, 离梦渡不远。而梦渡又是灵鹤栖息地, 时常听得见鹤唳,徐千屿已经见怪不怪。从头顶盘旋飞过的灵鹤不少, 但停下来离她这么近的还是第一次。
徐千屿认出是接她来时的那只灵鹤, 也觉得新奇, 便走了过去。
灵鹤将脖子弯下来, 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脉脉地与她对视。
可惜她现在被禁制挡住,无法抚摸它的羽毛,便道:“你来看我的吗?”
话音未落,灵鹤陡然伸进长喙,徐千屿只觉得手上一空,再一看,自己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枇杷叫灵鹤叼走了。
“你!”徐千屿面色一变,灵鹤已将脖子飞快地抽回去。徐千屿被禁制挡住,只得拍打着禁制,眼睁睁地看着它将果子吞了。
半晌,鹤喙浅浅张开,几枚干干净净的果核滚落而下。
枇杷果皮苦涩,连灵鹤都知道,只是苦于不会揭皮。现下终于吃了个纯甜的,灵鹤满足地拍拍翅膀,又“嘎”了一声,竟欲大摇大摆地飞走。
徐千屿脸色甚为阴沉,却忍住没有骂人,而是弯腰自框里又摘一只枇杷,一面瞪着灵鹤,一面在手上飞快地剥,转眼又剥出一个,低头看看还算饱满,很是满意。她将手伸出来,似笑非笑道:“来都来了,再吃一个?”
灵鹤闻言,掉头回来,将脖子弯下。因为这次徐千屿站得离禁制远了些,伸喙不足以够到,它便探入半个长颈,张口一叼。
说时迟那时快,徐千屿陡然发难,手一捞,一把制住灵鹤脖子。灵鹤自知被囚,拍打翅膀挣扎起来,但她用力甚大,它挣掉数片羽毛,仍无法抽回长颈,只得保持一个艰难的弯着脖子的姿势。
木剑的剑刃已经抵在它颈下,还威胁地磨了磨。灵鹤不敢拍翅了,安静下来。
徐千屿冷冷道:“你竟敢叫我帮你剥皮。”
它的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诚挚而润泽。片刻,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一颗滚圆的枇杷滚落出来。灵鹤合上了喙。
然而徐千屿看到枇杷沾灰,更是恼怒:“我帮你剥的果子,你敢吐出来。给我吃进去!”
灵鹤翅膀瑟缩了一下,又低下喙,捡起来,微一仰头,连核吞了进去。
徐千屿道:“好,你现在吃了我两个果子,便是欠我两桩人情。”
“我走时怎么说的来着?你若是听话,我喂你好吃的;你若是不乖,我将你羽毛拔光,做成鸡毛掸子。”
灵鹤抖了一下,喑哑地“嘎”了一声。
“你自己想想如何回报我吧。”
放完狠话,徐千屿便松了手,灵鹤陡然得到自由,立刻将头抽出禁制,翅膀一拍,连爬带滚地飞走了,数片羽毛纷纷飘落。
徐千屿又被困在禁制内,眼睁睁看它飞走,气得无法。
这算不算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过片刻后,又闻头顶“嘎”的一声,白色身影一晃,灵鹤竟歪歪扭扭地飞了回来。颈子一伸,朝着禁制内吐出什么东西。
这东西咕噜噜地滚在徐千屿脚边,是个黑色的筒状物。上面湿漉漉的,还粘着些沙粒、海草,似乎是灵鹤从海里捡出来的。
徐千屿垫着手帕,嫌弃地将它捡起,这筒状物外观像万花筒,看着小巧,倒是颇有分量,但晃一晃,却是实心的。顶端有一个小孔,从孔中看进去,漆黑一片;徐千屿将它扭了扭,也打不开。
“这是什么啊?”那灵鹤见她抬头,却吓得向后一缩,随后爪子飞快刨地,不及她说话,便拍翅逃窜了。
“……”
徐千屿将筒擦干净,拿给蔑婆婆。蔑婆婆研究半晌,摇了摇头,她也看不出是何物,更不会打开。
往坏里考虑,这东西或许只是个船舶残骸一类的,海内垃圾。
徐千屿很是郁闷,将筒丢在桌上,很快便将它遗忘了。
这几日蔑婆婆琐事繁忙,走得很早,只在院里留下一只陀螺。
徐千屿一人在院里练左手挥鞭,画八百下“麻花”以后,便用左手试着将陀螺抽起来,交换右手熟练地逼停它,如此反复。自己和自己玩,灵力耗费得很快。练到天黑,精疲力尽,整个人昏昏然爬上床。
脱衣裳时,她眼睛都半阖上了,嘴里还在无意识地背着心法。
待念到“动中悟静”一句,脑海里陡然出现了白日院落中滚动的陀螺虚影,随后是落下的鞭梢,缓缓地拍击在陀螺侧边。
击打旋转的陀螺,因为要“预判”的缘故,仿佛确实比静态的要难得多。不过待练会了,便发现,其实都差不多。
徐千屿忘记自己是坐着,还是已经躺下。整个人脑中幻影交杂,却极为专注,似乎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半梦半醒的状态。
随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断时续,在耳边干扰她。
待辨出那仿佛是人声,且是男人的说话声,徐千屿登时毛骨悚然,瞬间从梦中脱出,后脊渗出一片冷汗。
待胳膊能动了,她反手向自己身上摸去。
她睡前正脱衣服。衣裳换完了吗?
幸而她现下衣着整齐,直挺挺地端坐床上,并不丢人。但坏消息是,待眼睛也能视物,神智尽数回归,她看见她的屋里的确有旁人,且是张熟悉的面孔,吓了一跳:“小乙?”
脑海里响起系统的声音:“别怕,好像不是活人!”
徐千屿更惊恐了,朝那“人”爬了两步,人悬坐在她屋内空中,双目紧闭,一身黑色道袍,衣襟上绣有桃花,似在打坐。
他衣袍轻轻摆动,整个人轮廓边缘微微泛着白光,果然不是活人,似乎是一个虚影。
徐千屿再侧眼一扫,桌上那个黑色的筒也正在徐徐发光,屋内的灯烛摆在旁边,都被衬得昏黄黯淡了。
“是从那筒里面出来的幻影?”
系统道:“大约是的。”
徐千屿又看向那个神似谢妄真的少年,那人却陡然睁眼,一双漆黑的眸,沉而严肃,如一把厚重的铁刀出鞘,将她惊得不敢妄动。
幸而那人并不是在看她。理论上,一个虚影也看不见她。他只是平板无波地开口:“内功,第三节。”
徐千屿盯着他半晌,发现这似乎并不是谢妄真。
系统也同她一起观察半晌,肯定道:“这是无真师叔的影像,准没错。这恐怕是他从前留下的……呃,教学影像?你赚了啊,小千。”
无真确实是在讲课,方才她半梦半醒中听到的声音,恐怕也是这幻影发出。
他讲的仿佛还是徐千屿正缺失的内功。
徐千屿却并不如系统一般兴奋。
她记得无真师叔是法修,可她是剑修啊。道都不同,内功能通用吗?
何况,他怎么是从第三节开始讲起,第一节和第二节又哪里去了?
徐千屿想到了那张无头无尾、也看不懂的心法三。抱着被子靠在了墙上,并不想听。
无真道:“那好吧,我们先来复习一下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内容。”
徐千屿:?
她立刻坐直了。
她本就容易好奇。不管是哪一道的内功,只要是从头讲起,不给她设置太多障碍,闲来无事,她倒是不介意入个门。
第一节和第二节,便是介绍了一下法修到底学些什么。所谓“法”,一为术法,二为阵法。所谓术法,便是些化形术、清洁术、穿墙、遁地一类的法术,简单些的,只要知晓口诀便能运用,难一些的要看自身灵根属性。若是土灵根的,天生便会运用遁地术。对其他灵根的修士,则需要严修内功,反复练习。
法修虽然看起来门槛很低,外门弟子,不论天赋何如,都能熟练地运用简单的术法。但若是能研习精深,也极具效用。小到徐冰来抛给她的双鱼传送阵,大到以少胜多、可破敌万千的玄妙战阵,都属于“法”的类别。
无真惜字如金,三两句概括完毕,便回到了第三节。他道:“诸弟子打坐练习。”
说罢他便闭上眼睛,他腰背挺直,两手置于膝上,打坐姿势标准,似在讲坛上示范。
第一步是引气入体。徐千屿已然熟悉,并未起身,而是歪在床上看他。
然而无真的眼睛睁开,一双黑眸看着前方,目色严厉:“给我坐好。”
徐千屿心道,我就不起来,你能把我怎样。
无真又平板无波道:“给我坐好。”
“给我坐好。”
“给我坐好。”
“……”徐千屿有些慌了。
虚像怎么卡在这一句话不动了?转头四顾,这屋里除了她,也没有旁人。
“他不会能看见我吧?”徐千屿不禁问。
系统已经冒汗了,有一种在课堂上窃窃私语的紧张感,小声道:“我也不知。”
徐千屿在他重复第七遍之前滑下了床,老老实实地在地上摆出标准的打坐姿势。
无真果然又闭上眼睛:“第二步,沉入灵池。”
徐千屿懵了。这个她不会啊。
她心里七上八下,猜想这应该是同引气入体差不多的过程,她就这般坐着,假装自己在“沉入灵池”好了。
谁知,无真又睁开眼,扭过头,冷不丁抓起手边“书本”,卷成筒,忽而探出画外。
徐千屿还未反应过来,头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书筒:“沉入灵池。”
徐千屿眼睛瞪得滚圆。
亘古之奇事,这个虚像会打人!
她尚未开口,无真又是一书筒敲在她脑袋上:“你为何走神?”
又一筒:“快一点。”
想来无真师叔精通术法,而她约莫没有修为,设置这样一个小玩意,能将她的状态、心念全然掌握,并设置机关,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徐千屿待想明白这些,转眼已经挨了六七筒,她也火了,冲这虚像吼道:“我不会啊!”
大约虚像也叫此等不学无术还理直气壮的弟子震慑住了,他卡壳了一下,没有再敲。
片刻,无真坐了回去,闭上眼,竟是继续向下播放了:“第三步,观察灵脉。”
徐千屿心有余悸地闭着眼,感觉虽清静了,但心里并不畅快。
她觉得委屈:又不是她不学,这里无人教过她啊。好不容易得到些指教,不是看不懂,就是从第三章开始。叫她猜来猜去,一知半解。
无真许久并未再说话,耳边便安静下来。
徐千屿心中念头纷乱缠绕一会儿,竟也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呼吸平稳,渐渐升起一种纯粹的困意。她准备想点什么,不叫自己睡着,便努力去想白日的场景。
因她想到了枇杷树,黑暗中便出现了那棵枇杷树的轮廓,只是这画面底色漆黑,别无它物,单见一棵枇杷树。
树干内里来往流动着许多金色的线条。她想看得清些,便离画面更近了,能看到那些金色的线正仿佛血脉一般奔涌输送着莹莹闪光之物。
她又一抬头,见空中不断有这样的金色光点落下,排成一队流入枝杈内,另有些许排队从枝杈内散出去,萤火虫一般散散地飘飞在空中。
倒有点像她平日里引气入体的样子。
这棵树在引气入体。
这般想着,便见一只陀螺旋转过来。
这陀螺却不像树一般由金线构成,仍是它本来的模样。徐千屿见陀螺过来,便觉得手痒,习惯性地想要抬鞭去抽。
这般想着,枇杷树竟有两束枝杈弯折下来,如人的臂膀一般,挥起,要去打那陀螺。
徐千屿又见此时,光点不再涌入树中,倒是从树中逸散的光点照旧。天马行空地想,因灵池有限,引气入体后,储存不下的灵气便会从身体逸散,可是这样很有些浪费。
反正是要出来的,何不如打陀螺的时候,将其转化为灵力,顺着鞭子抽出来,这样不就不会浪费了吗?
只见那树干内那一脉要溢出的金色河流,随她所想,变了流动的速度,她想叫它快一些,它便快些,她叫它慢下来,它便慢下来。
她便如打弹子前瞄准猎物一般,反复调整,希望它能在树杈挥鞭的时候,恰顺着这两枝杈流动出来。
不过她尚未拿捏好分寸,树杈挥出去,并未打中陀螺;灵气也仍然是在另一处逸散了。
她整个人忽而被弹了出来。
徐千屿睁开眼,呼吸急促,眼前仍然是自己那个局促的小屋。且因为虚影已经灭了的缘故,屋内显得很昏暗。
侧头一看,那黑筒也不亮了。
徐千屿顾不上检查它,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还沉浸在方才的场景中。
刚才那个,难道就叫做“观察灵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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